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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9章 三四二 文 / 火棘子

    容越喜歡上了無心崖。

    喜歡靜靜地坐在礁石上,看海鷗爭逐;也喜歡靜靜地躺在礁石上,看星辰閃爍。「聽聽海浪,聽聽海鳥,萬物本來就是須臾一瞬的事,誰與誰,能地老天荒呢?」無非日夜,無非星辰。

    暗夜裡,若看見無心崖上有星塵閃爍,就知道容州王在那裡。

    每一天他都呆在那裡。

    屬下和子民們獻上至美的糕點供他無聊時享用,有人說容州王的性子耐不住冷清,要不了幾天,他就會厭倦這種單調乏味的日子。但潮漲的六月,容州王依舊呆在那裡,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七月初九,風雨大作,宛如觸怒了龍王一樣,大海波濤洶湧,海浪被高高翻起重重地落下,瓢潑大雨鋪天蓋地澆過來。

    海上翻起了奇妙的黑色,容越站在高高的無心崖上。

    風雨打濕了全身,濕漉漉的衣裳裹得身姿挺直,潮一點一點漲了上來,像一雙手一樣推他離開。容越知道很快潮水很快淹沒這裡,可他不想離開。風雨的襲擊令他有一種波瀾壯闊的豪邁,像當初號令千軍萬馬一樣,快意平生。

    這種要騰飛的渴望令他心潮澎湃,令他無比眷戀。

    這是一種歸宿,注定要躍入海中搏擊風浪一樣的歸宿,他曾憤怒,曾不甘,曾不解,曾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遲衡怎麼就會在杜鵑花中睡去,再不見蹤影。而今,他豁然頓悟,就是這樣,就是這種與歸宿相擁的安然。

    海水洶湧地蔓延過容越的腿,容越的腰,彷彿聽見熟悉的笑,再度如潮:

    容越,有沒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過眼的世事太多,你說的是哪個滄海、哪塊桑田?

    有沒有一種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覺?

    悔是什麼?

    有沒有一種,站在這裡,深恨旁邊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個人的很鬱悶的感覺?

    我命定的人是誰呢?

    誰呢?

    哼!我仙格主戰,七世孤鸞,人世間情愛本就無緣,何必白費心思結識什麼命定之人!這一世之後,我終於修成新的帝君了!反而是你,太過堅執無情,一怒之下屠殺生靈數萬,只怕仙格又得重修!容越幸災樂禍地笑了,笑聲捲起千重浪,合著巨大的浪花聲灑落。

    星塵飄在海中,閃爍點點光芒。

    波瀾掀起,波瀾又落,容州王渺然消失於海中之事沸沸揚揚,惹無數慨歎。

    後來人始終無法相信這個記載,生出許多猜測,大抵分為兩種,一種是生性率直,終被奸人暗害;一種是新帝上位,容越知道功高蓋主,索性飄然隱世。

    再漫長的歷史在史冊上無非寥寥幾筆而已,但有些傳說越久越綺麗。年少成名、戰功赫赫、更兼性格恣意灑脫,怎不令人傾慕?久而久之,生前無一絲兒女私情的容越,身後反而成了天下閨中女子夢中人,亦是奇事,此是後話,在此不表。

    相較於容越的英年早逝,紀策年過七十,無疾而終。史冊有載:紀策年少運籌帷幄,助乾元帝遲衡建立江山,官封丞相;後一心輔佐章宗帝顏景同,權傾朝野,元奚大盛。後世盛讚不已,稱為千載一相。

    太傅褚嘉,師出紀策,曾著隨筆,敘諸臣軼事,其中多有提及紀策:

    紀相,名策,智策超群,隨顏鸞平夷州征元州,封副使。鸞逝,紀相自立。先帝奔之,紀相識亂世英雄,遂退擁先帝。先帝每倚之,無往不勝。先帝常呼紀相副使,蓋不忘舊恩也。

    紀相少時清逸,不耐朝事繁瑣,屢有歸隱之意。先帝駕崩,紀相驟變,興利除弊,勵精圖治,判若兩人而風華益顯。

    紀相淺飲,每醉石下。偶呼先帝之名,聲哀,聞者莫不悲傷。

    紀府疏闊多木,時微雪,端寧侯來,望樹而歎:『先帝嘗言吾如春柳初綠,贊卿如古木覆雪磊落漠漠,彼時,吾以為勝卿也。』紀相默然。

    紀相病卒,嘗曰:『半生不負,負我半生。』闔然而逝,聞者不明其意。

    新帝繼位,駱驚寒常常以身體不適為理由不上朝,知他有舊疾,顏景同並不逼迫。約莫三四年後,臣子中出色者終於嶄露頭角,駱驚寒索性辭官,退隱駱府,亦常常有臣子登門拜訪。駱驚寒擅經濟民生,革新稅法,商業大興,令國庫強盛,各個州郡豐盈,百姓多受益於新法,富足安泰。但世人多重詩書,輕經濟,只寥寥幾筆載之,數百年之後始有人稱許他的前瞻。

    褚嘉於筆記中,亦有提及,言多傾慕:

    駱驚寒,世封端寧侯,精治理,行處富庶,商賈崇之敬之。前朝文安十七年,先帝攻壘州,遇端寧侯舊病復發,救之。端寧侯感懷其恩,率眾降之。

    端寧侯舉止端雅,目若星辰耀水,顧盼生情,嘉憾生不同時。

    先帝明睿,端寧侯每從之。先帝曙州亡,端寧侯深恨,禁人呼帝名。有侍者不慎言及,端寧侯色變,眼眶欲裂,以簪擊之,當日逐,至此,府內無人再言。激烈如此,吾未見之。

    端寧侯喜綺麗,唯五月著素衣,經年未變。

    相形之下,石韋不及紀策的權勢在握,不及駱驚寒的悠閒半生,他戎馬一生,馳騁疆域。顏景同敬其功勳,但倚重舊日好友鍾續,多有偏袒。遲衡去世三年後,索格王西侵,豐圖州、笪笪州岌岌可危,石韋請纓西北,顏景同准之。石韋果不負期望,將其驅出元奚,且伺機西進,令王朝之邊界推向更廣闊的西疆,後朝再無超越。為保邊界太平,石韋常年駐紮西疆,之後極少回京,而他一手栽培的少將軍相揚始終追隨左右。

    褚嘉曾載:石韋,字季弦。端寧侯將領,後隨侯降先帝。將軍年少成名,俊容出眾,有儒將之風,嘗以單薄之壘州,逐悍賊封振蒼於千里之外,先帝贊之,每言將軍為己師。

    某宴,帝醉,曰:將軍與先帝情同眷侶,緣何先帝棄京而歸曙州,蓋此情不若彼情也?臣子皆驚,鍾續怒目帝。將軍自若曰:吾之愛,豈因先帝之厚薄而有變?一言出,皆敬其磊落,帝愧之,自飲三杯謝罪。

    相揚癡暱將軍數年,嘗有人戲言:彼心有愛,汝何暖一冷石。相揚黯然。將軍察,歎曰:廝守一日,勝空念千時。遂與相揚交好,不隱不避,其為人坦白如斯。眾知,亦無人薄責。

    上書令蘇桓年少美姿容,殊贊之。將軍駐疆十年,歸,眾始歎青山之外更有青山。時將軍四十有餘。

    將軍善振士氣,每以鼓擊之,縱百餘人如千軍萬馬。

    岑破荊為人豪爽剛強,逢險事力挽狂瀾,生前身後均倍受讚譽;遲衡舊時部將梁千烈、霍斥、麻行之、扈爍、古照川、左昭等人,各有際遇,因建國立功,封賞優厚,偶有坎坷,仕途不順,因岑破荊紀策等舊友提攜,有驚無險,多於不惑之年歸田卸甲,富足一生。

    萬里書院先後歷經十餘年始建成,環於山腰,意境清雅。

    日月深長,木榮草茵,松柏竹梅蒼鬱,青籐薜蘿攀蔓,遠望如仙境。自那一年入山之後莊期再沒有下山過,就算皇帝召見也避而不見,在萬里書院最高處的無觀軒,深居簡出,宛如世外之人,世人高山仰止。

    書院終是書院,不如翰林院誘人。

    最初的幾年,猶有學子急功近利慕名而來;越往後,越像學院,因求功名者耐不住寂寞,莊期也越發高隱。數十年後,莊期著《中列》後離世。《中列》文簡義深,論天文,道地理,敘世悟,述生死。因其意博深邃,人多不解,《中列》遂只於書院內珍藏,外人少知。世事滄桑,如過眼雲煙,二三百年後萬里書院漸漸沒落,《中列》流落民間,有博學之士得之,著書闡意,如璞玉拂塵,光芒始鑒,被越來越多人奉為瑰寶。越至後世,莊期名望越盛,更有盛者,知莊期之名,而不知皇帝何許人也。

    莊期畫像並未入遲衡的群賢閣。

    當時正史對莊期的描述寥寥,有出塵皎月之語,後人只能憑空想像他夜觀星相的超凡之姿。

    黑玉烏木,忘川恆水,彈指間。

    遲衡將銅鏡覆下調侃道:「戰修,你辜負了的幾十年,幸好被紀策都彌補了。」

    戰修嘻嘻一笑:「治國安邦,本就不是我的本責。策星君三世清逸,每一世修成正果後都逍遙歸隱,唯獨這一次,為了替你挑起半壁江山,轉了本性,回來後他一定饒不了你。」

    「策星君在遺忘之前,大概是不想見我了。」

    「『半生不負卿,卿負我半生』,這麼大的幽怨豈能一忘了之?多虧你被降到這閻羅殿裡當王才能得一時清靜啊!」容越扔一顆黑\\\\\\\\\\\\\\\\\\\\\\\\\\\\\\\\\\\\\\\\\\\\\\\\\\\\\\\\\\\\\\\\\\\\\\\\\\\\\\\\\\\\\\\\\\\\\\\\\\\\\\\\\\\\\\\\\\\\\\\\\\\木果進嘴巴,一咬,一股酸酸澀澀的汁溢出,地獄裡的東西,滋味果然別是不同。

    遲衡一襲黑衣如夜,半笑不笑看他。

    淡淡一杯茶,過往之事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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