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陽光端端的好。
將軍府一排臘肉發出鹹鹹的肉香,在陽光下滴著油,隔壁府裡小孩兒嬉鬧聲翻過牆來。遲衡端坐在院子中,掃了一眼咎弘陽,面色冷峻:「你說什麼?」
咎弘陽低了頭,單膝跪地緊握拳頭:「求將軍……放了寧湖。」
他的下巴弧線異常堅毅。
遲衡冷冷地看一眼,冷得令人窒息,冷得沒有一個人吭聲。等冷夠了震懾力也足了,遲衡終於看向寧湖:「寧湖,他是什麼意思?」
寧湖惶惑不安。
他的手不停地顫抖,眼神也在不停地顫抖,這種惶恐的眼神曾經在索格王面前出現過。遲衡挪開視線:「到底是怎麼回事,誰給我說一說。」
咎弘陽自知難免一死所幸大聲說:「將軍,既然不喜歡寧湖,就放了他吧!」
遲衡一拍椅子:「誰說不喜歡!咎弘陽,想搶我的人你是不想活了!」
寧湖見他發怒了,急忙上前,撲到他的懷裡:「王,別生氣,將軍,將軍,別生氣……是寧湖,寧湖不小心做了不該做的事,跟咎弘陽無關,將軍,你饒了他,懲罰我吧!」他這副模樣,直和在索格王面前沒兩樣,惶恐欲死。
遲衡推開寧湖,閉上眼:「咎弘陽,你還有什麼說的?」
他的表情那麼峻刻無情。
三人都靜默。
遲衡衝門口喊了一句:「來人,各打五十大板扔出去!」
咎弘陽如晴天霹靂,寧湖也難以置信。咎弘陽忽然頓首在地,狠狠磕了三下,停下時額頭直流血:「將軍,是我喜歡寧湖的,跟寧湖無關!您別生氣,要罰就罰我吧,跟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儘管罰我,只要你放了他!」
「來人,把咎弘陽打到死!」
寧湖忽然抱住了遲衡,眼淚都流下來了:「跟他沒有關係,是我,是我在矽州,忍不了寂寞勾引他的,將軍,你打死我吧!反正,我的命,也是獻祭的!」
真是,一點兒不經得嚇!
遲衡扶著臉,回復了峻刻的表情:「寧湖你出去,我和他有話說。」
寧湖絕望地出去了。
遲衡下了椅子,拍了拍咎弘陽的肩膀,咎弘陽瞠目結舌,眼神驟然閃現出期望的光芒。遲衡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臉,笑道:「寧湖本來就不是我的,他是他自己的。我早就告訴過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遇上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好,不需要經過我的同意——他是乾元軍的大都監,不是奴隸。」
咎弘陽又驚又喜:「他說,索格王把他送給你……」
遲衡打斷了他的話:「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寧湖就是奴隸當久了過不了這個檻。非要我冷著臉演一場戲,然後把你們倆撮一起才算完——我要是說把他送給你,他就又成你的奴隸了,豐圖的人就是這麼怪,怎麼就拗不過來呢!」
咎弘陽熱淚盈眶說不出話來。
咎弘陽出去。寧湖進來,臉色灰敗,目中無光華。擦肩而過的瞬間,咎弘陽握了一下他的手,釋然一笑,笑得沒有一點兒負擔。
寧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遲衡看在眼裡,心說做月老的心情如此複雜。
「寧湖,咎弘陽說他很喜歡你。你要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歡他就不和他在一起——不要管我是怎麼想。從今天起,你,不再是誰的奴隸!早晨我說的還要你,是要你繼續當我的大都監,幫我把兵器造得越來越厲害。」遲衡溫和地說完,微微笑。
寧湖眸光閃爍,輕輕靠在遲衡肩膀:「將軍,我明白,我會的。」
遲衡抱了抱他的腰:「以前是都監,現在是鎮軍大都監,等乾元軍征服更多地方再封你做……總督伏討逆鎮軍大都監。行了,要哭不哭的樣子就不好看了。元奚國與固摩的風俗不一樣,沒有人可以讓你成為奴隸的。還有,以後,不許再說奴隸兩個字……論起來,你比咎弘陽的級別還高呢。唉,怎麼說呢,反正他要是欺負你了,你就用我給你的封號牌拍回去,保準他乖乖的。」遲衡捏了捏寧湖的臉頰,捏出一個鬼臉來。
寧湖親了一下遲衡的嘴唇:「將軍,寧湖永遠是你的大都監。」
遲衡頭頓時就抽了,舌頭打結,最末歎了一口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的寧湖大都監——唔,忘了說,為了戰事便利,我決定將兵器打造場挪到濘州,你,得搬到濘州安意城去了!」說罷,詭異一笑。
寧湖臉色一變:「咎弘陽……」
「濘州也是缺都統將領的,讓他跟麻將軍或扈將軍匯報一聲,安排調到濘州任職,既然要成全,就成全個徹徹底底,我也留個好名聲。」遲衡滿意地看到,寧湖轉憂為喜。
多年後,史官撰寫傳記提了一筆此事,盛讚遲衡寬宏大度,仗義行仁,慨然成人之美云云,贏得屬下良領畢生忠心耿耿。
確實好名聲。
紀策翻閱此段舊事,困惑,而後笑說:「成人之美?你是不見他提刀追出門去時的不願成仁。過分大度未必是大度,或因未必是最上心的反而能釋然能慨然捨之。」
寧湖終如其名,此後,如湖,一碧萬頃,風光漸盛,思慕仰望,終歸寧靜。
這些,皆是後話……
燕子泥新,枝頭雨寒,夷州處處新桃換舊符。
遲衡縱馬向南,一路疾奔到夷州城時已是二月初,滿目弱柳嬌花,百姓在田地間忙忙碌碌。遲衡來之前,已傳令讓地方衙吏將偌大的夷州城都巡過一遍了。
誰知好事多磨,衙吏說,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從文安十六年開始,一連四年,夷州城竟然沒有出生過新生兒——就只有一個婦人懷了一個,生出來還夭折了,真是怪哉。剩下的一兩歲嬰兒,一個個皺巴巴的,也看不出什麼來。
遲衡馬不停蹄地找了十數天。
也沒有任何跡象。
終於縣丞謹慎地說:「遲將軍,紀副使來了戰報,鄭奕軍已經全線挑釁,請您即刻啟程回昭錦城。將軍放心,我將命人繼續找尋,絕不疏忽懈怠,有訊息立刻向將軍匯報。」
時間蹉跎不容往昔片刻停留。
遲衡雖然信心滿懷,卻也不能在這裡無休無止地停留。他把以前和鍾序呆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本以為多得走不完,其實,不過一兩天而已。人只有兩條腿,兩條腿都圍著這個地方轉。
即使將地皮都掀開了,也無濟於事。
這天。天晴。
遲衡手執韁繩望著那棵樹。
往事歷歷在目,那曾撕心裂肺的痛苦,而今變成了五味雜陳。有痛苦,有期待,有迷惑,有憂慮。鍾序曾命喪於此,如今樹越發的蒼勁,抽枝發葉,每一片都是急不可耐的簇綠簇綠的,綠色中有米粒大小的白花。樹也有情,樹也無情。
遲衡並沒有放棄,鍾序只是在等自己而已。
聰明的鍾序,幼稚的鍾序,處處維護自己的鍾序,以及,為未來謀劃太多卻來不及實施的鍾序。遲衡微笑,少年時的悸動仍在,即使是小小的鍾序,自己還是有足夠時間等他長大的。
鍾序的耐心不好。
他一定藏不了多久就會跳出來然後抱怨說:「遲衡,每次,每次你都磨磨蹭蹭的!」他既怨且縱容的樣子實在令人難捨,可是也只有當他想出來時,他才會出來。
遲衡對著樹輕聲呼喊:「序子,鍾序,序子。」
一片片綠葉翻過光華回應著。
自己早到了吧。
生死譜哪容輕易篡改,鍾序說過是十二年的,或許是自己思念過甚吧。遲衡下馬,坐在樹下,閉上雙目聽綠葉翻飛,呼吸是沁入心脾的寒,夾雜著早開的花香,還有嗡嗡的蜜蜂圍繞在左右,一片葉子飛下,落入他的手心。
溫溫潤潤。
遲衡捻在手心。
半晌,將綠葉放入唇間,嘴唇微抿,吹起的青葉曲兒。樹葉沛實,吹出的曲兒停停澀澀,吹著吹著調兒成了曲兒,合著記憶裡那一曲南木,漸漸流暢。
記憶裡鍾序喜歡背靠背聽遲衡吹曲子,他輕聲合。
南木沒有詞兒,鍾序編著亂唱。
彼時什麼都沒有,彼時什麼也不需要,席地幕天,只是兩個人背靠著背說著不靠譜的話。是了,鍾序還曾指著天空最亮的一顆星星說將有異人出世。
一曲又一曲遲衡吹著,先是清和的南木,漸漸變成了激越的出征。
綠葉兒單薄怎撐得起如此厚重的曲兒,呼的一聲裂開。
遲衡睜開眼。
眼前一個十一二歲少年站在眼前,依稀是舊日模樣,遲衡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序子?」
少年忽然轉身跑開。
遲衡一躍而起,將他一把抓住,緊緊地摟在懷裡,不相信,這只是夢吧,只是際慰自己的夢吧?遲衡抱著,眼睛閉了好久,在確定這只是個夢時才緩緩睜開眼,少年一臉茫然:「放開我!」
遲衡笑了:「序子。」
少年繃緊了臉,流露出熟悉的又傷心又憤怒的表情:「你是誰,放開我!」
遲衡鬆開手。
少年將他狠狠一推,轉身跑了,像一隻白狍一樣倏然跑掉了。遲衡飛身上馬追在後邊,少年雖然腿很快,卻怎麼能及得上飛馬,跑了一路之後,少年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鑽進了一個灌木草叢之中。
等遲衡下馬追過去。
眼前出現了幾間普普通通的土屋子,少年早不知道在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