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在昭錦城也沒有閒著,因為大半個元奚國在手,地方事務就夠頭疼的,這邊有瘟疫,那邊發水了,還有哪邊有重案大案了,舉薦的名冊來了,從京城裡逃出來的舊皇族來投奔了,什麼雜事都有,把遲衡忙得比領軍時還忙。
所幸有紀策在旁,還算井井有條。
紀策和駱驚寒二人各有分工。駱驚寒專管地方經濟營生,他這一病,紀策忙不過來,疏漏了許多,好些事好些人就放羊了,還不能隨便下命令。術業有專攻,遲衡在也無濟於事。
遲衡將駱驚寒帶在身邊,每次遇到這等鬱悶時就捏著他的臉頰說:「驚寒,好好吃藥,這麼多事非要累死我啊!」
駱驚寒總會睜著水一樣的眼睛看遲衡。
他什麼都不懂。
這天,安錯對遲衡說:「經過這些藥,端寧侯的脈象很穩了,只需要堅持服上兩個月的藥,必然可以全部恢復過來,他這是暫時蒙蔽了心智。」
遲衡經歷過一次,現在看駱驚寒一天比一天精神,他的心也放下了。
事實上,駱驚寒的心智恢復很快,一盞茶的功夫可以殺敗遲衡的五盤局。更有一次,跟貓戲老鼠似的,能贏的時候也不贏,愣是把遲衡的每一顆子都吃完才贏,贏了就得意洋洋的吊著眉,遲衡給他嘴裡塞了一顆桂花糖作為獎賞。
駱驚寒愛軟軟地倚在遲衡身上。
人來了也不躲,只有紀策來了他才會坐正身體,笑笑地聽二人說軍務說地方事務。他愛著淺青淺綠的衣衫,愛佩玉,愛收拾得光彩照人,加之明眸皓齒,照得人晃眼。只是會做些幼稚的表情,說些懵懂的話,如癡兒一般。
十月,天氣轉寒。
遲衡縱馬歸來,瞧見將軍府門前站著一個白衣少年,朝門裡探頭探腦,護衛出來問了兩句。只一眼,熟悉的感覺重湧心頭,少年正是鍾續,遲衡心裡咯登一聲,悄然下馬將韁繩纏在樹幹上,放輕了腳步過去。
只聽護衛不耐煩地說:「能聽懂人話不!你到底找誰啊!」
鍾續不說話。
護衛就把他往外轟,鍾續抿緊嘴唇拂袖而去,飛快跑了幾步,離將軍府遠了才失落地放緩了步伐。將軍外,有一座眉蕪橋,鍾續站在眉蕪橋上,一襲白色錦衣,不時被風吹動。
明明應該是天真無邪的少年,眉宇染上了惆悵。
這一幕從沒見過,卻似夢過許多次。
遲衡緩步上前。
鍾續沒察覺,俯在欄杆上往橋下看,流水很平靜,漣漪倒映河邊的風景。他茫然地俯視著,直到一個倒影映在一旁,他才回頭,而後驚訝地看著遲衡,張口說不出話來。
遲衡微笑:「鍾續,怎麼在這裡?」
鍾續舌頭一打卷:「我、我、我聽說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他們又騙我呢。」
「怎麼不進將軍府呢?」
鍾續搖搖頭:「我、要回書院。」
「我讓紀副使給你說說情,今天就歇一天,不礙事。」遲衡俯視比自己矮許多的鍾續,他才十二歲,有足夠的時間長到和自己並肩。
一路上,遲衡問鍾續的學業,問他學了什麼武藝。鍾續一開始還靦腆,很快就順了,半年沒見,鍾續見識長了很多,說了些學院裡的趣事,笑起來,下巴尖尖的。
這一世,鍾續沒有上一世伶牙俐齒,但與上一世一樣倔強。眸子黑是黑,白是白,流轉的是少年獨有的天真清澈。遲衡心底始終是柔軟得不像話,他很想將鍾續留在身邊,但是不能。他怕自己會養出一個驕縱的鍾續,他心心唸唸想放在身邊的人,都必須遠離,才能平安。
遲衡問鍾續槍法練得怎麼樣。
鍾續挑了一桿長槍在院子裡舞了起來,他的槍法特別快,一桿槍直刺要害,他的眸子專注凌厲,沉浸於槍法中與長槍融為一體。他才一出招,遲衡就沉默了,分明就是數年前鍾續給他舞的那套槍法。
遲衡曾笑鍾序是花架子。
鍾續,卻不是,他的每一招都不事雕飾,槍槍咄咄逼人,這是可以殺人的槍法。
鍾續一口氣練完,收槍,嘴角一弧笑以為會得到讚揚,卻見遲衡面色沉鬱。鍾續頃刻失了笑容,默默地將槍插回原地。
恍神之後,遲衡道:「假以時日,鍾續會是元奚最厲害的槍神!」
鍾續眼睛一亮:「我可以和你比試一下嗎?」
「……」
「我現在是全曦和書院最厲害的。」
「我的槍法是最糟糕的,你應該找武藝高強的比如石將軍來比試,嗯,軍中槍法最厲害的是副將軍梅付,打敗他了你就無敵了。」遲衡笑吟吟地轉移話題。
鍾續眼睛更亮:「那我可以跟著你去打仗了嗎?」
遲衡失語。
鍾續急切的臉龐仰望著,遲衡忍不住撫了撫他的頭頂:「等你再長大一些!十八歲就可以了!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學槍法、騎馬、佈陣、戰策……這些都很重要!」
就在此時,忽然護衛來報:「將軍,有一個名叫顏景同的少年來找。」
鍾續低呼一聲。
顏景同依舊是一個朗朗少年,身形較半年前高了。顏景同有著世家子弟的從容氣度,見了遲衡,顏景同面露崇敬,但也不懼,問什麼答什麼井井有條。顏景同與紀策親近,稱他為叔父,紀策少不了問他在學院如何。
顏景同並不專注習武,而是學些經世致用的治國學問。
遲衡想,顏家為武將世家,在元奚國風雨百年。顏翦大概更願意後世子弟習文,達則兼濟天下,輔佐帝王霸業,而不是一味為君王開疆拓土回首卻落得這種結局。
顏景同坐鐘續身旁,為他彈去肩頭灰塵,意態親暱。
一脈相承,顏景同一雙鳳目上挑,似曾相識,遲衡心情複雜,不知不覺飲了三杯酒,紀策靠過來意味深長地說:「看來又是一對青梅竹馬,下手要趁早,一旦鴛鴦成雙再拆就惹人恨了!」
遲衡放下酒杯似笑非笑:「有紀副使就夠了。」
紀策悠悠笑了:「口是心非,但還就是喜歡聽,沒法子。」
過了一會兒,天色黑了,庭院深深,挑著紅燈籠好看得很,顏景同拉著鍾續說到將軍府走走,鍾續卻要呆在遲衡身邊。這時駱驚寒過來,揉著惺忪睡眼偎在遲衡身上,軟軟地說困得很。遲衡給他將薄衣裳繫好,笑著讓他先睡。駱驚寒不肯,磨蹭了一會兒。
鍾續死死盯著駱驚寒。
遲衡無奈,半抱著將駱驚寒弄回臥室,哄了一哄就睡著了,回廳堂就不見鍾續顏景同了,紀策說二人在將軍府裡閒庭漫步。
遲衡找過去。
燈火能照多遠,府裡黑的地方多,鍾續二人還不在亮堂的地方,找了好半天,遲衡聽見有人壓低聲音說話:「鍾續,你怎麼忽然哭了,這不是找見遲將軍了嗎?還是他欺負你了……別哭啊鍾續……咱們才十二歲,遲將軍當然不同意入伍了,再等三年,把那些東西都學到手了,他肯定就會同意。」
半晌鍾續道:「不知怎麼的,就是很難過。」
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顏景同摟著鍾續的肩膀:「你放心,我爹說過,遲將軍最喜歡能打仗的人,你看容將軍那麼狂妄自負,遲將軍都喜歡他啊。你要是跟容將軍一樣百戰百勝,他肯定最喜歡你……哎呀,別打,我都是實話……哈,再厲害也會有老的時候,咱們很快就能超過他們的!」
遲衡想笑,聽著鍾續的抽泣又很難過。
顏景同耐性足,把鍾續勸了又勸,終於勸釋懷了。兩人在月下比試十八般武器,顏景同竟然遠不如鍾續,尤其是槍法,鍾續一槍挑過去他就落馬了,十分狼狽。鍾續將他嘲弄了一番,顏景同見他高興了,也就反唇相譏了幾句,二人打打鬧鬧很是無拘無束。
是夜,遲衡跟紀策說:「我要去曦和書院一趟。」
紀策奚落:「按耐不住了?」
「……我就這點出息?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也得去看看小輩們都是什麼樣的,免得要用人時又抓狂,至於鍾續……」遲衡趴在紀策身上,低著聲說,「我曾那麼喜歡鍾序,想過一輩子和他在一起,他要是生分一點,我就擔心得不行。但在他中了一箭時,我就想,只要他活著,別的都不重要了。」
「……」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活著,我就不再奢望更多了。將他放在曦和書院,期望他能從文,不要再習武征戰讓我提心吊膽。不過,好像沒有用,鍾續一心向武,你說這是不是命定了呢。」遲衡的腦袋蹭了蹭紀策的胸口,「我看顏景同年齡雖然小,長大後也了不得,不知還有沒有別的孩子。」
紀策微笑:「那就好,還以為你要對景同下狠手呢。」
曦和書院,坐落於昭錦城南,築成逾幾百年,有大大小小二十餘棟建築。青瓦粉牆,古木參天,書院前有一掛飛瀑,景致極好。飛星門是曦和書院最高的書殿,殿前一眾書生相迎,一個個寬衣博帶,頭戴逍遙巾,面容肅穆。
遲衡飛身下馬。
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不由眼前一亮。莊期一襲紫色長袍,昂然而立,華發高高束起,羽冠垂下絲帶飄於心前。朝曦傾斜在他的臉上,俊容端照,光華無雙。
莊期站得筆直,下巴微抬,正合他清高的性子。
遲衡無端憶起昔日,莊期站於紫星台下,青山相映,或者山石為景,都是無比寂寥的。但此刻,他的身後是一排排正氣凜然的書生,不亞於三軍在其身後的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