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一條蟲,得筆一條龍,傅雲樹不愧他丹青妙手的名聲,揮毫潑墨飛龍走鳳好一番恣意揮灑。
不多時,一個年輕的帝王躍然紙上。
不是齊整裝束板著臉的那種,而是斜斜臥榻休憩半是慵懶半是戲謔的帝王,雙目凌厲尤其傳神。簡簡單單幾筆,神情動作惟妙惟肖。遲衡看了很高興,讓侍衛們傳閱,盡皆讚不絕口。
遲衡賜上好酒,傅雲樹毫不推辭,一飲而盡。
「傅雲樹,古有帝王,年邁時,將開國功臣的畫像鐫刻於閣樓之上以茲紀念。我不想等老了,趁著風華正茂,將最自在的一面畫出來,豈不是更好?」
「不知陛下要畫多少人?」
「十八人。」
遲衡將追隨自己的十七名將領和功臣一個一個說了,最後淡淡說:「還有一個人已早逝,不知你可有什麼辦法畫出來?」
「他有父兄嗎?有子嗣嗎?外戚也行!最不濟,挑一個長得像的人也能描幕出來。」傅雲樹頓了一頓,「如果陛下說的那人是朗將顏鸞的話,草民見過。」
傅家和顏家同為前朝重臣,多有相交。
「以前朗將和紀丞相常到傅家來找我哥,而且顏家的老九長得像他,可以參照比對著就畫出來。不過,等這十八人都畫完,不知道陛下有什麼賞賜沒有?」傅雲樹很是自信。
遲衡笑:「你想要什麼?」
傅雲樹酒氣還未散去,眉尖上挑,脫口說道:「家兄自見你之後就讚個不停,說你有王者氣度,霸氣的時候特別霸氣,但待情人特別溫柔,聽得人心裡直癢癢。我不要金,不要銀,不要賞賜,只要得你一件舊寢衣,怎麼樣?」
傅文星頓時變色。
遲衡一愣,哈哈大笑:「寢衣?那能做什麼用?」
「既然家兄對陛下如此一見傾心二見失魂,白天肯定嫌陪不夠,我得一件寢衣,讓他晚上也貼身陪著罷,算是為弟的一份綿薄心意了!」傅雲樹挑釁地瞥了其兄一眼,斜睨的雙目酒氣氤氳,傅文星在一旁握緊拳頭,臉色發白又發紅。
遲衡笑看傅文星:「傅侍郎,令弟醉了。他若醒來,要知道十八幅畫就換了一件破衣裳,非要吐血不可。」
傅文星拱手道:「兄長教導無方,讓陛下見笑了,微臣這就送他回去。」
在傅雲樹極度不滿中,傅文星將他拽回了家。
雖說半醉的時候很是不羈,清醒之後,被傅文星押著來覲見的傅雲樹看上去規矩了很多,嘴角還是放蕩不羈的笑,但已不胡亂說話了,捏著袖子捻著筆,很有名仕之氣。
除卻岑容而人,八個人在京,六個人正攻城略地桃運邪仙。
等傅雲樹畫了八名在京的京城時,已過了二十多天,遲衡很是滿意。畫中,紀策手握書卷,嘴邊一撇悠然的笑;石韋騎在高頭大馬上,風神俊逸;駱驚寒行於花間,一雙杏眼動情……其他人不一而足,皆有特色,很是傳神。
其時十二月中旬,開疆拓土的重將們陸陸續續被召回京城,進攻及駐守重地的任務就交給副將軍和大統領。傅雲樹又忙碌了一陣子,大將們各有風姿,尤其是霍斥,畫才一出來,遲衡就大為驚喜:「真像霍大哥啊!」得了讚揚傅雲樹很是得意。
就在此時遲衡終於等來岑破荊的信,信中說只剩最後一個夫人,即日將啟程回京;容越則信函一去,如石牛沉泥渺無蹤跡。
容越和岑破荊二人,傅雲樹見過,憑著記憶畫出來,也很是生動。
遲衡特意將容越的畫掛在御書房裡。
只剩下最後的顏鸞。
情知顏鸞這一幅不同尋常,傅雲樹早早去顏家拜訪。顏鸞的九弟顏翊酷似顏鸞,倒是慷慨,隨傅雲樹怎麼擺弄,不厭其煩地做出各種姿勢,尤其是一個射箭的姿勢整整擺了好幾天,比打戰還累。當然顏翊也不虧,為自家姊妹狠狠敲詐了好幾副仕女圖。
這幅騎射雲平圖將顏鸞的神貌描得栩栩如生,顏翊看得咂舌,兄長顏王也讚歎不已。
傅雲樹非常滿意。
御書房裡,遲衡支著下巴撫摩著畫紙,沉默半晌道:「似乎不太像。」
傅雲樹一愣,心說自己如此用心,連顏家人都誇很像,莫非顏翊是客套話。不過遲衡陷入冥思,傅雲樹沒法追問。回去之後就問顏翊哪裡不像,顏翊撓著頭說:「很像了。非要說毛病的話,六哥的眼角有點挑,你畫得溫順了點。」
傅雲樹二話沒說把畫撕了。
顏翊救之不及,跌足:「撕了幹什麼,太可惜了,留著給我也好啊,嘖嘖,難得你這麼認真啊!」
「不認真怎麼行?我哥天天在我耳邊念叨,把皇帝和六哥的那點兒事都快說爛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傅雲樹鋪開紙,「顏翊,你印象最深的六哥是什麼樣的?」
顏翊笑了:「小時候,大哥拿來一個瓶子,瓶口一滴水滴下來,六哥一箭過去分毫無差——太絕了。」
傅雲樹費了三四天功夫,畫完後呈上去。
這一次,比上次還惟妙惟肖,尤其是眼睛傳神至極。
想不到遲衡鎖緊了雙眉,凝思了半晌:「總覺得不是特別像,雲樹,你以前見過朗將,是嗎?」
不止見過,還見過許多次,對那一身紅衣記憶猶新,傅雲樹只是想不到今日會一次次地記起,越想記起反而越模糊。
這次回到家,他鬱悶地岔起雙手,惱火地跟傅文星說:「哥,你說哪裡不像?連紀丞相都說很像啊,你看這眉眼,這衣服,跟實際有什麼兩樣?我說,皇帝該不會想讓我給他一個大活人吧?」
傅文星安撫道:「皇帝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你再想想,我給你磨墨。」
傅雲樹徹底死磕上了,前前後後畫了七副畫,連年都沒過安省,但是還是沒用。與前面那些倍得讚賞的畫不同,遲衡總說不像,卻說不出哪裡不像。傅雲樹最後連顏王的外甥都找出來了,都說外甥像舅,這個外甥才十九歲,著起紅衣來,眼睛一挑一勾,還真是像得渾然天成,雖說氣勢差遠了——不過,十九歲的顏鸞也沒有顯露出霸氣啊,風華正茂的顏鸞也很好!
傅雲樹抱著破釜沉舟的氣勢呈上去十號最新章節。
這一次,遲衡下意識地凝視畫中人的臉頰,喃喃:「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傅雲樹差點破口大罵,被傅文星死死地摀住了嘴巴,二人扭成一團,傅文星把弟弟的全身都摟住了。而一旁的遲衡全然沒有察覺,只是怔怔地看著畫,彷彿在找尋著不對勁的地方。
回到傅府。
傅雲樹徹底頹了,對兄長嚷嚷道:「虧你受得了這麼難纏的人,簡直啊,雞蛋裡挑骨頭!全京城,誰能比我畫得還好!」
以前,傅文星還勸說是真的不太像,但這一次,憑心說的確很像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遲衡為什麼如此吹毛求疵,畫是畫,能畫得眉目傳情已是不易,總不能像到能從畫上走下來。
在別人面前還有模有樣,在傅文星面前,傅雲樹就跟沒長大似的,藉機又是抱怨又是鬧,把傅文星弄得也糾結。
就在此時,紀策上門來了。
紀策與傅文星是舊相知,二人多有交往,傅文星能成為侍郎還是紀策極力推薦的,兩人仍是以朋友來稱呼。傅文星泡了一壺茶,與紀策寒暄兩句,還沒等品上。
傅雲樹就大步走過來,把畫紙往桌子上一拍,怒氣沖沖地說:「哥,明天對他說,我不畫了!不伺候了!就到現在為止,誰願意畫誰畫去,反正我沒吃人家的沒拿人家的!哼!」
把傅文星吼得愣住了。
紀策笑了:「這是怎麼了,小時候,咳,跟在你哥背後當尾巴甩都甩不掉,現在都敢對著大哥吼了,出息了!」
傅雲樹哼了一聲:「還不是你的那位……」
傅文星狠狠瞪他一眼。
傅雲樹這才鬱悶地改口:「還不是皇帝精益求精,我都撕了九幅畫,他還說不像,到底是哪裡不像他又說不出來,哼,是故意為難我是吧!」
他一攪合,茶是沒法喝了,傅文星揉著眉頭說:「阿策,連顏家的人都說挺不錯了。那些畫你也見過,平心而論,你說像不像?我們都是和阿鸞一起長大的,我是覺得再沒法挑剔了。」
紀策點了點頭:「普天下沒有更像的了,尤其是執弓一笑那張,我都疑心他要從畫中走下來了。」
傅文星苦惱:「他還有什麼不滿的?」
紀策只微笑不語。
傅文星看著頹坐一旁的弟弟,兩腿沒大沒小地岔著搭在前方凳子上,頭髮亂糟糟的,蓬頭垢面,一副頹到廢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傅文星瞅著紀策說:「雲樹的確費心思了,皇帝不發話,他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阿策,你瞭解皇帝,他到底是什麼心思啊?」
紀策笑了好一會兒末了才說:「現在已經夠真了,不需要更真了,一隻畫筆能將皮相畫到這個地步已經夠了,他自己也說不出哪裡不像,他也不知道該畫成什麼樣子。雲樹,你說,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傅雲樹一拍大腿:「就是啊,他到底想要什麼?神似?現在已經很傳神了!顏王都說要裱起來,他到底是想要怎麼樣!」
「所以不是真不真,而是沒有畫到他心裡去。」
「……我只是一個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