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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2章 三三五 文 / 火棘子

    岑破荊聽笑了:「他那車隊能走多遠,我這就快馬把他追回來給你賠罪!」

    說罷做出立刻要追的姿勢,被遲衡一把拽住了:「追回來幹什麼,追回來更頭疼,他能這麼沒心沒肺的比什麼都好,我就隨口說說,讓我睡會兒。」

    「要不,讓護衛……」

    「我就想在這裡多坐一會兒,這裡,安靜,清閒。」說完這話遲衡斜躺靠椅上,閉上眼睛,涼颼颼的秋風吹過單薄的衣裳,面容漸漸平靜,仿若剛才那些罕見的脆弱只是錯覺。

    岑破荊從護衛那裡找來一件衣裳給遲衡蓋著,坐在一邊,挑著筷子夾著花生米,一顆花生一小口酒,烈酒入喉,火辣辣的。風塵僕僕回來一刻沒有停歇,甚至遲衡說那些話時他也半是心不在焉。周圍安靜了,這才靜下心來,思量著剛才遲衡所說的一番話,總覺得脆弱得不像遲衡。

    天底下人都怕死。

    而君王猶勝。

    因為普通人十之八\九不如意、悲涼、淒苦、卑微,對死的畏懼被生活磨平了,死有時甚至是解脫。但君王不同,九五至尊,天下誰敢不從,一旦嘗到權力的滋味,是人就會貪婪、會眷戀、會渴望權力牢牢抓緊,會渴望真正的「萬萬歲」,所以死變得尤為可怕。

    岑破荊不由得皺起眉。

    轉念想起方才遲衡的神情,悲傷居多,而非恐懼。

    思來想去,大約還是半年前容越的病勾起了遲衡心底的恐懼,誰又能忍受戀人與兄弟一個一個突然地離開人世呢?當上了皇帝的遲衡飛揚跋扈過,也急功近利地試圖推翻固有的一切,帶著年輕人的激進跌跌撞撞將整個元奚國推向了興盛之門,他,總是自信到偶爾專斷,他卻也多情到優柔寡斷,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是悲觀的人,為什麼會說出那麼脆弱的話。

    大概,是酒的緣故吧,酒令鬱積於心的悲傷宣洩出來。

    到了明天,他還是以脊樑撐起一個國家的君王,那時不該有喜、不該有怒、不該有悲、不該有哀。那麼,在這種離別的時刻,破出一絲悲傷又有何不可呢。岑破荊仰頭,一飲而盡。

    八月末、九月匆匆而過。

    遲衡這幾個月所做的事終於露出的雛形,所有的官階官位都穩定下來,重要的臣子也都如棋子一般放在了合適的地方。而之前的皇子之爭波瀾不起,傳了一陣子的鍾續要成為大皇子的流言也悄無聲息了,忙碌令各司其職的臣子們無暇他顧。

    進入十月,樹葉瀟瀟而落,遲衡由繃緊了弦的忙碌漸漸慢了下來。

    這天,初九,李怒說烏洺山上,萬里書院的前院築成了。這天下朝早,吃過中飯,遲衡饒有興致地拉著紀策往南邊去。初冬時節,目之所及是黝黑的田土,田埂上的草多已枯萎,露出紅褐色的枯莖,橫七豎八地歪著。隴頭不見了耕種的農夫,倒見一兩頭牛悠悠地吃著枯草。暮色炊煙起,遠處青山隱入霧靄中,靜謐和詳。

    遲衡握住了紀策的手,指著遠山說:「萬里書院就在那一邊,我們走過去罷。」

    與其說看山、看景、看書院,不如說喜歡這樣慢慢走路的感覺。田埂只容一個人,遲衡走在後邊,且行且望。前邊的紀策著一襲薄質的暗紅色直衣,腰帶是淡紫色,束起的高髻令他的脖子顯得修長,身姿亦修長。田埂最狹處連一隻腳都放不下,但紀策卻走得輕盈且穩,走著走著,驀然停下。

    遲衡上前擁住了他的肩膀。

    紀策回頭莞爾:「那裡有一條蛇。」

    可不是,一條細細的金環蛇蜿蜒在田埂邊,它的顏色艷麗,暗紅與金色恰到好處,就像清晨的光暉灑落在宮牆上。它又是那麼細,只一個小指頭粗,似要游過去,卻又遲疑地縮了一縮,蛇頭膽怯地望著四周,而後終於勇敢地蜿蜒爬過了田埂,鑽進亂蓬蓬的枯草中不見了蹤跡。

    亂草中走過,紀策的衣擺處沾上了塵與土,他俯身隨意拂了拂,風撩起了他的腰帶,衣服發出細細的摩擦聲。

    從田埂走入深林,如夕陽隱入層雲,光顯驀然暗淡。

    歸鳥偶爾一聲淒厲的叫聲,流水一會兒近一會兒遠的潺潺聲,與心愛的人默默地走過落滿落葉的小徑,初冬變得深致而有趣。就在萬籟俱寂時,遙遙的傳來一聲鐘聲,這鐘聲深沉而悠遠,從林間最深處悠悠地敲入心間。

    紀策停佇了一下,道:「這是南山寺的南山鐘。」

    南山鍾?天下的鍾大抵一致,但因所處的地方不一樣,聲音亦大不相同,比如京城的鐘聲是高亢的嘹亮的,一聲一聲催促著人醒來、忙碌,而這深山的鐘聲卻是深沉的,像深山的歎息一樣。

    紀策閒閒地敘說著:「這一口鍾有五百來年了,是純黑色的,六個人都抱不住。鍾與寺同時鑄好,但南山寺命運多舛,被大火燒過,被洪水沖過,被石流淹沒過,因這些天災,死在南山寺的和尚多達十六個。說來也奇,南山寺的每一任主持都德高望重,並不因天災而衰敗。你聽這鐘聲,初聽是綿延哀傷的,但最末卻是釋懷豁達的。」

    遲衡豎耳細諦。

    綿延的鐘聲敲過了最後一聲,禪意像蓮花緩緩綻放似得暈染開來,空空的,漫無邊際,無著無落蔓過去,顫得心尖微抖。遲衡驀然想起不知在哪裡看過的三兩句詞:南山鐘,北山鐘,一聲鐘聲萬念空,古今昏曉中。

    紀策回頭繼續說:「我在十七歲時曾想,三十歲就歸隱烏洺山,過逍遙日子,看看書逗逗鳥,挖一個大池子洗墨筆。」

    「紀副使,我喜歡你喜歡得太遲。」

    紀策斜了他一眼:「多早才不算遲?我認識你時,你正當年少;你認識我時,我正當風華;還有比這更合適的嗎?你要是厭倦了當皇帝,我與你一同歸隱在哪個小林裡不問世事。若不是你,我也不願意當什麼丞相,攜書入林,悠遊浮生,正好遂了心願。」

    「你不喜歡當丞相嗎?」

    「沒有絕對的喜歡,也沒有絕對的不喜歡,但現在是喜歡的。三十歲歸隱,太早了,我想和你再看幾年京城的風雲,再急流勇退,亦不枉此生。我以前喜歡樹多過喜歡花,因為樹疏朗,花繁密。就算是花,也必須是疏疏的淡色的,才喜歡。」紀策笑了,伸手折了一支黑枝,黑枝上綴著不知名的猩紅花朵,花瓣如指甲蓋大小,綴滿了一枝,「但是,你看,深山中,能開出這樣的花,也是令人喜歡的——世間萬物,你我所見的、認識的是極少極少的一部分,大部分花開花落我們都不知道,若有幸遇上,自當珍惜。所以,豈能喜歡得如此狹隘?」0

    遲衡從背後擁住紀策:「紀副使,你一直勸我想開,我都知道。」

    「……你想多了。」

    「我知道。」遲衡以吻封住了紀策的嘴唇。

    深深淺淺的吻,令初冬的暮靄也變得纏綿悱惻,赤紅色的鳥兒飛過,翅膀碰到枝頭,簌簌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吻終了,紀策閉著眼睛,嘴角上翹,溫煦如春。

    初冬,而入春。

    遲衡鬆開手,將紀策的腰帶整好,笑著說:「紀副使,我們明年二三月再來,好不好?」

    遙想初春時節景致,春筍一根根冒出來,枝頭全是淺淺的繁花,鳥兒是嫩黃的嬌聲的雛鳥,『逢春如酒,逢花如露,逢人如玉』,除了紀策,還有誰更適合在初春的田野間閒閒地聊天呢?

    而明天今日,又是什麼樣的初冬景色呢?

    就算人依舊如玉,是否有今日的情致,聽到同樣的鐘聲死否依然會覺得最後那一聲是釋然且灑脫的呢?遲衡握緊了紀策的衣角:「紀副使,假如我做了一個自私的決定,你會怪我嗎?」「」

    紀策微佇,良久說:「元奚不僅僅是你的江山。」

    「也不只有我一個人適合坐江山。江山不會在乎皇帝是誰,只要英明睿智,無論是誰為主,江山都一樣會興盛。」

    「你若覺得鍾續足堪重任,我又還有什麼可勸的呢?」

    遲衡沉默了一下:「無論我做什麼決定,都期望,紀副使能釋懷。」

    「我有什麼想不開呢?」紀策反問,「你寵他、愛他、口裡什麼也不說但實際上什麼都關照他,畢竟,他曾經死去過。用生命換來了下一世的寵愛,別人豈能嫉妒得來?」

    遲衡笑了:「一碗水端不平。」

    「……」

    「我有點累了,的確想將江山交出去,但不是鍾續。」遲衡抬頭,看天空上閃爍的明星,道,「當初你們替我打下了江山,現在我要交出去,會不會太過分,但是,紀副使,我已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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