龍騰世紀 > 純愛耽美 > 為君解緋衣:冷帝的一夕寵婢

《》章 節目錄 為君解緋衣【01】 文 / 小美

    為君解緋衣

    只見他將手裡的硃筆一擲,側過臉去哂笑了一下,隨即站起身,徐步走至飯桌前。()《》一邊落座,一邊向采和淡淡命道:「叫膳房多準備一碗米飯,」看了我一眼之後,再改口道,「命他們再上三碗米飯和十個肉包子。」我一聽「肉包子」三個字,心道,你膳房裡那些御廚做的包子口味雖好,怎奈包子皮厚薄不均,若是和這些飯菜比起來,我卻不怎麼愛吃,不如多上幾道菜,再加幾碗米飯最好。但凡和人一起吃飯,若是同桌吃飯的那個人吃得多,吃相也香,則旁人看了難免食指大動,食慾倍增。這樣想,我便端起采和放在我面前的碗,埋頭猛吃了起來,不消片刻,便吃完了我自己碗裡的。卻是不大好好吃,原來這些菜也和我們這些宮娥平日吃的伙食一樣,中看不中吃,看著雖好看,卻都是素菜,不僅淡而無味,吃起來味同嚼蠟一般。我有些失望地抬起頭,先望了望他,再望一望他面前紋絲未動的飯菜,心裡暗道,他貴為帝尊,他碗裡的必定比我這一碗好吃,這樣一想,便再默默地望著他不做聲。

    他再一笑,臉上的表情甚是和煦,伸手再將他面前這一碗推到我面前,順便還撫了撫我毛茸茸的後腦勺,長指摸得我頭上暖暖的,倒也不覺得疼。那裡其實是有一處新傷,琉璃塔才失火不多時便倒了,我被綁住手腳動彈不得,頭上剛好有一根石柱砸下來,一下砸中我這裡,登時血流如注。如今傷口雖已脫痂,我聽朝雲告訴我,若仔細看,還是能自髮絲中間看見一些淺淡的印子。自打我摸了他幾條魚以來,我從未見他對我如此親切過,不過,他此刻一定不知道是我衛宓,否則他定然不會對我這麼和氣。才一這樣想,鼻頭竟一酸,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中滾了滾,我自小自記事起就不愛哭,未免被他識破,趕緊低頭抱起碗,只管悶頭吃。

    才吃了幾口,發現他碗裡的依舊是全素,著實有些叫人難以下嚥。我也是後來才聽人告訴我,他身為冥帝帝尊,手握天地萬物生死之計,三界中任何一個活物的壽數都要經他的硃筆批過,他硃筆一勾,要叫誰死便叫誰死,若認真算起來,實際是殺人無數,千百萬年來,已是數不清殺了多少活物。只是他身為帝尊,這也是他的職責所在,所以對外,他還須得標榜自己是慈悲為懷,心繫萬物蒼生,於是每頓飯都只能吃這些素菜,以此來顯示他並非生性殘暴狠戾之人。我食不知味地再吃了他給我的半碗飯,忽然聞到一股肉包子才出籠的味道,只見幾個宮娥每人手捧一個食盒走進殿內。他便在座上抬眼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采和,采和仙娥隨即會意,親自走到飯桌前一一揭開食盒,並用銀箸將十個熱騰騰的肉包子一齊夾了挨個放進我面前的金盤內,意思是這十個肉包子都歸我。

    我甚是感激地望了望她,用兩個前爪抱起個頭略大一些的那個,才要咬一口,想了想,既然我是陪他吃飯,總歸要讓一讓他,便又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望著他的臉色,一邊將手裡的那個肉包子放進他碗內。他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望著我,依舊不發一言,不過,我看得出他實際很是為我這一舉動高興,便有些得意地仰臉望了望采和,再順勢咬了一口包子皮。哪知今日這一籠包子非但皮薄餡也多,才咬一口,就能吃到圓滾滾的肉餡,只可惜味道卻十分不及我先前吃過的那兩次。我不免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采和仙娥還當我十分愛吃,在一旁故意笑瞇瞇地問了我一句:「怎樣,帝尊的御廚做出來的包子可對你胃口?」我對她轉一轉圓眼睛,嘴巴張了張,也不好駁了他二人的好意,只能違心地點一點頭。

    不料采和竟信以為真,又頻頻勸我道:「既對你胃口,那就將這十個包子都吃了,才不枉帝尊如此費心特地叫御廚為你做了來。」我兩手抱著包子,望著她不做聲,心道,若是好吃我還可以多吃幾個,一則不大好吃,二則李下將我變成的這只花貓,體量雖比尋常家貓大出許多,依舊比我的元身要稍小一些,肚皮統共才這麼大,再者,李下今日才剛暗示過我,說我比以往又胖了些。這樣想,眼睛從采和身上移向他,忽然靈機一動,伸出一個前爪將他面前的碗再推一推,意思要他也和我一起吃。我原本想的是,他若是和我一起吃,我吃三五個,他吃三五個,剛好十個包子,這樣不至於我一個人吃得太辛苦。不料他卻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眼光含笑落在我身上,不疾不徐地道了句:「我只吃素。」

    我想了想,將我手裡的包子掰開,先將圓滾滾的肉餡放進我自己碗裡,再將兩片包子皮放進他碗裡,隨即再拿起他碗裡原先那一個,照舊一掰兩半。一連分了五個包子的皮給他,我自己碗裡也一下多了五個「肉丸子」,考慮到他一向吃素,這些沾了肉鹵的包子皮恐怕他吃不大慣,我特地只分了一半給他,剩下的五個包子和這些肉丸子留著我自己吃。我吃完一個肉丸子,見他仍不動,便伸出方纔那個前爪將他面前的碗再略微往他跟前推一推,只見他笑了笑,眸光炯炯地望著我,沒好氣地訓斥我道:「四海八荒怕是都找不到一個像你這麼賢惠的。」這句話我聽得異常耳熟,怔了片刻,將腦袋一埋,悶不做聲地吃我碗裡的肉丸子。

    我來天庭已好些時日,那日是第一回遇見下雨,打我從碧霄宮出來不多時就開始下起,一直下到寅時雨還未止。寅時剛過,我便撐了一把傘出門,早早等在一棵花樹底下,一會換左腳站,一會再換回右腳站,時不時再打個飽嗝。虧得我是站在樹下,雨還小些,便是這樣,才站了片刻工夫,裙擺和兩個繡鞋就已叫雨水濕透。頭上儘是雨打傘面的沉聲,午間我陪他一起用膳時的情景,好像一張一張畫紙在我腦海中來回翻著,一邊想,心裡像打翻了五味壇。又是欣慰他終於高興了些,可一想到待會我和他請辭後,自此就要離開這天庭,又十分捨不得。正踮腳往碧霄宮的月台上張望,忽見遠遠有一行人也舉著傘提著夜明珠從景霄宮方向往這邊走來,眼見越走越近,中間那個穿白衣裳的女子很像是白水神女。我頓時心一慌,趕忙往這棵花樹背後一躲,再探出頭一看,果真是白水神女不假。只見她領著十幾個侍女也站在這條甬道上,似也在等他處理完公務從碧霄宮出來。他們給我穿的繡鞋底十分薄,鞋襪叫雨水一浸越發冷,再等了一刻鐘,果然見他率眾從碧霄宮前殿的兩扇朱門中間走出來,徐步拾階而下,再往這條甬道走來。只是這些自天而降的無根水卻沒有一滴敢落在他身上,可見天上司雨之神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傢伙。

    不待他走近,白水神女就已屈膝拜了下去,姿勢確實是比我二姐在休與山上時每日對著鏡子練的身段還要好看。他先是笑了笑,隨即漫不經心地一抬眼皮,往我藏身的這棵花樹掃了一眼,然後才一臉笑意地伸手接過她,道了句:「起來吧。」語氣遠比他與我說話時和煦許多,白水聞言,這才從地上緩緩起身,仰臉望著他,卻笑而不語。他淡然一笑道:「望著我做什麼,我臉上有字?」一邊說,一邊自她身邊的侍女手中接過雨傘,撐在他自己和白水的頭上。白水連忙屈膝再一拜,他身邊隨侍的那些冥將和仙娥,以及白水自己帶來的十幾個人頓時也一齊跪倒在地,那些黑衣冥將們單膝而跪,其餘人則不顧大雨如注,戰戰兢兢地對他行三跪九叩之大禮。我看出這些人的意思是他身為帝尊只能讓旁人為他打傘,反之他卻不能降尊紆貴為白水打傘。

    只見他側過臉去嗤笑了一下,命道:「此等繁文縟節能免則免,都起來吧。」言罷,眾人才敢一一起身,白水臉上一紅,抬頭迎上他的眸光,待看見他臉上的笑意後,這才將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挽上他撐傘的長臂,空著的那隻手提著叫雨水打濕了的裙擺,隨他一起往前移步,一面搖一搖頭,接著他前面的話,輕聲應道:「帝尊臉上並沒有字,那些字都寫在白水自個的心裡了。」他問的那句話我能聽懂,白水答的這一句我卻聽不大懂,總之就是他二人打情罵俏的意思。她才講完,我就在樹後聽見他哈哈大笑的聲音,先前,我還當我陪他一起用膳他定是十分高興,若和此時相比,即便我變成一隻貓,叫他認不出,他和我在一起時的高興,也比不上他和白水在一起時高興。非但高興,他身為天地至尊,自己本不用打傘,那些雨根本不敢落在他身上,他卻自降身份親自為白水撐傘,可見他心裡除了二十八萬年前已經灰飛煙滅的那個鯉魚精,相比霽月和玄女上神,他終歸還是多喜歡白水一些。

    時隔多年,我忘了很多事情,卻依舊記得那日自己心裡的難過。天快亮的時候,我才一身濕透地回到住處,不料一推門,竟發現朝雲坐在燈下,一邊繡花一邊等我。一見我,連忙起身迎了出來,吃驚地道:「阿宓這是去哪裡了,不是帶傘了麼,怎麼還叫雨淋成這樣?」我打了個哈哈道:「不礙事不礙事,我中飯吃多了些,便四處走了走消消食。」朝雲接過我手裡的傘和酒壺:「既是去消食,這酒又是從哪裡來?」又將酒壺搖一搖,轉身一臉擔心地望著我道:「怪道臉紅成這樣,一壺酒竟叫你喝得點滴不剩,你不是說身子尚未大好,這會怎麼又喝這麼些酒?」這壺酒原是我從御膳房翻箱倒櫃偷拿的,他和白水一行走後,我便四處逛了逛,剛好走到御膳房門口,便趁四下無人,進門偷拿了一壺桂花甜酒釀夾在胳膊底下。一路走到流碧池邊,揀了一棵結實些的樹杈爬了上去,在樹上枯坐了半日,喝一口桂花酒釀,再發一會呆,發一會呆,再仰頭喝一口桂花酒釀,不知不覺天就亮了。我怕叫人看見,這才從樹上下來,惶急慌忙往回走,不想還是叫朝雲撞見。因我喝得醉醺醺的,頭一挨著枕頭,就迷迷糊糊地道:「這酒與我娘做的桂花酒釀口味差不多,就是甜味少些。」我說這句的意思是,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喝到我娘做的桂花酒釀,又問朝云:「你說實話,我是不是很討人厭啊?」

    朝雲為我掖了掖被子,坐在床邊低頭望住我道:「阿宓為何會這樣問?」我一時沒忍住,吸一吸鼻子,兩行眼淚從眼角流到錦枕上,應道:「若不是討厭我,我娘和我爹為何都不要我了?」說完這句,不待她應,我又自說自答道:「我自小便愛闖禍,娘親定是因為這個生我的氣,終歸是我不好就是了。」只是,我娘生氣不要我,我還稍微能想得通,打我自小會記事,她便有些嫌棄我,這個我一早就想到了。最叫我難過的是我爹,他一向最偏心我,我被玉帝帝尊罰在三省山獅虎洞七七四十九日,他應該知道我的性子,若是我被放出來,一定只會盡早往家趕,可等我回到休與山南一看,他竟然都不等我一下就出門雲遊去了,連娘親和二姐的死活也不問,可見他心裡定是十分氣不過我在瑤池當眾給休與山衛氏一門丟臉一事。

    換做是平日,這些話我都藏在心裡不說,怕他們笑話我,接連和朝雲說了這麼些,一時睡意上湧,便將眼睛一合,心道,反正我家下人每回說書都說酒醉之言當不得真,等今日早起,我便裝作忘得一乾二淨,她也不好拿我怎樣。半夢半醒間,似見朝雲從榻上直起身,走到窗前為我將窗戶關上,一面輕聲道:「這雨下得越發大了,帝尊的玉笛在雨裡遠遠聽來,越發清遠,這時候吹笛子,怕是為白水神女伴舞吧。」我便在枕上翻了一個身,只當充耳不聞,朝雲在窗前再站了站,半晌才又道了句:「我昨夜來,是特為來告訴阿宓,帝尊命你從今日起無需再在御前隨侍,改到尚服那裡先從女紅縫紉學起。」聽到她說這一句,我鼻頭竟又一酸,心想你不叫我做御前隨侍,不想再看見我,我還不愛做這份苦差事呢。話雖這樣講,換做讓我自己選,我倒寧願每日累死累活地在御前做隨侍,也好過和這些宮娥學女紅縫紉之類。我在這些事上一向不精,學起來分外吃力,他又不是不知道,當日他微服時在船上屢次要我為他縫補衣裳,不補好衣裳便不給我飯吃,如今又要我去學這些枯燥無比的東西,足以見他心裡仍是十分計較我摸了他兩條魚一事。這樣想,頭腦中便又現出他在重光池邊用白色錦帕掩住口鼻,對我流露出的一臉嫌惡之色,心裡越發難過,便又在枕上用勁翻了個身,裝作酒還沒醒。

    我剛到尚服沒幾日,這些宮娥便叫我先從一件大紅色的衣裳學著繡起,果不其然,不過才一個時辰,我便將自己的十個手指頭紮爛了六個,五個在左手,還有一個在右手小指。久而久之,這些人一見我將手指頭放進嘴巴裡面,就會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笑,露出不屑之色,我便也含著手指頭,厚著臉皮對這些人呵呵乾笑兩聲。尚服這裡,離他的碧霄宮和寢殿青霄宮最遠,卻離膳房最近,我日日在這裡學刺繡,自然不大會在路上遇見他的鑾駕,倒是日日都能提前知道今日膳房預備了哪些菜式,我一聞便知道哪些是我稍微愛吃一些的,哪些是我不愛吃的。若是有我愛吃的菜,我便去得早一些,早早坐好單等膳房送上飯菜來,若是我不愛吃,我便遲些再去,免得一進去便要看那些與我共過事的仙娥們的臉色,再聽他們嘰嘰喳喳背後議論我如何如何被帝尊處罰,一或白水神女如何貞淑賢德,因而深得冥帝帝尊看重(這一句是我偷聽來的原話),再者就是玉帝帝尊突然哪天將他身邊一個貼身侍女認作寶珠公主,且寵愛異常,拿她如珠當寶之類。又說到這位寶珠公主自打當上玉帝帝尊的義女後,便不許旁人再提起她從前的親生父母,連她原本姓甚名誰也不讓人說,一心只要做她的寶珠公主。

    這些人一邊說,不時往我這邊很是不屑地瞅一眼,我便也大大方方地瞄一瞄這些人,一邊慢條斯理地吃我自己碗裡的飯菜。那時,我並不知道這些人口中說的這位寶珠公主便是我大姐衛姜,待我知道時,我特意為此事合計了一番,我的意思是,我和玉帝帝尊之間是不是也因為我大姐結上了什麼親戚關係,倘若是,日後我該怎麼個稱呼。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所以然,手邊也沒有現成的書給我翻一翻供參考,再一想,我大姐既認他做義父,總歸我也比他小一個輩份就是了,反正他和冥帝帝尊同為天地至尊,按輩分算,我也不算太吃虧。直到後來,我才聽凌淵神將告訴我,玉帝帝尊此番特為收我大姐做義女有他另外的用意,他和西王母為此事各有各的不同算計,我吃不吃虧他倒不是太在意,他為的是想要另一個人在他面前吃些虧,即便不是真的給他做晚輩,終歸論資排輩起來面子上不大好看。凌淵神將平日就有這個毛病,有什麼話不肯直說,繞來繞去,經常將我繞糊塗,見我仍一知半解,他又補了一句道:「有些人屬於不惜花十分力氣,哪怕只為看似佔了一分半分小便宜,也會二十分開心之人,好比玉帝帝尊。」話音未落,頭上當空一個炸雷連著一道電閃便直奔凌淵而來。

    這件事容我日後再細講,再說回到我在尚服這裡當差之時,這日,他們都先去吃中飯去了,我一個人落在後面撐著雨傘慢慢悠悠地走。才走到飯堂的月台底下,忽聽有人在身後輕輕叫我,我聽出是采和仙娥的聲音,便故意裝作沒聽見,腳下又加快了些。大雨一連下了多日不見停,只要一刻不打掃,這石階上便會積下好些落花上去,不過我聽教我刺繡的那些仙娥講,說是凡間的雨比我們這裡更大,百姓不勝其苦。這些石階浸過水之後原本就滑,再積了這麼些落花,很是難走,我不得已放慢了一些步子。不想才走幾步,果然被采和身邊的宮娥在後面追上,只見來人板著一張臉斥責我道:「大膽衛宓,采和姐姐叫你幾聲,你是耳朵聾了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怎的?」

    我只好站住,臉上紅了紅,做出一副才聽見的模樣,不待采和仙娥走近,在台階上先畢恭畢敬地對她揖了一揖,樂呵呵地笑道:「原來是采和仙娥啊。」自打我進天庭,采和仙娥便待我與旁人不同,加上她又是幽冥殿的主事宮人,換做平時,要按我的個性,我自會主動與她套一套近乎。若不是因為前些日子那些事,我一直存有一塊心病,一是怕她笑話我,二是怕被她識破,否則又怎會躲著她。采和在我下面兩級玉石長階上站住,將眼光落在我臉上打量我半晌,見我皮笑肉不笑地望住她笑,先是歎了口氣,再向我和這些仙娥命道:「罷了,你等先進去吃飯,衛宓你且隨我來。」我聽出她這是要換一個清靜的地方與我說話的意思,果然她才講完,便舉著傘轉身在前帶路,又原路折返走下這些石階,將我引至廣場前的一處僻靜之地。

    待我一站定,便拉過我纏著白色紗帶的小手,裡外翻看了一遍,哭笑不得地道:「這是怎麼當差的,怎麼十個手指頭竟沒一個是好的?」我聞言,便再在傘下仰臉對她呵呵一笑,采和被我笑得一臉無奈,撒了手,換上正經顏色對我道:「當日,你變成花皮老虎陪帝尊吃過中飯沒多久,白水神女就來了。」我才聽了這一句,臉登時漲得通紅,急道:「怎會是虎,我明明變的是一個花貓。」采和一直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一邊不甚在意地應了句:「原來你變的是個貓兒,我還當你是故意變回元身,將自己變回一頭花皮小老虎。」我張口結舌地瞪著她,越想,越覺彆扭得不行,隨即別過身去,心裡一陣氣悶。又不死心,扭頭再打量她半晌,心道他會不會也和采和仙娥一樣眼神不好,將我看成一頭花皮小老虎?若是這樣,他會不會就此疑心這花皮小老虎是我變的?再一想,應該不會,從吃飯時,他就對我異常客氣,倘若他一早知道是我,照他眼下對我厭惡的程度,定然不會對我如此假以辭色。這樣一想,心裡才稍定了定,想起她剛才說到的白水神女一事,一時說不上什麼滋味。小手慣常絞了絞衣帶,不想才一絞,發覺十個手指頭綁著紗帶十分不便,想笑也笑不出,索性默不做聲。

    其實他們叫我繡的那件大紅衣裳,我一看便知是一件女子的大紅嫁衣,想必是婚事越發近了,人手不夠,所以才叫我這個只會三腳貓功夫的人幫忙一齊趕工。我原本很是計較這件事,想了幾日,也漸漸看開了些,反正她是他一早欽定的帝后,早早晚晚都會有這一日,像他這種朝三暮四到處招蜂惹蝶之人,原也不值得我為他難過,這也想,心裡也就寬慰了不少。不料采和卻像打開了話匣子,又一股腦地告訴我,說她跟在帝尊身邊快三十萬年,算是他身邊資歷最老的貼身侍女,也只在那一日看見他吃過這一次帶葷腥的東西。據她說,當她看見他用銀箸夾起那些沾過肉鹵的包子皮時,一顆心嚇得咚咚直跳,很是為我捏了一把汗。到了晚間他回寢殿時,待幾名司寢宮娥服侍他沐浴更衣完畢,她走去為他將床榻前的帳幔從金鉤上放下,特為為此事問了他,他當時正倚靠在床頭看書,聞言眼也不抬地回了句「難吃至極」。我仰臉聽采和講完,又似信非信地冷眼窺探了她片刻,見她並不像是在框我,便在心裡道,這就是了。

    這件事,即便她不告訴我,實際我自個心裡也猜得**不離十。事後,我自己也懊悔過,早知他如此不愛吃,我就不分給他五個包子的皮了,若是不分給他那五個包子的皮,說不定他還稍微高興些,倘若白水神女沒有來,我還可以趁著他高興,前去求見,求他許我辭去差事還回下界去。如今前功盡棄,害我一頓吃了兩碗飯菜五個肉丸子還有五個包子,回房之後胃裡不停冒酸水不說,若是好吃也就罷了,偏偏不大好吃,在床上躺了一天,連晚飯都沒有再吃。采和見我不說話,又看了我一眼:「阿宓的意思是還想和帝尊請辭?」我正經點頭稱了句「是」,她便再看了我一眼,話外有話地問道:「采和心裡一直都有一句話想問問阿宓姑娘,你那幾日叫我做的這些事,說是想要帝尊高興,真的就只為叫帝尊應允你辭去差使?阿宓自己再好好想一想。」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臉上便再又紅了紅,低低咳嗽了兩聲,假裝扭頭去看半空中紛紛飄墮的落花。心道,我一個女孩兒家心裡的難處,卻也不好都告訴你,便是被你們這些人看出什麼來,只要我橫豎不認,你們也不好笑話我。其實那日,我心裡原本也有好多話想問一問采和,又恐叫她識破我心意,斟酌了又斟酌,又被我嚥回肚裡。

    待第二日早起,采和又來敲我房門的時候,我正在量腰圍。每天這個時候餓著肚子量最準,左量右量,好在腰圍還和前幾日一樣,我心裡大致有個數,知道不會胖多少。奇怪的是,她一大早來找我,手裡還拿了一束異常新鮮的梨枝,雖說沾了好些雨水,卻是雪白清香,紮成一個花束的形狀,采和一邊還問我:「阿宓聞一聞,看喜不喜歡?」說著便將這一束梨枝小心翼翼地交到我手上,「我好容易才剪了幾枝來給阿宓,如今在這宮裡,還有誰能輕易涉足重光池,便是想走近一步也不能,若不是念在當日我好歹服侍過……她一場,便是這樣,我還和那些冥將好話說了一籮筐。」

    眼下早過了梨樹開花的季節,我接過她遞與我的花束,一面端詳,心裡暗道,你如此費心費力為我剪了來,我若不要,你定會以為我不領你這個情,可若是你改送我幾個梨子嘗嘗鮮的話,倒比送我這些一無用處看著又十分礙眼的家什更實惠些,更叫我高興,當下也不好推辭,甚是客氣地謝過她。哪知采和又道:「阿宓看見這些梨枝可曾憶起些什麼?」我冷不防被她問住,眼前便又顯出當日重光池邊他對我疾言厲色的情景,不覺臉上一陣火燒火燎,一時半會也摸不透她問我這句是何居心,乾脆裝聾作啞,順手將這些花束**一個空瓶內,佯裝是走到一溜排花盆前,彎腰一聲不響地再給這些西瓜苗多澆一遍水。早起我才往這些花盆裡澆過水,西瓜苗忌積水,喜干,我臉上雖不動聲色,實際一邊澆水一邊心疼得不行。

    忽聽身後一聲門響,我應聲回頭,卻見采和探身出去張望了一下,再將我的房門一合,這才走到我身邊壓低了嗓子問我道:「我這裡有一張她的畫像,阿宓要不要看一看,看是否有幾分面熟?」一面說,已從衣袖內掏出一塊已泛黃的白色絲帕出來。我不免好奇地接過一看,發覺這塊手帕確有幾分蹊蹺,上面用極細的絲線繡了一個女子,也與我一般年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梳著雙髻,正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梨樹下埋頭縫補衣裳。因是低垂著頭,所以看不出眉眼,不過,我一眼便看出這塊手帕上所繡的女子,與我上回在船上見他畫的那一幅實際為同一人。若說與我有何不同,只這手帕上以及那張畫上的女子穿的都是一身粉色的裙衫,而我日常身上穿的多是一身白色齊胸襦裙罷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畫中的自個,嘴角不知不覺露出笑意,看了半日仍捨不得放下。當日他在船上給我畫的小像我一直隨身帶著,只是不知采和仙娥又如何會有繡著我小像的帕子,莫非是他特意命人將我的模樣繡在這些手帕上以便隨時帶在身上,好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不成?

    一邊左想右想,一顆心不住咚咚亂跳,剛要張口問,采和已伸手過來為我捋一捋臉側的髮絲,柔聲道:「阿宓是否也覺得這帕子上的女孩兒有幾分眼熟?想這三界中,誰不知道冥帝帝尊的幽冥殿最是第一等的難進,規矩最多也最嚴,從來只聽說他往外放人不見招人,可我聽聞帝尊當日微服時,一遇見你,便將你破例收在身邊做貼身侍女,采和跟隨他這麼些年,幾曾見他如此過?雖說你和她眉眼生得並不同,臉盤和身形也稍比她圓潤一些,心性更是比她活潑許多,她不像你,自小便有爹娘寵著,自然不如你性情隨和豁達,可這雙髻、身量冷不丁叫人看去,即便是我,亦覺有幾分神似。」我當即愣住,怔怔地望著她,耳邊似嗡嗡作響,只聽她一句一句道:「這九重天上的時日一向漫長,不知不覺她竟已去了二十八萬年,每一年,一到梨花開的時節我便會想,會不會我早晨起來,一推門便看見她站在這些花影裡,轉身問我道『采和,你看青痕身上這件新衣裳好看麼』,」說到這句,采和走到窗前對著窗外幽幽地道,「阿宓,你說這世上果真會有轉世麼?」說完,還特意轉回頭望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聽聞她名叫青痕,怪道我一上天庭,采和仙娥便對我另眼相看,我原本只當自己合她的眼緣,現如今才知道她也和那些人一樣將我當成是那個鯉魚精的轉世。只不過我心裡對采和錯將我認作那個人倒不是十分計較,我計較的是他也將我當做那個人,才一想,鼻頭就一酸,淚珠在眼眶中不爭氣地滾了滾,又被我給嚥了回去。我一把將手裡的帕子再還給采和,背對著她,甚是客套地下了句逐客令道:「采和仙娥要是沒有旁的什麼事吩咐,我就先去吃早飯了啊。」按說,她是整個幽冥殿的主事宮人,我不該對她如此無理,不過此事事關我名譽,何況創世經上白紙黑字有寫,只有凡人才會有所謂轉世,我們這些仙人包括下界的妖精從來都只有一世的壽數,一旦到了大限,便是你再位高權重也須得與那些身份低賤之人一樣化作飛灰。再一說,別說她轉不了世,即便真如那些散佈謠言之人所言,冥帝帝尊故意徇私,瞞著世人用道法將她轉世,天下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我有爹生,有娘養,容貌又不是與她十分相像,她轉世不轉世的與我何干?我不冷不熱地丟下這一句,豈料采和仙娥非但不生氣,見我不應,還當我是有意隱瞞,伸手拉過我,眼睛紅紅地道:「阿宓,此刻這裡只有你我二人,你可否告訴我,帝尊果真是將你轉了世麼?倘若是,你不說話也行,只管對我點一點頭就好。」

    哪知她才說完這句,話音未落,窗外已驟然響了一聲炸雷,隨即又是一聲,原本關得好好的門窗陡然叫風吹開,再接連數道電閃直劈進來,且是直奔采和一人而來。不等我眨一下眼,她已被這些閃電擊落在地,頭上髮髻也散了,身上的衣衫也燒破了好幾處,露出裡面一道一道傷口。就聽「光當」一聲,我好端端放在桌上的花瓶一下滾落到地上,非但花瓶碎成幾瓣,連著瓶內才插的花束也落了一地。這些電閃雷鳴我已經見識過多次,有些見怪不怪,心道,創世經上固然將這些天譴寫得怎樣怎樣怕人,大約是擔心照實寫,若是寫得太便宜,難以起到震懾世人的作用,依我看,老天爺一來二去不外就這幾個招式。這樣想,所以這邊雷聲才一停,我便以為天譴已經結束,走去打開衣櫃,略一沉吟,雖有些捨不得,還是挑了一件全新的乾淨衣裳與采和。

    不料我抱著衣裳剛一轉身,卻見門窗外儘是黑壓壓的烏雲,越逼越近,往中間逐漸聚攏,有些像我在那些繪本上看見過的天羅罩一般,只不過通常的天羅罩說是金光耀眼,眼前這個罩子卻是烏黑一片。采和對著這些烏雲一笑:「果然是天地有眼目,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邊笑吟吟地轉過頭來對我道,「三界中,為妄議此事,多少人遭了天譴,如今我既然敢冒死開口問阿宓,原本就沒打算活過今日。」我心裡叫聲不好,這些雷公電母打破我一個花瓶我倒不心疼,我擔心的是,倘若這些烏雲進來再將我種著西瓜苗的十幾個花盆打爛了,那該如何是好。這樣一想,忙將衣裳放下,第一反應是跑去關房門,一邊不解地順口問:「為何啊?」

    才走到門口,卻見門外不知何時密密匝匝站了一地黑衣黑甲的冥將,身上的盔甲叫雨水一淋,越發閃著寒光。一個個手執法器,擺開陣勢,在台階底下分兩邊排開,正當中站著一臉陰沉之色的第一神將凌淵。采和大約還不知情,在我身後接道:「阿宓記好,有些事只可做不可說,方纔我問你是否帝尊將你轉了世,僅憑這一句,我便是死一百次也死有餘辜。」凌淵神將定是在門外將這一句聽得分外清楚,當即臉上越發難看,他既板著臉,其餘人臉上自然也好不了多少。我連忙對采和暗暗使了一個眼色,采和還當我是因為害怕才站住,一邊搖搖晃晃地從地上支起身,一邊面色蒼白地安慰我道:「阿宓毋庸害怕,這件物什想必就是他們說的天羅罩,它是因我而起,與你無關,不會傷及你。」說到這句,又笑了一笑,道:「只是,我聽聞這天羅罩很是有靈性,你若犯下的罪責越深重,這罩子的戾氣就越重,施加在人身上的法力也隨之加倍——」我瞄了瞄凌淵的臉色,再對采和低低咳嗽了一聲,哪知采和仍未領會我的意思,只管仰頭望著這些陰森森的烏雲不打自招道:「方纔我問阿宓的那一句,已是犯下了陷冥帝帝尊於不公不義的重罪,即便帝尊不罰我,天地也斷不會輕饒我。既是如此,想必我灰飛煙滅之前,死在天羅罩裡的死相定會異常難看,阿宓少不了要害怕,還是速速離開此處吧。」

    說完這句,又掙扎著往前走了幾步,手扶著門框,才出門,身子已搖搖欲墜。只見凌淵神將大步拾階而上,攔在她前面,左臂再一揮,已在地上劃了一道結界將我和采和隔開,一邊冷聲斥道:「采和宮人,你也知道自己犯下的是陷冥帝帝尊於不公不義的重罪?今日,即便天地饒了你,帝尊也饒不了你!」采和聞言,慘白著一張臉兒抬頭望著凌淵半晌,與此同時,那些黑壓壓的雲彩果真已在她週身結成了一個罩子的形狀,很快便幻化成四面鏤空打造得異常嚴絲合縫的一件鐵器,看著有些像我在休與山上專門用來養鳥的籠子。眼看這個罩子越收越緊,越收越細,突然像被什麼人撥開了機關,細小若芒刺的金針如萬箭齊發,密密麻麻刺進采和身上,再穿身而過,采和似喘息了一聲,道:「采和甘願認罰,任憑帝尊怎樣處置。」言罷,卻只管回頭望著我,淚眼盈眶,一面咳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凌淵皺了下眉頭,對兩旁那些屬下揮了一下手,頃刻間,那些黑衣冥將手中的各式法器便一齊朝采和身上的天羅罩揮去。頓時,一道又一道刺目的光芒向四處散開,只差將罩子裡的采和鍍成一個金光閃閃的金人,想是與我當日在琉璃塔頂受風刑時一樣疼痛難忍。這些光輪十分像水上的漣漪,一波接一波,晃得我睜不開眼睛,耳邊傳出陣陣類似擊鼓鳴鐘的響聲,雖不是震耳欲聾,卻很是低沉有力。起先,我聽了凌淵神將的話,還當這些人定是奉了冥帝帝尊的旨意特為前來對采和仙娥施以重罰,嫌一個天羅罩不夠解氣,想讓采和死得更慘一些,才好顯示他身為天地至尊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不料才一會工夫,眼前這些金光竟漸漸淡了一些,只見原本已收成細長形狀的天羅罩被這些黑衣冥將用法力一點一點拉回到一個四四方方的籠子,才一成型,采和仙娥便在裡面咳嗽了一聲,聽聲音似是又活了過來。我躲在邊上看得一頭一臉的汗,好比感同身受,再等了片刻,見天羅罩果真已被好端端定住,這才從一根牆柱背後探身出來,一面用衣袖擦一把汗,順手在創世經上寫的所謂「不二神器」上摸了一把,一面又是景仰又是羨慕地望著凌淵與這些冥將。

    一眨眼功夫,原本硬如鐵石的天羅罩便再幻化為無影無形的雲霾,四散而去。采和稍微理一理髮髻和身上的衣裳,畢恭畢敬地面朝碧霄宮方向跪下,輕聲道:「采和謝過帝尊不殺之恩。采和心知,若是換在以往,我命早已休矣,同樣,此番倘若不是帝尊有意寬宥,三界中那些與采和一樣妄議此事損及帝尊德行之人,怕是也早就連飛灰都不曾剩下。只是采和心裡還是會難過,兩位帝尊雖開明,采和心裡痛惜的是,如今這三界中再怎樣革新除舊,人死不能復生,她卻……不在了。當日,倘若帝尊能早一日破除這些陳規舊條,她也不至於遭那麼些……罪,此其一。采和時常會想,我不過才服侍她一段時日,連我都一日一日後悔至此,帝尊心裡每每想起此事又當如何自處?這才是最叫采和難過之處。」說到這句,淚珠兒便似斷了線的鮫珠一般從腮邊滾落,我在一旁見她說得如此傷感,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上再紅了紅,望一望凌淵,再心情複雜地望一望地上衣衫襤褸的采和仙娥,將兩手袖在身前,心中甚是懊悔自己方才對采和的行徑。除了懊悔之外,我也和采和一樣,覺得難過異常。我這人還有個毛病,我只要一懊悔,便會再做錯事,是為錯上加錯,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不消半日,采和仙娥因言獲罪,先是遭天譴再又被冥帝帝尊嚴懲一事很快便在天庭傳開。怪道他當日說,如今三界中流言日甚,對此,他和玉帝帝尊屢禁不止,卻也莫可奈何。不過,到底是因什麼「言」獲罪,眾人大多不肯細講,大約是怕也和采和一樣禍從口出,所以我每回偷聽他們壁角,聽見的終歸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一連幾次,我才稍稍將一顆心放回肚裡。只聽說冥帝帝尊按天法地則對采和仙娥懲治了一番之後,雖仍是將她留在身邊當貼身侍女,卻也削去了她幽冥殿主事宮人一職,由原本教導我的朝雲仙娥接任。

    我聽聞這一消息的時候正在學繡那件大紅嫁衣上兩隻雌雄鴛鴦的眼睛,朝雲宮人雖也待我不薄,不過,我卻很是為采和仙娥抱不平。我在休與山家中時,就聽過一個書,雖說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老套內容,不過書中卻有一句「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說得很是好,如今他身為天地至尊,要我看,卻也和那些凡人的州官差不離。這樣想,針腳便故意多走了幾道,趁身旁那些仙娥不注意,將雄鴛鴦的眼睛繡成有眼無珠的形狀。繡完之後,我在繡繃之上特為往兩邊望了望,見眾人大多埋頭走針,這才鬆了一口氣,將方纔繡雄鳥眼睛時才又戳爛的左手食指放進嘴巴裡。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叫我繡的這件嫁衣是繡給我自己穿的,我只道他是急於要和白水神女成親,婚期在即,擔心人手不夠,才叫我一齊幫忙趕工為他這位帝后趕製嫁衣。若是我一早知道這件衣裳是為我自己繡的,我即便不要穿,也輕易不會將那只雄鴛鴦的眼睛繡成這樣。到後來,我不得已穿上身之後,還被他為這只有眼無珠的雄鴛鴦一事很是嘲笑了我一番,叫我很沒有面子,不過這些也都是後話。

    這日正是一年一度的中元節,換在以往,此節在凡間雖只是祭奠亡人,設一個道場放一放焰口就算作罷,但在上界卻也是一年中的一個大日子。不過今年的中元節卻與往年不同,正好趕上連日天雨,下界民不聊生,故而兩位帝尊命人傳令上界,取消今年的中元節會,一切慶祝活動從簡,違者按天法地則嚴懲。我聽他們私下議論,說沒有了節會,連往年在節上一併舉行的比武及歌舞也一併被取消。天庭的日子原就十分無趣,加上接連下了許多日的雨,這些人閒來無事,唯有聚在一起說人是非打發時間。一說這雨之所以下這麼久,並非天上司雨之人不盡職,而是也和一百萬年前一樣,皆因四海八荒人心不古世風敗壞,因此遭了天譴卻不自知。再一說,那次的連日陰雨之所以後來止住了,是因為兩位帝尊中的一位親自到下界,以自己身上的血煉出赤魄珠平息了天地的震怒,這才補好了天缺。旁邊另一人一聽,連忙接道:「怪道我聽聞帝尊明日一早便要下天庭,可是與此事有關?」那人便一臉鄭重地點頭應道:「帝尊此時出行,自然是為四海八荒中人補天之缺,若是尋常的天缺原本很容易補,隨意找塊卵石作法補上即可,只是這一回——」我聽到這一句時,剛好在繡那只雌鳥的眼睛,聞言手一抖,針尖可巧正戳中我左手小手指,一顆圓滾滾的血珠子頓時落在雌鳥的頭上。

    我抬眼望望左右,不動聲色地用纏著白紗帶的另一個手指頭將血跡抹了抹,權當是給雌鳥的臉頰上再塗些胭脂,反正都是紅顏色,若不仔細看,也看不大出。換做平時,他們議論這些事,我很少搭腔,今日卻忍不住脫口問道:「敢問這位姐姐,不知帝尊補天時要取身上哪裡的血呢?」我剛一問,立即有人代她作答道:「這些事,你我又如何能知道?別說是我們,即便是那些老君仙翁們,最長也不過是百萬年的壽數,一百萬年前的事,須得問過兩位帝尊老人家本人才知道,可誰又有這個膽子去問?」我被她憑空搶白了一頓,臉上頓時像火燒一樣,當下也不與他等理論,定一定神,將手裡的繡繃一丟,準備出去逛一逛再回來,順便散散心。

    所謂凡事有好有壞,禍福相依,此話一點不假,我剛來幽冥殿時,這些人見我與那人有幾分神似,便也信了一些人的以訛傳訛,以為我是那個鯉魚精的轉世,是以一個個雖對我敬而遠之,卻也不敢太得罪我。如今發覺我不是,再加上冥帝帝尊為我摸魚一事將我綁在琉璃塔頂施以嚴懲,這些人越發不把我放在眼裡,事無大小,都要好生為難我或者欺負欺負我一番才作罷。好在我這人一向心胸寬廣,凡事能不與人計較便不多與人計較,否則日日在這裡與這些人置氣,怕是生死簿上的劫數還沒遭完,我便被這些人先氣死了。這樣想著,越發擺出一副大戶人家小姐端莊大方的派頭,斯斯文文地邁開一隻腳,剛抬步,耳邊忽聽我近前一人問道:「既是這樣,今日早起玉帝帝尊便遣了使者來,可是與我們帝尊商量此事?」

    她話音未落,卻有一人站起身,先走去往茶壺裡添了一些滾水,一邊將聞香杯放在鼻子下面聞著才泡出來的茶香,一邊煞有其事地應道:「自然是為了此事,不過,卻不是你等說的所謂天譴,而是另有**。我這裡聽說的是,這位使者一拜見完帝尊便轉呈了玉帝帝尊的話,說這一回的連日天雨,荼毒百姓之深遠比百萬年前那一次還甚,只因冥帝帝尊這邊一直沒有示意,所以特地遣使來與冥帝帝尊商酌。」屋內眾人一聽,見她說的與旁人皆不同,登時眼睛一亮,只管將手裡的針線停下,定睛望著她,紛紛要她快快道來。這人便也像我家下人一樣故意頓了頓,放下手中的玉杯,再清一清嗓子,等賣完這些關子後,才不急不慢地道:「我聽聞使者向我們帝尊轉述玉帝帝尊的原話大致是說,既然上一回連日天雨是冥帝帝尊煉出的赤魄珠補的天缺,依照天法地則,這一回本該是輪到玉帝帝尊出面解決此事,不過,他之所以遲遲不出面,也是因為有一件為難之事擺在眼前。」這些仙娥聽到如此關鍵處,一個個只差兩眼放光,齊聲叫她再接著往下說。

    這人自然十分得意,環視了一遍左右,眼光再往我臉上掃了一眼,身子甚是悠閒地靠在平日煮茶泡茶用的條案上,壓低了些嗓門道:「你們知道麼,原來此番連日天雨果真是**,全因下界兩國相爭,其中一個叫鄭國的小國,國君名叫劉亥,原也會些法術,卻極有野心,意圖稱霸諸國,剛好近日新得了一個仙人做國師輔佐前後,此人——」說到這句,她又咳嗽了一聲,眼睛再往我這邊瞄了一眼,見我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仰臉望住她不做聲,這才又對著眾人接著道:「說是此人生得豹頭環眼,鬚髯如虯,樣貌比這一任的閻君還奇偉三分,原本是個樂得逍遙避世不出的淡泊散仙,後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甘願自降身價投靠在劉亥麾下。偏偏此人還精通奇門旁術,兩國交兵,鄭國得這位國師指點,在厘山方圓百里之內布下九宮陣,呼雲喚雨,將七十萬齊軍困於其中,一時屍橫遍野,可是這鄭國卻勢要齊國交出國璽才肯退兵。」隨即又有一人急不可待地問:「下界兩個小國相爭,不過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仙,隨便派幾個神將下去收了他不就好了,再不行,就從那些道法高深的上神中選派一個下去,為何玉帝帝尊會為難?」

    登時滿場鴉雀無聲,只見這人踱開方步,煞有架勢地往前走了幾步,歎一口氣道:「難就難在,玉帝帝尊前些日子才收的義女寶珠公主身上。原來這位寶珠公主的生父就是劉亥身邊這位國師,而這位國師手裡不知從何而來一件天上人間都罕有的法器,派去的那些老君仙翁一概打不過他手裡的寶貝,均無功而返,說是非得兩位帝尊親自出面才行。可這樣一來,玉帝帝尊顧及寶珠公主,所謂投鼠忌器,反而不好輕易下得去手。你們想一想,若是下手重了,要了這位國師的命,怕是寶珠公主會傷心,可若是下手輕了,卻不能解救天下黎民百姓之疾苦,故而斟酌來斟酌去,只好使人來請冥帝帝尊辛苦一趟出面解決此事。還說相較於他而言,此事交予冥帝帝尊出面處理最為合適不過,說我們帝尊處事一向比他殺伐決斷,至於鄭國那個國師,雖是寶珠公主的生父,但要殺要留,如何殺如何留,要我們帝尊無需考慮他的意見,無論怎樣處置此人都好,切勿因他而徇私,日後,他定當親自上門答謝冥帝帝尊這個人情。」

    此刻正好管事的仙娥不在,聞聽此言,殿內登時像炸開了鍋,眾人七嘴八舌地問:「那我們帝尊聽了怎麼說?就這麼一口答應了?既然百萬年前那次天雨就是我們帝尊出面煉出赤魄珠補的天缺,那為何這一次他還要答應去?你們說說,帝尊這次去會怎樣處置鄭國國師?要我說,此**害百姓,為仙不仁敗壞上界的名聲,按律當誅,死不足惜,帝尊決不能輕饒了他!」待眾人一疊聲講完,方纔那人垂眼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放下茶盞,換成一臉欽佩之色接道:「當時,帝尊聽完玉帝帝尊跟前使者轉呈的這些話,只大度地笑了笑,」一邊又再咳嗽了一句,眾人一聽頓時都閉口聽她一人講,這時,她才盡力模仿冥帝帝尊講話時的語氣道,「帝尊當時只道了一句『玉帝慮事果然周全,事事都為我風……思慮到了,既如此,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各位,我方才說了這麼多,你們倒說說看,你們如何看帝尊說的這句話,他說這句到底是有何用意?是僅就此事而論,還是另有弦外之音?」

    按照天地法則,除了玉帝帝尊一人之外,三界中任何人不得冒然出口叫冥帝帝尊的名字,反之玉帝帝尊的名字也一樣。倘有違背,天地不容,當按天法地則論處。所以,她說到他名字『風岐華』三個字的時候,故意只說了一個『風』姓便頓了頓,眾人一聽也都心照不宣,明白她略去的是帝尊的名諱。不過,要我說,這句話原本就是一句客套話,並沒有什麼其他的用意,只不過他貴為天地至尊,不論他講什麼,據我日日在這裡耳聞目見,每回哪怕他只是下了一道最簡單易懂的口諭,這些人都要翻來覆去研究半天,看有沒有什麼話外之音,以便揣摩出來好拍他的馬屁。我聽到這一句,先是為他這次不用再在身上取血煉什麼赤魄珠鬆了口氣,再一想到他明日就要下天庭離開這裡,一時心裡好像打翻了五味壇,說不上什麼滋味,當下臉上紅了紅,一邊沉思不語,一邊小步往門口走。

    撐著傘才走出殿門沒幾步,遠遠就看見采和宮人獨自一人往我這邊走來,我多日不見她,此時卻也不好掉頭就走。這樣想,便在一棵花樹底下站定,單等她走過來,我好與她打一個招呼再走不遲。只因我身量嬌小,這些花樹又十分高大,我便將雨傘再往頭上舉了舉,以便讓她看出是我。采和果然止了步子,在對面傘下笑而不語地望住我,我走上去對她十分客氣地揖了揖,沒話找話地問了她一句:「敢問采和仙娥這是要去哪裡啊?」她淡淡一笑,答非所問道:「好些日子不見,阿宓手上的紗帶少纏了兩個手指頭,只剩下八個了,可見長了一點技藝。」我便臉上一熱,絞一絞衣帶,仰頭對她呵呵乾笑了兩聲。自打上一次之後,她對我一直不比從前,總是疏而遠之,就是遠遠看見我,也只當視而不見。我心裡知道她這是擔心我為上次天羅罩一事笑話她,加上她又被冥帝帝尊撤了職,想必以為我也會和那些勢利小人一樣瞧不起她,這才故意躲著我。說完方纔那句,她便丟下我自顧自再往前走,走幾步,突然轉身道了句:「今日中元節,你們尚服這裡可有放假?」

    我愁眉苦臉地搖一搖頭,她再問:「可有什麼慶祝活動?」我再愁眉苦臉地搖一搖頭,她見此笑了笑,道:「想必是為了帝尊的那一道旨意,你們管事宮人的膽子便被嚇破了,也是有的。也罷,如今這天上也沒什麼好消遣的,手上有些事做也好打發時間,回去好生當差吧。」頓了頓又道:「我已命人編排了一支曲子,只等今日後半夜,待帝尊一回寢殿便開演,反正到他回殿時,哪一日不是已經過了寅時,也就不算抗旨不尊在中元節這一日慶祝。原本也算不上什麼慶祝,不過區區一支曲子,堂堂一個帝尊,中元節這天竟然……」說到這句又問我:「阿宓知道嗎,就為這連日的天雨,我多少天沒見帝尊舒心過。」我聞言「哦」了一聲,臉色略有些扭捏地轉過眼珠,避開她的眼光。耳邊聽她似是十分隨意地道了句:「阿宓如果嫌悶得慌可以過來看。」

    我臉上再又紅了紅,心道,到他寢殿聽歌看跳舞這種事還是免了,免得他一看見我,頓生嫌惡,更加不能舒心。他原本就有咳症,也不知好沒好,明日還要下天庭去對付鄭國的國師,聽說那廝手裡還握有天上地下都罕有的厲害法器,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再讓他因為我氣壞身子的好。這樣一想,心裡亦覺十分難過,半晌沒出聲,待定一定神,正要開口婉拒采和仙娥,不料采和卻對著漫天的雨簾哂笑了一下,道:「只是這曲子才編排了一遍,跳舞之人就崴了腳,此時整個幽冥殿竟找不出一個會跳白紵舞的人來,真是奇了。」一面在傘下回過頭來望著我道:「腳雖是真崴了,白紵舞難學難跳,會跳之人不多也都不假,但歸根到底,這些人不過是害怕在中元節這天排演歌舞被帝尊責罰罷了,就像你們尚服的管事之人一樣,被嚇破了膽子。」我登時心咚咚跳,沉吟了又沉吟,一下脫口而出道:「我倒是會跳,就是跳得不大好看。」采和當即面色一鬆:「果真?」我絞一絞衣帶,臉上火燒火燎一樣,抬眼瞄了瞄她,期期艾艾地道:「會是會一點,不,不多。」采和笑道:「只要會跳就好,橫豎不過一支曲子罷了,多少也無所謂。」

    正如采和仙娥所言,白紵舞確實難學難跳,當日我在休與山家中時,為學跳一支白紵舞,整整三個月沒有吃過飽飯,三天裡面被餓六頓,更是常有的事。即便這樣,我跳的白紵舞還是被我二姐很是笑話了一番,說看我跳舞,還不如看瘸子走路。不過,我倒不擔心這個,我之所以答應采和跳這個舞,一是想幫一幫采和,二來,他身為天地至尊,若是在中元節這樣的大節裡,連一支歌舞之類的慶祝都沒有,提起來未免太寒酸了些。我的意思是,倘若我跳得不是那麼難看,他看得開心固然好,倘若我跳得仍十分難看,他看了發笑,終歸比一直緊鎖著眉頭好。反正到那時,我用一塊白紗將臉嚴嚴實實一擋,只露出兩個眼睛,他也認不出我是誰,只當我是這宮裡隨便哪個宮娥,自然也就不會因為我是衛宓心生厭惡。

    當日我在家中上學時,先生曾和我講過,白紵舞在所有舞蹈中當屬最講究跳舞之人的舞衣,須得白衣白裙,面料還要一等一的好,非但好,還要輕薄,舞之才像剛出岫的輕雲。采和拿給我的這身白衣裳,雖然也輕薄,待穿上身,我往鏡子前面一站,發覺這身衣裳似是用料極少,非但露著肩窩和一截後背,連胸脯也若隱若現。露出肩膀和胸脯我還勉強能接受,只是我天生在後背上生有一處胎記,青不青黑不黑,露出來終歸不大好看。加上我又梳著雙髻,不像梳其他髮式,在脖頸後面還披著頭髮,剛好可以擋一擋,我若穿成這樣,觀舞之人一眼便可以看見我後背上那一處小小的胎記。我在鏡子前面側身照了半日,腰身倒是剛剛好,用細白綾束成小蠻腰,底下的裙幅上還用同色的絲線繡著一朵一朵小巧的花蕊,剛好襯托出我纖穠合度玲瓏有致的嬌小身段,美則美矣,唯獨後背那裡有些美中不足。我左瞧又瞧,心裡終歸有些計較,便和采和仙娥說還得要麻煩她再換一件舞衣給我。

    采和只說此時已來不及再趕製一件合我尺寸的衣裳出來,要我先將就穿,又拿來一大一小兩塊白紗,說是大的那塊繫在我腦後,正好垂下來幫我暫且遮一遮後背,小的那一塊用來蒙臉。才收拾妥當,耳邊即傳來遠遠的更鼓聲響,外面隨之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顯是那些當值的司寢仙娥急忙趕出去迎接冥帝帝尊從碧霄宮回寢殿安置,我一聽,頓時也心如鼓擂。采和再撫一撫我的臉頰,示意我將托盤內那碗金色的湯汁喝了,說是她怕我腹中飢餓,待會跳起舞來手足無力,特意叫宮裡御廚現做了一碗羹給我先墊墊肚子,說完,還拿眼掃視了一遍我身後這幾個樂師,那些人便將頭一低,不敢作聲。

    我這人越是緊張就越容易餓,聽她這麼一說,連忙接過來,撩起面紗一飲而盡。采和見我喝完,伸手接過我手裡的空碗,一面輕聲道:「再有幾個時辰,帝尊便會起駕下天庭前往厘山收服鄭國的那個國師,帝尊的殺伐決斷連玉帝帝尊都心知肚明,我今日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阿宓好。」我聽出她這是勸我務必要好好跳,使出全身解數,好叫他看得高興些。他若是一高興,說不定會和我家下人說的書上一樣,那些鐘鳴鼎食之家的主人每每看到家中歌舞伎人表演出色,便會重重有賞,到時我再將面紗一揭,和他討賞說,我不要其他賞賜,只求他許我請辭,還放我回下界去,豈不兩全其美。不過,我才一想這些場景,心中竟生出些惆悵,為防采和識破我心意,當下樂呵呵地點頭稱是。

    半個時辰後,有宮娥走進西次間來通風報信說,帝尊已經洗漱完畢,這會正半倚半靠在床上看書,說完這句,還特為瞄了我和那幾個樂師一眼。青霄宮的後殿也分五間,正中間一間,東西各有兩間,他的寢室位於最東面的東進間內。采和若有所思地聽完,默然半晌,這才做了一個手勢,那幾個樂師一見,登時吹拉彈奏了起來。絲竹聲漸起,一下打破了整個青霄宮的夜闌(這句文縐縐的用詞,是我轉述其他與我共事的仙娥告訴我的話),兩旁的宮娥為我掀起面前一重又一重的帷幕,我理一理衣裙,輕移「蓮步」,隨樂聲小步走出與他的寢室正相對的這間宮室。不多時,便穿過中間大殿、東次間,來至東進間,一邊走,一邊起舞,輕折腰肢,舞動衣袖,不出一會,便舞得身上頭上全是細汗。多日不見,他果然冷眼看了我一會,片刻之後才側過臉去,似是嗤笑了一聲,隨手將書擲在床上。我登時心一慌,腳下一滑,身子晃了一晃,情急之下借了個力,赤足在玉石鋪就的寢室內再轉了一個圈。叫我赤足跳舞也是采和的主意,她說我舞技不高,這些玉石地面很容易滑倒,若是穿上那種緞面薄底的舞鞋怕更是容易打滑,就讓我乾脆光著腳跳。為了不叫他看出我左腳腳腕上系的金鈴鐺,我又勉為其難在右腳腳腕上套了一個與之相類的金鈴鐺上去,兩隻腳一腳一個,想必他就不大會疑心我是衛宓。

    白紵舞還講究跳舞之人要時不時與觀者目接,照甄先生當日所授,意思是舞蹈者還需善用眼神,時時含笑流盼,顧盼之間要學會勾魂奪魄才行。這一點我一直學不好,一開始先生要我學著用眼睛望他,我才望了幾眼便走神,先生便命我一邊起舞一邊與我二姐對望,結果我總是笑場,主要還是我二姐衛臻每次一跳起舞來,兩個眼睛便像會放出天上的電閃一般,她每次這樣朝我一望,我忍不住要笑,一來二去,被我娘拎過去猛揍了幾頓,又連餓了我三天。眼前,我該如何用眼睛對他勾魂奪魄,著實很是讓我犯了一會難。樂聲越發低沉了些,我跳著跳著,發覺采和仙娥在我身後對殿內司寢之人擺了擺手,那些人便陸續退出後殿,我才跳了不多時,他便已抬腳下地,改為端坐在床邊,此時,一言不發地看著采和做這些事,一張俊臉上神色甚是冷峻。我不免有些忐忑,一邊起舞,拿眼風瞄了瞄采和,哪知采和仙娥卻只當視而不見,再對他拜了拜,低頭一步一步倒退出門外。

    采和原本命那些樂師躲在對面最西頭那一間宮室為我伴奏,我再轉了一個圈,正好看見這些人一邊奏樂一邊隨在她身後魚貫走出後殿的大門,隨即前後殿之間那兩扇朱門也被人從外面輕輕一合,偌大一個後殿便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非但如此,這幾人還故意將樂聲奏得低低的,似是怕別人聽見。我作壁上觀了這半日,一眼便看出采和仙娥的意思,她終歸還是有些擔心叫人知道他身為帝尊自己下旨不許任何人在中元節慶祝,卻帶頭違旨傳歌舞伎人獻藝,傳出去不大好聽。我一邊隨著樂聲起舞,順便也往那張棋盤上探身張望了一下,豈料過去了這麼些時日,棋盤上卻仍是那一日我交予采和仙娥要她照著我給她的棋譜擺放的佈局,可見這麼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未再動過那盤棋,這樣想,鼻頭忽然一酸,趕忙轉開眼珠。

    待略微定一定神,鼓足勇氣與他目接,隨即一陣心虛,在面紗後面對他仰臉呵呵一笑,才笑了一聲,發覺不對,趕緊閉嘴,順勢做了一個折腰的動作。樂聲越急促,我人也離他越近,我自己卻渾然不覺,依照先生教我的那一式盈盈屈膝下去,略微垂下脖頸,小手放在胸脯上。不想許久不練,放的位置稍微低了些,才一放上去,只覺摸到了一把汗,齊胸的白衣舞衣濕了一大片,隱隱約約印出底下兩個胸乳,我不動聲色地按住衣裳下面咚咚亂跳的一顆心,在面紗後面,照本宣科地對他抬眼一笑。才一笑,忽然眼前一晃,頭腦中似叫什麼物什撥了一撥,只覺渾身發軟,頭上身上都燥熱無比,只想先找個地方躺下睡一覺才好。當下想也不想,一邊往下扯一扯自己齊胸的舞裙,想先透透氣再說,一邊筆直走向他的床榻。

    不料方向稍走偏了些,一頭撞進他懷裡,大約我用的力氣也十分大,猛然將他推倒在床榻上,連帶我自己腳下也絆了一跤,臉朝下趴在他身上。不過他身為帝尊,法力自是第一等的高強,卻被我輕易推倒在床上,可見他並未有心提防我。只見他伸出一隻大手,一把攫住我扯住胸衣的那隻小手,再與我十指交握,帶著我一個翻身,將我壓在他高大俊美的身形之下,一邊垂眼望著枕上的我,目光深不可測,身後的髮絲拂落在我身上。半晌,才俯身下來,瞇了瞇眼眸,臉上喜怒不辨,照舊一言不發地打量我,眼中鋒芒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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