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清是武將出身,統兵練將不在話下,容越於他有救命之恩,他忠心耿耿。遲衡六月將他從淇州提拔到京城上來,跟著石韋兩個月後愈加發奮圖強,很得石韋讚許。
得知想將他調去容州的想法,寧清立刻狂喜不已:「末將一直渴望跟隨容將軍,若有如此良機,萬死不辭!」
熱忱程度出乎遲衡意料。
不動聲色地威逼利誘後寧清很快坦白:「紀相說過,陛下的意思可能是要末將跟隨容將軍。結果調入京城後一直波瀾無驚,末將正沮喪,以為一同入京城的那五個文臣武將都是翹楚,末將還不夠格,如今聽得這個消息欣喜若狂。」
遲衡聞言咂舌,想不到被紀策看透了。
當初一起提拔上來了六個人,均曾是容越的得力干將,遲衡通過數月比較觀察後選擇了寧清。寧清的才能不是最出眾的,但性子穩重、堅執、正直,放在懶於理會事務的容越身邊,比其他人都合適。
花開兩朵,且說容越。
容越像一陣風,說刮就摧枯拉朽地刮得一乾二淨。
被京城羈絆已久,一旦得到了遲衡的特許,他立刻風風火火收拾行李要啟程,這次的車隊輕輕簡簡,但容越一襲華麗的錦衣依然最是醒目,無論何時,他都是春風得意的。皇宮裡的送別宴席上,容越將紀策和石韋等人都灌得夠嗆,這會兒全醉倒躺下了。
遲衡執意送到城牆外,依依不捨。
容越征戰上有著絕對天賦,在某些方面卻非常遲鈍,雖是離別,但那興奮勁全然跟重逢一樣激動,恨不能立刻鞭馬策秋風,以至於遲衡心頭的不捨都顯得很不合時宜一般。
遲衡不是滋味:「這麼急於離開京城?我還想多留你幾個月呢。容越,就屬你最沒心沒肺。每次送你,從沒見你回頭過,鞭子揮得最勤馬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哎呦,明年開春就回京了,哭哭啼啼幹什麼!」
遲衡低低一笑。
「頂多到立夏,我給你捎壘州城的梨花釀,咱倆到時美美喝一頓。要是熬不住了你也可以大腳開溜跑我容州來,哈哈,我坐東,保管你過得比京城舒坦多了!」容越拍著華麗的馬鞍,「欸,我就不適合太平盛世安安靜靜呆著,骨頭太硬坐不住,你讓我多跑一跑。要說我最高興的日子,就是當初和你一起在安州、淇州打仗的時候。苦!但苦算什麼,活著自在,有意思!」
「唯恐天下不亂!」
容越咧嘴一笑:「對對對!你是皇帝,四海宴清太太平平才行,當我什麼都沒說。」
秋風吹得衣袂飄飄,遲衡摸著塗著紅漆的箱子,四四方方,鎖子大大的,馬不安分地踢著蹄子,遲衡摸著一個裝飾豪華的箱子沒話找話:「這個跟別的還不同?裡面裝的是什麼?」
「你賞賜的東西啊!」
遲衡有些意外,他賞過容越很多東西,貴重的,稀罕的,以及遲衡自己很喜歡的,遲衡從沒吝嗇過。可是,都不太合容越的心意,玉不見他佩,衣裳不見他穿,容越每每還抱怨遲衡給他的東西很隨意。以為容越會隨意扔在什麼地方,想不到還專門裝了一個大箱子。
轉念一想,這才是容越的作風,大概看都不看直接扔箱子裡落灰了。
要走,一箱子拉走,又直接又省勁。
沒有察覺遲衡的傷感,容越興致勃勃說起以前壘州駐軍作戰,手舞足蹈。那些都是遲衡不在身邊時的經歷,十九歲時容越初為將領,跌跌撞撞愣是將壘州的顏王軍練成了鐵軍,多少人想伸手都伸不進來。如今故地重回,他怎麼不激動。
馬鈴一響,馬隊要出發了。
容越飛身上馬。
眼看他就要揮鞭策馬而去,遲衡一下子扣住了那華麗的馬嚼,仰望秋光下激揚如飛的容越,他心中驀然刮過一陣淒涼的風,風太冷,遲衡的心一揪,他的手覆在馬肚上。
感覺過了許久,遲衡對上了容越疑惑的眼睛。
遲衡按住了心口,牽起嘴角笑了一笑,慢慢地放開了緊握韁繩的手。那千里馬立刻長嘶一聲,躍起蹄子飛奔而去,迅疾如電,俊朗如風,眼看那風就要轉瞬離開,遲衡忍不住大喊一聲:「容越!」
快馬被急急地勒住,銀色的盔甲轉過身來。
馬蹄在原地飛快地踏著,亮銀色錦袍的腰帶隨風揚起,容越疑惑地笑著,俊容如斯,恰似萬里挑一的千里馬。他本無需一絲華飾,就已是極近華麗,偏偏他卻張揚如烈日、笑得絢爛令人睜不開眼。
遲衡停在原地,衝他揮了揮手。
容越見狀,扯過韁繩,繼續前行,卻不再是飛奔,而是徐徐的走了五六步,回頭看了遲衡一眼。胯\下的駿馬卻急不可耐地想跑,容越勒著韁繩,似乎想再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說什麼,揚起馬鞭,也揮了揮手。
無論再怎麼慢,終是要離開視線的。
遲衡眼眸模糊不清。此生最不願意送行。
被送的人總是會無情的策馬前行,而自己卻只能在原地看著,看著,無力看著馬蹄被塵埃掩蓋,看著熟悉的身影變成陌生的一個黑點。青山不改容顏,而尋常人,卻能經過幾個春,幾個秋?
可離別並不因人的流連與痛苦而更改,所以前行的人只能無情的前行。
而停在原地的人,只有送行時那空空的酒杯還在手中,若無酒,怎麼捨得下,若無醉,怎麼能熬得過心頭煎過的隱痛?
「陛下,天色已晚,回吧!」護衛走過來。
遲衡抬起沉沉的腦袋,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細的秋雨,滲滲的涼意,從袖間飛過,手中的酒杯咕嚕嚕地落下。護衛想扶他,遲衡擺擺手:「讓我自己走吧。」
秋雨來得如此合適,涼絲絲的飄在臉上。腳步踉蹌,他扶著道邊的樹,渾身很重,頭很暈,走不動,但就是想自己走。
走了幾步,一個熟悉的身影停在他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安心與愴然湧上心頭,遲衡仔細辨認了一下:「破荊,你怎麼回來了?」
岑破荊把大刀往桌邊一拍,將身上的灰塵狠狠打落,抱怨說:「容越這小子急什麼啊,都說等我等我,連這麼半天都等不了了嗎?我從淇州趕回來容易嗎!」
遲衡才恍惚想起,半月前岑破荊被派往淇州督查了:「容越啊,恨不能立馬離開京城這個牢籠!」
「哪!他就是愛折騰的性子!你對他好,他知道,但那性子,繩子都捆不住,你就讓他折騰折騰吧,等累了自然就滾回來了!」岑破荊撈過一個酒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灌了三杯。
遲衡撐著額頭,眼睛發熱。
岑破荊一氣喝夠了,咂咂舌,又讓人割了兩斤熟牛肉,吃喝都夠了,才把兩腿一敞,直白地說:「你現在是皇帝了,怎麼性子一點兒沒變?他不是小孩,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他自己知道,不消替他操心。」
「我,不操心。」
「上次容越刺青的事,你是不是一直放心上?既然他的病好了,就別總擔心,他那身體,比牛都結實!再說了,人活一世,哪能什麼都如意,能逍遙多久就逍遙多久,每一天樂樂呵呵就可以了!」岑破荊咂摸了一口酒,氣色如常,「還有,你也別把自己不當回事,我聽說,你日夜無休都連續三個月了?人不是鐵打的,別我們都好好的,你反而倒下了。」
遲衡用指節蹭著額頭:「我沒事!」
「有人說你想立鍾續為帝,要我說,你若喜歡他就別這麼整,鍾續的性格當了皇帝還不得累死?還有人說你想歸隱,你是皇帝啊,你能把一國的人都撂在一邊?每一個人都能撂擔子,你不行,你得扛著,誰讓你坐的這江山呢!」
「我要是想撂,剛才就跟容越走了!」遲衡苦笑。
「那這段時候是怎麼回事?不要命的上朝,急著大興土木,還有不拘一格任免官吏,都是明眼人,你別說沒這些事啊!」
遲衡沒說話。
岑破荊狠狠喝了一口酒:「遲衡,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每次要有大的決定就是這樣,不是一個人喝悶酒,就是一個人躲在院子裡練刀,到底是有什麼不能說的啊?!」
遲衡抬起頭,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眼花,他覺得岑破荊的鬢髮有些發白。
年少時攜手的夥伴,不知不覺染上了歲月的風塵,少年,變成了成熟的男子,眼角隱隱有細紋,臉被曬成了古銅色,說話持重了,唯有喝酒時還是喜歡一手撐桌子,還有,那一把大刀依舊樸實無華。
遲衡開口了:「破荊,你害怕死嗎?」
岑破荊一愣停下,凝思後回答:「當然怕,想一想好端端的突然死了,不知還有多少心願沒完成呢,再說,沒死過,也不知道死後是什麼樣子。」
遲衡笑了:「是啊,都沒死過,不知道死是什麼滋味,我也怕。還記得嗎,那一年,我和你,第一次殺人。殺之前,我以為自己要被人殺死了,心裡一橫,反正是死,死就死,拿起刀砍過去時就變得特別狠心。」遲衡自顧自地笑了,「結果我沒死,他們都死了。其實那之後,我心裡都會怕,手也會軟,可想著別人不死,我就得死,只得閉著眼砍過去……一將成名萬古枯,我後來不拿刀,殺了更多人!」
「若元奚一直戰亂,老百姓更不得安寧,你,還沒釋懷?」
遲衡手指繞著酒杯淺笑:「我並不是計較這個,總得有人死,才能有這太平盛世。破荊,十六歲時,我害怕自己會被人殺死,所以拚命練刀;可那之後,我更害怕心上的人會出事,我想盡法子想護他們周全……朗將在我心中,就像天神,他無所不能,他會在我最無助時突然出現,他能解我所有的困惑,我不需要想,我只需要跟著他。可是,他死了,死得那麼突然。你相信嗎,我從沒想過他會死,像他這樣如天神一樣的人,竟然會死。他就那麼,被我的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
岑破荊皺起眉頭。
遲衡有些語無倫次:「燕行走了,我不怪他,因為他是活著走出我的視線的;長纓背叛,我怪過他,現在已經原諒,他至少,還好好地活著元奚的哪一個角落;鍾序、顏鸞、我不能再忍受第三次,我是皇帝,我也是個最普通的人,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容越看著紀策死呢?」
「他們不都好好的嗎?」
遲衡抓緊了酒杯:「對啊!好好的,我心裡才踏實。我要你們都好好活著,替我活著,我捨不得,但我必須要捨得,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去不回。容越,真是太……太沒良心了,我想多和他說幾句,他那麼急著走幹什麼,就算要去遇什麼心上人,也不急於這一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