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一躍而起將少年一把抓過來,少年一個趔趄倒入他的懷裡,纖細的肩膀削瘦的腰,卻是實實在在而非虛幻。遲衡急切地撫摸,試圖從這張臉上找到熟悉的記憶。
少年繃緊了臉:「放開我!」
遲衡眼角模糊:「序子,你忘記我了嗎?」
少年流露出熟悉的又傷心又憤怒的表情,大聲喊道:「你是誰!放開我!」
遲衡一愣。
少年將他狠狠一推,轉身跑開,像一隻白狍一樣迅疾。遲衡飛身上馬追在後邊,少年雖然腿很快,卻怎麼能及得上飛馬。跑了一路之後,少年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鑽進了一個灌木草叢之中。
等遲衡下馬追過去。
眼前的灌木圍著是幾間普普通通的土屋子。
屋主人是一個五十歲的老婦人,出門見縣丞和一堆衙役站自己門口,幾乎暈了過去,戰戰兢兢瞭解了前因後果,才舒了一口氣。原來,有幾個孤兒住在這破屋裡,老婦人心懷憐憫也沒有往外趕。
遲衡一比劃少年的模樣。
老婦人立刻滔滔不絕的講述起來。原來少年名叫阿四,阿四的父母早亡,據說阿四一直是愚愚笨笨的,直到六七歲時才漸漸開了渾沌知道人事,而且特別喜歡耍花槍,不知從哪裡尋來一本槍譜練得有模有樣。
時間正好合上。
而少年模樣分明是鍾序的模子刻出來的。
雖然他已不認識遲衡,雖然他的心智只有十一二歲,但他就是鍾序的重生。不過阿四的性格卻沉默許多,且特別不願意和遲衡親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時刻提防著遲衡,他甚至更願意靠近凶神惡煞的衙役。
遲衡克制住太過迫切的心情,先給老婦人和孤兒們送過如意糕和果子去。
又送了穿的用的。
其他幾個孤兒都十來歲,高興得不像話,紛紛盼著他過來。尤其是遲衡還騎著高頭大馬,手拿大刀,幾個孤兒看得眼睛發直,圍過來口裡直叫著將軍將軍,讓他教舞刀,遲衡讓他們擺了個姿勢站著,問道:「願不願意跟將軍去昭錦城?」
孤兒們立刻歡呼起來,越發認真。
回頭,阿四離得遠。
遲衡想既然他喜歡舞槍,還得看碟子下菜,於是順手拿起一桿槍掄了起來,端的是如梨花密雨一般炫目,果然見阿四面露羨色。
本以為這下他就收買了。
誰知沒用,遲衡一旦靠過去,阿四立刻跑開了,捉也捉不住,兩回三回都是如此,好容易捉住一次,遲衡著急地問:「願不願意跟我去昭錦城。」誰知阿四大聲回答:「不願意,我哪裡也不去!」一句把遲衡氣得直咬牙。這邊縣丞又一直嘀咕戰事緊急,該回昭錦城了。
這天,遲衡又跑去找阿四,沒想到遠遠見了,阿四一溜煙又給跑了。
遲衡怒了。
逐起快馬一路狂奔,將阿四逐到夷州河邊,阿四無處可逃,竟然辟里啪啦跑進河裡,眼看水深處要沒過大腿,才知道怕了不敢繼續向前,回頭睜著一雙眸子又驚又懼。遲衡氣到臉皮發紫,跑入河裡一把將他抓住,阿四連踢帶踹。
遲衡握起拳頭,又見骨架子纖纖細細,打不下手。
氣悶在胸口堵著,遂將阿四摁在自己大腿上,狠狠衝著屁股打了十幾巴掌,聲音啪啪啪的響,阿四漲紅了臉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拎回縣丞府。
遲衡令人給阿四換上乾衣服,一口氣喝了幾杯茶。不一會兒老婦人來了,幾個孤兒也來了,老婦人才要絮絮叨叨,縣丞奉上了紋銀百兩,跟她說,遲衡軍看中了幾個孩子,願意親自栽培。
才一說完,阿四憤怒地說:「我不願意去!」
遲衡氣得牙根癢癢,怒不可遏:「我看中的又不是你!」說罷隨手一指,被指中的孩子立刻呆若木雞,而後欣喜若狂,難以置信地歡呼。
縣丞說了一句:「將軍,馬車都已經備好了,既然選中就啟程吧!」
遲衡將茶杯狠狠一頓:「走!」
說罷瞥了阿四一眼。
只見阿四像被雷電擊了一樣呆呆地站著,一雙眸子清澈地盛著一汪水,在陽光下泠泠,很快就溢出來,從睫毛下滾落,一顆又一顆,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阿四驀然抽泣開來,手背抹著眼睛,抽泣很快變成嚎啕大哭。
像宣洩心底所有鬱積的悲憤一樣哭。
哽咽著大聲痛哭。
遲衡連忙過去牽他的手,阿四卻狠狠地踢過來,一邊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從手指上下來淌得跟河水一樣。遲衡被踢得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放手,阿四卻又抓住了他的衣服,哭得渾身都顫抖起來。
遲衡按住他的腳,苦笑喃喃:「我一定是找錯了人。」
阿四聽了這話越發嚎啕大哭起來,聲音響徹,哭到幾乎背過氣去。遲衡手足無措,只得下一下撫摸他的背,放緩了聲音:「哭什麼,我又不是說真的。你願意跟我去昭錦城嗎?你要願意,我們現在就啟程!」
阿四不點頭,也不搖頭。
痛哭漸漸變成了抽泣,慢慢繾入遲衡的懷裡,抱住了遲衡的手臂,臉埋進了遲衡的胸口。只要遲衡一鬆手他立刻抓緊了,遲衡沒法子,只得將他抱上了馬車。馬車一搖一顛簸,阿四肩膀抽著抽著,漸漸停歇下來。
遲衡低頭一看,阿四竟然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淚珠,偶爾還抽噎一下。
遲衡摟在懷裡哭笑不得。
望著馬車外掠過的春忙景色,遲衡想,無論如何鍾序還是回來了,他曾想過無數重逢的景象,都有驚無險的實現了,這樣,再好不過。
路途中,一同帶回的孤兒們興高采烈,見到什麼都新奇得不像話,唯有阿四很沉默,一雙眸子總是低著。遲衡看得酸酸的,心說莫非把他嚇著了,這以後還怎麼辦,上前牽他的手,笑道:「阿四,你有姓名嗎?」
阿四搖頭。
「你以後就叫鍾序了,情所鍾的鐘,言有序的序,好不好?」
阿四堅決地搖頭。
遲衡試探問:「不好嗎?」
阿四凝目。
遲衡琢磨了一下說道:「情之所鍾的鐘,續續不絕的續,鍾續,好嗎?」
阿四望著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一雙眼眸很亮,亮到怎麼看都像盛著眼淚一樣。遲衡知道,這就是同意了,鍾續,鍾續,也是不錯的名字。
阿四卻慢慢低下頭來:「我今年十二歲。」
遲衡疑惑:「怎麼了?」
「你不是一直在找八歲以下的孩子嗎?我今年十二歲,十二歲。」阿四重複著,露出熟悉的憂懼的表情,少年的誠摯,少年的忐忑一覽無遺,像岸上一眼看到湖底一樣。
遲衡一怔:「我要找的就是你啊。」
說罷,笑著為他擦去臉頰旁的一塊泥記,心想鍾序的性子有這麼彆扭麼?
「鍾續,你會寫字嗎?」
鍾續搖了搖頭。遲衡教他一筆一筆的寫。鍾續明明很聰明,卻總說記不住,要麼寫出的字像蚯蚓一樣,鍾字和續字都很多筆畫。遲衡只得握著他的手一遍一遍的教。鍾續靠在他的懷裡,時不時偷瞄他一眼,手一歪,字又斜了。
遲衡伸手就刮鍾續的鼻尖,鼻樑變得通紅。
歸去的路程波瀾不驚,鍾續和所有的少年一樣,見到好吃的好玩的,眼睛都直了,少不了和同伴們嬉鬧一番。遲衡放下心來,想想戰事又近,不由得心情凝重。
曙州境內有一蒲渠,彰渠兩邊秧苗鬱鬱蔥蔥,沿渠走了十數里到蒲渠集市。
集市上應有盡有,孤兒們這下不想走了,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幾乎滴下口水來,鍾續也是,不說,只是偷看遲衡,露出羨慕的表情,眼睛盯在南瓜餅上動也不動。
遲衡把他的後腦勺一拍:「想吃什麼就拿去!」
哇啦的一聲,四個小孩一起衝向了熱氣騰騰的烤餅攤子,將攤子圍住了,一個個急不可耐地說:「我要我要我要!」
剛出爐的南瓜餅燙手,鍾續被燙得左手掂右手,右手掂左手,嘴巴呼呼地吹氣卻不肯放下來停一停,模樣十分可愛。遲衡笑了半天。好容易能放進嘴裡,鍾續咬了一口,小心地問:「將軍喜歡吃什麼?」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問話。
將軍,太過疏遠,遲衡感慨了一下,撫摸鍾續柔軟的頭髮:「將軍什麼都能吃,吃飽了沒,趕緊上路。」
話是如此,天都快黑了,小孩一個一個還不想走,遲衡轉向宮平:「明天就能到昭錦了,不急,今晚找個客棧住上一宿,你讓人去買些好吃的好玩的,看他們一個一個饞的樣子!」
蒲渠的客棧很小,總共就四間小屋子,另一間已經有人了,遲衡一行人滿滿登登地佔了三間。
一直以來沒有休息,遲衡倒在床上閉目養神。
聽樓下孩子們嘰嘰喳喳的鬧聲。
不多時似乎少了一個,遲衡一皺眉,怎麼沒了鍾續的聲音?一個激靈醒來,扶著欄杆望下去,果然擁擠的廳堂裡已沒有他的蹤影。遲衡倏然緊張了,這又是跑哪裡去了,別又是莫名其妙鬧彆扭了吧?
遲衡順欄杆過去,剛到挨邊的房間就聽見一個極溫和的聲音:「放風箏要到風大的野地去,這裡怎麼能飛得起來?你若是喜歡的話,這個就送給你了。」
鍾續清脆的聲音響起:「我不能要。」
遲衡回頭,心頓時放下了。
房間裡有兩個人:一個是鍾續,另一個卻是陌生面孔……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浮塵親親和慕紫杉親親的霸王票~o(n_n)o~
感謝mia親親的長評~~=^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