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越忽然睜開,目光瀲灩如酒,一字一字吐出:「師兄,我想他啊!」
話音未落,容越眼睛一閉一下子癱在岑破荊懷裡,岑破荊猝不及防差點沒脫力,一把提起來,抹一臉汗:「嚓,有點出息沒!回回喝醉都要耍酒瘋,也不看看誰的場子!莊期,你不管了,我把他收拾了」
次日醒來,宿醉頭疼,容越抱著被子不願起床。
莊期給泡醒酒茶,把山味珍饈端到床前,就差一口一口地喂嘴了。容越睡眼惺忪直嘟囔著吃膩了,左挑一筷子右挑一筷子。莊期瞅他一眼,轉頭給他來了一盤苦菜子:「才挖的,春天澀味,冬天酸味,不膩。」
容越嚼了嚼:「不好吃!」
胳膊肘撐著案子,手掌托著半邊腮,一副難伺候的樣子。莊期斜了他一眼:「讓師父過來訓一頓就好吃了。欠收拾,愛吃不吃,不吃趕緊滾起來,睡到大中午像什麼樣子。」
「哼!我是一條睡龍!」
「你就睡吧!最好把你腰上的那一圈龍睡成大水桶!」
「明天是什麼天氣,我要去東河撈幾網,那裡的魚最肥最鮮。師兄,晚上給你燉一鍋十鮮酒子魚,保你鮮掉舌頭!」容越一躍而起,湊到莊期耳根笑得詭譎,「京城第一大美人花瀟瀟第一絕的就是酒子魚,知道什麼緣故嗎?」
莊期警鐘大作。
果然容越做鬼臉說:「她的舌頭就像魚一樣鮮,越舔越活,越吸越像酒,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人就醉了。她身上的肌膚滑又滑,像玉一樣,所以,人都叫她酒玉,久而久之就是酒子魚了——師兄要不要今晚嘗一嘗?」
一副紈褲子弟的浪蕩樣子,莊期一皺眉:「你嘗過?」
容越語塞,笑咧咧:「她倒是想讓我嘗呢!千人嘗過的誰要啊!師兄,你就是太死板了,以前就只知道觀星象,現在一門心思專研萬里書院什麼的,就快成木頭了,多沒意思,跟我出去玩一玩!」
莊期置之不理。
容越自顧自地跑出去了,一天兩天瘋得不見人影,每每到晚上才回來,日夜笙歌一派逍遙王的架勢。他不上朝,也就等於不來惹事生非,顏景同樂得見不著他,反而賞賜得勤快,金銀珠寶比別人都給得多,容越早視金銀為塵土了,不以為然隨手賞給屬下。
這樣的日子不緊不慢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天下大雪,容越又一覺到正午,莊期泡了梅花雪茶端過來,見容越披著錦被坐床上發呆。
「今天不打算去哪兒?」
「沒意思!」
莊期倒了一杯茶遞到他手裡:「那就繼續躺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就跟一條大蟲一樣,身在福中不知福!」
容越吸了吸鼻子:「我夢見遲衡了。」
莊期一滯。
「那年安州下大雪,他非拉著我起來練兵,那天氣滴水成冰啊,盔甲都凍酥了,把我累得狗血一樣。他就披著一身狗皮黃的大衣,逍逍遙遙站在高處看,還衝我樂,我氣得想把他拽下來,他說了一句:來,給你暖了一壺酒。酒一下肚,我就忘記揍他。喝著喝著,就醒了。」容越鼻音很重,抱著被子往床上一倒,「唉,我真想回夢裡去!」
好半天,不見動靜,竟然真給睡著了。
莊期給他掖好被子輕步走出,悄然合上門。白鬍子的師父身體依舊矍鑠,皺著眉頭說:「還睡著呢!越來越不像話了!」
「讓他再睡一會兒吧。」
師徒倆在白皚皚的院子中斜斜穿過,到了瀑布前,天寒地凍,瀑布被凍住了,如白色的一團棉花沾在山上一樣。師父望了望瀑布,忽而歎息:「容越在這裡呆不住,遲早會走。」
「師父無需多慮,他不是三歲小孩。」
「他來由他來,他走由他走,任誰也管不住,他自己高興就好,高興就好。」
次日,容越百無聊賴,忽然提起要去容州看一看,好歹他是堂堂容州王,總窩在萬里書院也不是這回事。莊期勸了幾句,無濟於事,只得由他去。容越還是那灑脫的性子,手一揮,白雪中縱馬而去,頭也不回,將莊期和師父留在雪裡酸酸澀澀、空空落落。
遲衡挑的州牧和左臂右膀都很得力,容越壓根兒不用操心。
回去一看,容州比他在時還安寧。
容州的首府石城,繁華堪比昭錦城,五花馬,千金裘,好是逍遙,從京城到容州城無非是換了一個玩樂的地方而已。容州的官員均知道遲衡的脾性,好逍遙,不愛管事,但絕不容許貪贓枉法,所以官員亦克己奉公,反而不用擔心容越沒事瞎插手、把好好的容州治得亂了。
回到容州,又值一二月,春暖花開。
屬下一人欣喜地來報:「容州王,我們找著一個棋技絕佳的人給你練手了。」
容越高興了。天下下棋的人多,但會下安州棋的人不多,之前在安州作戰時容越和遲衡學了一手,兩人時時對弈,經常勝負難分。但深為遺憾的是,別的人都不會,他們二人始終是自己琢磨著來的,容越一直盼了一個絕頂高手來對決,他想見識見識人家是怎麼下的。
來人的確仙風道骨,才一落棋子容越就知道,這人深諳安州棋的下法。容越來勁了,集中精神,使出渾身解數,一絲神也不分。
半個時辰過去,來人一拱手:「容州王好棋術,在下自愧不如。」
容越不滿:「你別老藏著掖著,有什麼絕技就全使出來,你讓著我我越不高心!」
「容州王棋技高超……」
「廢什麼話!來人啊,把那端木子縣的綢緞拿來!我告訴你,贏了,綢緞,金銀都是你的!別盡給我讓棋,你越讓我越火大!」容越一拍桌子,「重來!」
又開一局,這人小心謹慎,輸得更快。
四局過後容越把棋子一推衝著屬下喊道:「哪找的高手啊!到底行不行啊!」
屬下更鬱悶:「我們親眼見了,他一人同時和四個人比都贏了,的確是一等一的高手,要不怎麼能讓他進容府呢!」
「還四人!比皇帝差遠了。」
屬下小心地說:「那是先帝和容州王技術太強悍!」
「胡扯!我跟皇帝就學了個皮毛和基礎,招數都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哪來的強!」
「容州王所言差矣。先帝謀略卓絕,容州王不遑多讓,這些與棋藝相通。高手對決,棋藝水漲船高,只是容州王不自知而已。所以這個『高手』一來,就不行了。」
聽上去是這麼回事。
容越意興闌珊,懶懶地把人都打發出去,支手撐在桌子上,把那棋子丟來丟去,聽那棋子叮叮噹噹亂轉,聽得乏味了,兩腿一伸,仰躺在躺椅上,寬袖一遮雙眼,睡過去。
容越日日笙歌沒人說,但他要是懶懶不出門,屬下反而擔憂了。
州牧柳思慕跟隨容越多年,知他性子,叫人撰了一本簡單的容州遊玩冊,將那名山名水名吃寫得一清楚。容越把冊子一扔,嗤笑:「還用得著這些東西?我的馬一出去就知道哪裡好玩!就是不知怎麼的,提不起興致,沒意思,連下個棋都找不著對手。」
柳思慕笑得溫和:「屬下觀摩許久,對安州棋略知一二,或可勉強為之。」
容越一挑眉,又黯然了:「不止是沒對手,總覺得不舒服,下棋下得也不爽快,到底怎麼回事又說不出來。算了,可能是柳絮把人心情給堵了——最煩這種漫天飄飄忽忽的玩意,還是遲衡豪氣,一口氣把京城的全砍了。柳州牧,你說,我要不要效仿他一下?」
柳思慕駭笑:「王爺如果想避一避,容州城西的西貝山,海棠妙絕,可一觀。」
容越並不想去,可更煩那些官員們若有若無的試探。
遂打起十二分精神,備馬出行。
心情不佳看什麼都不對勁,平素喜歡的白羽衣、玉蟬花繡藍錦衣都看不上,心煩意亂地翻騰了幾下,踢到了一個大紅漆木箱子,鎖子又大又結實。容越想起,這是遲衡賞給他的東西,也許是眼光有別容越都不太喜歡,遂一股腦兒塞進這箱子裡。
睹物思人,另是一番心情。
金銀珠寶自不必多言,不喜歡歸不喜歡,貢品總是精心耐看的,容越一一拿出,擺在案子上,獨自賞玩,壓箱底的是一件灰色衣裳。將衣裳抖開,容越又一陣感懷。
送這衣裳時,正是遲衡削弱容越權力之時。
容越記得當時極為憤怒,再一看這灰不拉幾的衣裳,看都不看直接撇了。現在想一想,太平時期,人人都手握重權,總是禍害,遲衡是皇帝,所作所為亦是形勢所至,所以封容越為容州王作為撫慰——假如遲衡能回來,就是當一個平常百姓也足矣,容越苦笑,將灰色衣裳穿了起來。
裁剪得恰到好處,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衣裳質地柔順,灰色中閃著淡淡的銀,繡著幾不可見的千葉石竹。除開它並不顯眼的顏色外,這是一件舒適至極的衣裳,當容越策馬緩行石城街巷時,邂逅的傾慕目光亦不少於平常。
西貝山上,海棠花好,開滿一樹又一樹。
賞花的人有許多,當然因為容州王在,都離得不遠不近。山也好,水也好,花也好,人也好,就是缺了點什麼,心裡總不是那麼暢快,容越一個人站在海棠花下發愣,想起數年前,自己和兄弟們馳騁元奚的大好江山,什麼景沒見過。比這漫山海棠花更印象深刻的,是濘州一小城池裡,家家戶戶的院子裡土牆上都掛滿了紫籐花,美不勝收。
還有那一樹樹的紫薇花。
遲衡曾說過,紫薇樹怕癢,輕輕撓一撓樹幹就渾身發顫。容越不信,大喇喇地伸手去撓,那樹幹可就動了。遲衡笑著讓他輕輕的撓,用指甲撓。平日裡拿刀拿槍的手,哪裡輕的起來,容越嘻嘻哈哈地把一路的紫薇樹都撓過去。
容越越想越煩,抬頭,忽見一老頭盯著自己看。
見容越一擰眉老頭慌了,急忙過來謝罪,吭哧吭哧了半天說:「小人見容州王這衣服甚是眼熟,故而多看了幾眼。」
天底下衣裳都類似,當然眼熟了。
老頭搖頭:「小人是祖傳裁縫,手藝不敢妄稱,半個容州是沒人能比。十幾年前,有個長得高大的將軍來店,問小人有沒有夜裡會發光的衣裳。有是有,得采深海裡的金絲草為質,價格比珍珠還貴,小人只聽祖上說過卻從沒有制過,而且一件夜光衣制下來也得一兩年。」
容越有點發懵:「十幾年前,記錯了吧?」
「錯不了!這將軍給了一錠黃金當定金。小人也好奇,抱著一試的心情,依了古法,開始制這件衣裳。」老頭感慨地說,「想不到比小人想像難多了,那金絲草只在七月裡有,一旦錯過,得等來年,光把那草集齊就花了兩年半。非但如此,那金絲草特別細,要織入綢緞中必須慎之又慎,中間又折損許多。」
容越掂了掂衣裳,只覺得柔軟至極。
老頭繼續說:「第二年就有個騎馬的小兵來取衣裳,小人告訴他實情,給他看了金絲草,他便又給了兩錠黃金作為本錢,說是務必制好。如此這般,年年都有不同的小兵來,來來回回過了六年,衣裳制好了——六年心血,小人白天黑夜就只做了這一件衣裳,送出去時跟送出自己的孩子一樣難受,問那小兵穿的人是誰,小兵不肯說——想不到今天,終於又見到了。」說罷,老頭顫抖著手,摩挲著那腰帶不肯放。
容越愣了半晌,喃喃:「你們,都挺有耐性的!這衣服會發光?」
「容州王不曾在夜裡穿過嗎?」
夕陽落下天色漸漸黯了,這件灰色的衣裳卻泛起越來越明的光亮,星星點點,風一吹,下擺處如揚起了星塵。駿馬飛馳而過,曳起如七月七日星河般的璀璨之光。曾經和他遺憾錦衣夜行無人知,而今,了無遺憾了。
容越回去,喝了幾杯流霞酒,醉的人事不省。
都候寧清稟報完最近的事務之後,見容越鬱鬱寡歡,遂提議:「容州王不如乘著海船到海上游上半日,風光與地上又不同。」
乘著一隻捕魚的海船,風帆高懸乘風破浪,自然別是一番波瀾壯闊。
容越坐在船頭,看風浪高高掀起拍打在海船身上,發出巨大的啪啪聲和水花四濺的聲音,海水時不時地濺在臉上,苦的。容越並不喜歡乘船,有不可控的眩暈感。上次,遲衡興致勃勃拉著他巡檢海船,他叫苦不迭,折騰得不可開交。
容越吩咐船靠岸一停,寧清指著海鷗飛處:「那是無心崖,最是險要。」
無心崖上,海浪洶湧撲過來。
容越獨自站著,遠望著,往事如海霧一般也迎面撲來,茫茫無際,彈指一揮間,多少往事不經意間消逝了。記憶裡,他曾與遲衡就像現在這樣,站在一塊大大的礁石上,而遲衡說過的話,歷歷在目,再度復甦。
容越,有沒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沒。
有沒有一種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覺?
……沒。
有沒有一種,站在這裡,深恨旁邊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個人的很鬱悶的感覺?
……
回憶竟然如此清晰,一個字,一個詞,連同他當時那戲謔的笑挑起的尾音,都記得清清楚楚。曾有多少次,自己與他站在奔流的山川前,看波瀾起伏;又曾有多少次,自己與他站在烽火未熄的城牆上,看塵埃落定;彼時無心,真就無心,韶光流轉,均已成灰燼。
容越看著洶湧的潮水撲上來,心底無限寂寥……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不受待見的衣服的分割線===================
===========這是不太久遠前的舊章回憶一下===============
容越孤身一人。
要走更灑脫,不過他一向好招搖,所以吩咐得更加繁瑣一些。容德殿裡,容越嘟囔說:「破荊有家有室,他回去當然風光,我回去,呃,向誰炫耀啊,紫星台的師兄弟們都被我欺負慘了,沒誰欺負過我的啊——我這才叫錦衣夜行啊!」
遲衡笑著遞給他一個木盒子:「給你定做的。」
容越好奇地打開,卻是一件灰色的衣服,大失所望:「這就是你給我的?這麼普通的衣服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這質地,什麼質地啊,滑不夠滑,軟不夠軟,款式,也很平常嘛,我不求你給個龍袍,好歹也得是貢品才像話是不。」說罷,興趣缺缺地把衣服扔一邊。
遲衡掛不住了:「不喜歡就算了。」
坐在床沿上不說話。
容越收拾著行李,也不說話,二人就這麼靜默了許久,容越越收拾越難受,把東西一擲,砰的一聲重重坐在床上,面露憤懣之色:「我不是破荊,藏不住,有什麼說什麼………………」
================這是滄海桑田回憶的分割線===================
=====這是比較久遠前的一章回憶一下,當時準備海戰=====
第二天遲衡就見識了海霧茫茫的天氣,兩丈外看不見人,遲衡和容越站在礁石上,只能聽見海浪一浪一浪拍打過來的聲音,環顧四周,宛如深處渾沌天地之中,天上地下,唯有二人。
遲衡扭頭對容越說:「有沒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沒。」
「有沒有一種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覺?」
「……沒。」
「有沒有一種,站在這裡,深恨旁邊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個人,的很鬱悶的感覺?」
容越丟過來一白眼:「你想多了!」
「……」
容越露出一絲嘲笑和幸災樂禍:「你是不是現在深恨旁邊的是我而不是石韋或者紀副使啊?你是不是特希望跟誰地老天荒,結果回頭竟然是我啊?嘿嘿,你就安安靜靜閉上眼吧,聽聽海浪,聽聽海鳥,萬物本來就是須臾一瞬的事,你非要讓它至死不變,不是為難老天爺嗎?」
「……果然是紫星台混出來的!」
說罷,遲衡伸展四肢,果真閉眼、抬頭、深呼吸,一股霧氣襲過來,將他團團圍住。雖然是一臂之隔,亦是飄渺不可觸。容越笑著,舉手,戳了戳他的咯吱窩。遲衡嗤的笑出聲,抬腿就踢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