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這種曠日持久的隱痛。
石韋寧願承受十倍百倍千倍的箭傷。
石韋知道遲衡對自己是有幾分好感的,可到底是幾分呢?遲衡身邊的人不自覺地都會避諱那個名字,石韋擔心,明明白白說出來後,會得到一個殘冷的回答——遲衡在某些時候很狡猾乃至圓滑,但某些時候,異常分明,比如關於那個極少提起的名字。
石韋還是說出來了,問出來了,他不能忍受,曠日持久的查無答案。
而遲衡沉默了。
沉默比任何答案都難耐。
開弓沒有回頭箭,石韋再度問了一句:「遲衡,你現在清醒了嗎?」
遲衡艱澀地說:「季弦,即使喝醉了我也絕對不會認錯他和你,那時,我只是想騙一騙自己。現在,我很清楚,他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就算醉死,我也深深記得,他死了。我,不會在任何人身上找他的影子。」
石韋恍恍惚惚,這個答案,是該欣喜吧。
「季弦,以前的事已經發生,不可能更改,喜歡過的人,我也不會忘記也不願意忘記,你會很介意這些嗎?」
石韋側過頭,出乎意料地溫和地親了一下他:「你明明知道,我介意的不是這個。」
遲衡眷戀地撫摸石韋的嘴唇:「季弦,不要再去記那件事,忘記,就當做從來沒有發生過,好不好?你就說我對你怎麼樣?」
「……還行。」
「只是還行嗎?這麼勉強啊?」
「……很好。」
遲衡笑說:「既然都是很好了,為什麼要去記那些不要緊的小事?難道要把心啊肝啊掏出來你才願意相信嗎?這麼多人中,我不敢自詡對季弦如何,但是,紀副使可是對我最不滿的。」
怎麼忽然提及紀策了?
石韋訝然。
遲衡無奈地解釋:「當初收編炻州顏王軍,我立你為主將,無形中將紀副使壓制,所以紀副使至今還怪我偏心呢。」
石韋愣了一下而後笑道:「他是經常說你偏心。」
「……」
「他在我面前也提過。但那是因為容越有時不服從調遣,而你又對容越太縱容了,紀策總擔心容越的肆意妄為會破壞開州和信北州的戰線,所以會這麼說。」
竟然是這樣,遲衡驀然輕鬆,蹭了蹭他的臉頰道:「不管怎麼樣,我對你都不一樣。」
「……真的嗎?」
遲衡立刻側頭將石韋熱情地親了起來,一直把石韋親得又被壓在案子上時,壓著略是沙啞的聲音說:「季弦,我很喜歡你,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反正到後來,一兩個月不見就很想,所以在池子的那一天,我很衝動,做下了這種事,導致現在一發不可收拾。」
石韋盯著他:「你後悔了?」
「後悔。」
石韋的心一涼。
遲衡滿臉糾結地感慨:「我特別後悔!季弦就是面皮太薄,我怕會錯意下錯手了,季弦一怒之下跑了,我乾元軍就群龍無首了。早知道你也不有心,就該第一時間對你下手,害得我憋了這麼長時間!」
石韋聞言惱羞成怒,抬腿後踢,正中膝蓋骨。
遲衡啊了一聲。
撈過來親了又親,淺淺的,甜甜的。
像三月的春柳與柳絮一般癡纏了好一會兒,石韋才小聲說:「淇州已經全部拿下,而硯州和信北州卻遠遠跟不上,就乾元軍的整個戰略來說是失衡的,所以……所以你留在昭錦城,是好事,並不影響大局。」
「……怎麼又說戰事。」頭疼頭疼。
「我前兩天確實看出端寧侯應該清醒了,但我沒說,因為端寧侯癡得久一點,你可以在昭錦呆得久一點,而且端寧侯過得也很自在,大家都好……我就想,既然戰事無礙,不點明也沒什麼關係。」石韋越說越低,掩不住那一點兒羞愧。
遲衡笑了:「季弦真是……越欺負越想欺負怎麼辦?」
說罷堅定地壓了過去。
十一月。
京城。雪後初霽。
登基僅三個月的帝王鄭奕立於紫凰宮的殿前,獨佇,極目遠眺。
紫凰宮是京城第一宮殿,踞最高地勢,東向而啟,氣勢恢宏。殿前是百餘個漢白玉鋪就的台階,自上而下望去,一片雪白,江山遼闊,盡入白中。雪之上,霧靄層層,鄭奕望著自己最倚重的丞相的陶霄從雪中走來——陶霄一襲暗紅色的官袍,拾階而上,面色凝重。
而陶霄,仰望宮殿之上的新皇。
心中興起波瀾。
三天的大雪令整個京城變成了白色,今日,他得了皇帝的召見,匆匆趕到。紫凰宮坐北朝南,初日昇起,雲蒸霞蔚,瑰麗的光芒斜斜地傾斜在新皇的長袍上,明黃的長袍浮光躍金,背映著恢弘的暗紅的宮殿,此情此景異常瑰麗。
君臨天下,氣勢奪人。
陶霄腳步微停。
他看到鄭奕眉頭微皺凝思。
追隨鄭奕十餘載,陶霄很清楚他的心思如何。從紫凰宮向南遠眺,可以望見京城外的遠山,那裡,被乾元軍所佔據。自八月以來鄭奕軍五次攻破岑破荊的防線,五次被生生逼退回來,兩軍至今仍是僵持,天降大雪,戰事停滯不前。
「微臣陶霄參見聖上!」
「平身。陶霄,你看這雪,一夜之間降服整個京城。朕今天特備了好久,一定要與你賞雪品梅才不算辜負這一場好雪。」鄭奕雙袖拂過,金色的繡線如行雲流水般流暢。
「聖上好雅興!」
鄭奕攜陶霄之手入了紫凰宮最高層樓。
站在高處,眺望遠處,雪上傾斜絢爛的朝陽,泛出五彩光芒在雪上閃爍,陶霄讚了一句。
火爐暖暖的。
「陶霄,嘗一嘗,這是硯州的鴻蒙雪酒,別是滋味。」鄭奕為陶霄盞了一杯酒,酒香一脈勾入魂脈。
陶霄品了一口,甘甜入喉。
今天的鄭奕特別有雅興,不知不覺說起了往事:「十五年前,朕初入京城,一見這京城的宮殿都呆了,同樣是木頭、瓦、石,卻能蓋得如此漂亮、如此氣派,還有何處有?」
說罷,鄭奕飲了一口。
「後因偶然機緣,朕得了一個機會,見到了前朝的末皇,他才二十歲,生得面皮蒼白羸弱不堪,又受到前朝太后的鉗制,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就剩一口氣一樣。朕十分失望,原來所謂的真龍天子竟然是這樣的。當時朕就想,這大好江山,怎麼能讓這麼一個窩囊廢白白佔了呢。」鄭奕微笑。
前朝皇帝與前朝太后並非親生母子。
彼時,前朝太后也不過二十多歲,卻有權臣在背後撐腰,權勢熏天。其後,鄭奕通過與前朝太后的結交,逐步成為了太師,並掌權京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最終取而代之——這些,陶霄瞭然於心。
只不知他為什麼說起這些,陶霄只洗耳恭聽。
「元奚王朝式微已久,朕走過許多個州池,各方勢力為一己私利爭奪不休,民不聊生。初入朝時,朕也激昂萬分,心想就算是效忠於一名女子,如能將一生抱負施展,惠及天下百姓,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可惜,國而不國,臣而不臣,朕在左右碰壁之後,還是決定取而代之!」鄭奕微笑道,「朕昨天在御書房,無意中翻出當日所呈的奏折,至今心中感慨。」
陶霄道:「聖上之舉,百姓之福。」
鄭奕忽然感慨:「朕若是再早生十年、不、早生五年就夠了!早五年,朕就只需興起一場政變,輕輕鬆鬆將顏家的人滅掉,順順利利接下元奚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竟然能讓遲衡這小子威脅到這大好江山!」
「聖上無需多慮,好事總多磨。」
鄭奕感慨著為陶霄滿上一杯,二人在往事的敘述中,一杯接一杯,陶霄手心漸漸熱了,額頭冒細汗。
鄭奕起身,親自為他將官服脫下。
不知不覺,十杯下肚。
鄭奕望著陶霄:「陶霄,你還為弘曜那事糾結嗎?朕必須殺弘曜,究其同黨,否則後患無窮。」
駐守信北州部青府的將領弘曜率兵投降乾元軍了。鄭奕大怒,追根揪源,因弘曜是原九王的手下愛將,與之前投降乾元軍的卞承結交不錯。所以鄭奕一怒之下,將弘曜全家斬首不說,同時更責令徹查九王的所有將領,鄭奕軍為之一震。
不但九王的舊部下,以前投誠鄭奕的都人人自危。
陶霄並不贊同這種過於嚴厲的處罰,曾在朝廷之上據理力爭,當然他無法與鄭奕相抗,最終屈服。
此事過去已半月有餘,朝中無人敢再言。
現在鄭奕又提起,陶霄凝想片刻謹然答道:「至清則無魚,我們不能因為哪個將領曾是誰的親信就棄而不用。我還是那一句話,因弘曜一人之過,而遷怒一大批無辜的將領,會令軍心浮動,更讓遲衡趁虛而入。尤其是當下兩軍對壘,將領們多熱血易怒,只怕處置過嚴適得其反。」
「朕何嘗不知道?朕要殺雞儆猴,這是第幾個投誠的了?為什麼總是等投降之後,我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是哪個被廢王的親信?」
的確,投降的將領已經不下四個了。
怎不令鄭奕震怒。
陶霄並不隱晦:「因為我們軍中收編的多是各個勢力、舊朝臣子、以及皇族舊部,魚龍混雜,加之,聖上登基一事,震懾了有異心的將臣,所以會出現這種事並不奇怪。應該防微杜漸,疏川導滯。我已責令各將軍再三明令軍紀,肅清軍中雜蕪。現在是最警惕的時機,不可再火上澆油。聖上,弘曜之事就此為止吧!」
陶霄言語懇切,鄭奕歎道:「朕都知道,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仗義執言了。若沒有陶霄,朕就是黑夜行路。」
「聖上言之過甚了。」
「陶霄,結識十二餘年,你最瞭解朕。朕最大的遺憾,就是蔑視了顏家的顏鸞,以為不給兵士只給一個空銜,他興不起風浪,誰知,他竟然真的將一個虛無的『顏王軍』變成了一個實軍。」鄭奕起身,面色凝重,「等朕痛下殺手,顏王軍四分五裂,朕以為顏王軍名存實亡時,想不到一年之後遲衡又冒出來了。」
這是鄭奕的痛,是鄭奕軍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