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當即給麻行之和扈爍部署過年後的事宜。麻行之繼續征戰櫟州,扈爍不用回笪笪州了,與縉州州牧楊略一起回去,巡軍點將一氣呵成。到明年三月,大地冰融,他領軍從安州北部猛撲下來,與顏翦的安州兵士呈合咬之勢,如此一來,有西域諸州做靠山,拓開運行之道,西域的兵源糧草源源不斷輸送到安州,兵士們後顧無憂。
這幾天遲衡見了無數人,每天從大早一直到半夜,人來人往不得休息。到了下午,書房大步走進一人來,年少英雄,豪氣奮發,聲音闊朗:「遲大哥,遲將軍!」
遲衡笑著說:「辛闕!」
十八歲的辛闕真堪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良將,一勇當前,無人能及,他手裡一把闊刀殺得敵將領心驚膽寒,單論起武藝來,遲衡也不一定能勝他。遲衡曾感慨他生得這麼勇猛,偏偏頭腦太簡單。
所以,遲衡讓景朔提點辛闕。
二人相配,真是絕佳,尤其在攻打玢州之際,更是默契。名義是在梁千烈的指揮之下,實際上辛闕和景朔已完全獨立征戰,戰功顯赫。辛闕往遲衡身邊一坐:「大哥,你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我?」
遲衡笑著打量一番:「我找到你姐姐了。」
「什麼?她在哪裡?」
辛闕眼睛睜得大大的,欣喜若狂,幾乎恨不能立刻雙腋生雙翼。等他高興夠了終於能清醒聽人說話,遲衡才悠悠地說:「過上幾天,也許十天,也許半個月,就能回來。」
「為什麼啊離得很遠嗎?」
「不近。」
遲衡再三保證辛憐一定能按時回來,辛闕才坐下來舒了一口氣:「只要回來就好,我信大哥!」
遲衡拍了拍他的腦袋:「大哥什麼時候騙過你?」
二人正說著,忽然又急報來了,傳信的驛兵滿臉風塵,十分焦急。以為是鄭奕軍趁著年關又進攻了,遲衡罵了一句,拆開信一看,登時變了臉色。辛闕一下子緊張:「大哥……大哥,怎麼了?」
「叫紀副使過來!」
紀策過來時遲衡按住胸口,幾乎是覆在桌子上,旁邊的辛闕焦急萬分,口裡迭聲喊著大哥,不知所措。
遲衡抬起頭:「辛闕,你先出去。」
看完信報紀策的臉色也白了。
「怎麼會這樣?」
就在兩天前,埋在鄭奕軍的所有暗探全軍覆沒,所有的,所有,全部被殺,其中,包括即刻啟程要返回昭錦城的白木蓮。而這一場斬草除根之計,是鄭奕一手主導操縱的,他洞察了暗探們所有的蹤跡和特質,而後循跡探源,連根拔起。這封信報是暗探首領寫的,筆跡倉促,紙上帶著血,血中,遲衡看見了三個熟悉的字:宇長纓。——驛兵說,寫這封信的暗探首領,也死了。
遲衡把雙手撐在桌面上咬牙切齒說:「紀副使……」
紀策將他扶住。
遲衡的眼睛佈滿了紅血絲:「紀副使,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害死了她!」
毀滅的,可以重來。
但已死去的人,鮮活活的人,卻永遠的死了——在刀尖上走過的暗探們,都慘死在異鄉,而尤為可悲的是,致使令他們死去的,正是他們為之效命的自己。遲衡知道,若不是有人熟悉的掌握著暗探們的行跡,鄭奕怎麼可能一網打盡——在宇長纓回到鄭奕軍的日子裡,他到底做了多少事?宇長纓,即使現在在千里之外的昭錦牢獄,依然用他無形的毒針將一個個鮮活的人殺死了。
遲衡久久地覆在案子上,一動不動,心口翻過一陣一陣疼痛。
那時,倚靠過來的辛憐被自己惶惶惑惑地推開。
而後,她輾轉塵世裡。
她本來是好好的將領之妾,被暗探找到,被說動了,當了乾元軍的暗探,源源不斷將暗報傳過來。正是她的信報,讓安州在鄭奕軍的狂亂攻擊中,依然能屹立不倒。衡曾以為,時至今日,自己終於實踐最初的願望。他甚至將每一個將領都看過,探問過,心想那麼多人總有一個可以讓她倚靠,總有一個,可以給她安寧靜好的生活。
但是,越卑賤的願望,越殘冷的辜負。
終究在只差一步時,零落成泥。遲衡許諾的榮華富貴、一世無憂全部化作了泡沫,白木蓮——辛憐,本已尋得了安身之所,隨著這一場血腥的爭奪,香消玉殞。
夜漸漸來臨,沒有一絲月色的夜。遲衡緩緩地起身,看樹上掛的紅燈籠,紅燈籠極精緻,上面畫的是鬧春圖,圖上小孩天真無邪,戲著耍著。亂世,人命本賤,今天笑著,明天就變作了馬蹄下的血肉一團,無辜的百姓戰戰兢兢地卑賤過活。
過年了,連昭錦城的天牢都掛了紅燈籠。
今日,是除夕。
除夕,除夕,除掉所有不堪的往昔。
昭錦的天牢,不是潮濕,陰暗,而是處處乾乾淨淨,除去那冰冷的鋼鐵牢籠,與尋常人家無異。頭一次見大將軍來,獄吏長與獄吏們又驚訝又惶恐鞍前馬後地跟著。
宇長纓在最裡頭的牢間。
牢獄堅不可摧,所以宇長纓手上和腳上都沒有鐐銬,他靜靜地斜臥在床上,聽見聲音也不動。
獄吏長舉來精良的枷鎖。
遲衡一揮手。
一句話都沒說,獄吏們紛紛退下,迅疾,如訓練有素的士兵。
遲衡望著眼前的人。
他的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人,沒有見過的、只有名字的、甚至連名字也不知道只有一個代號的,這些暗探在自己大宴天下時化作了一個個亡魂——在自己最高興的時候,這些無名的人用屍骨為自己墊起了走上高台的階。
眼前的人,是罪魁禍首。
宇長纓還是宇長纓,一襲素色衣服,唯有眉心一點,紅如砂。他挑起長眉,幾分高傲,幾分慵懶,聲音像冰稜一樣:「大將軍,別來無恙。」
遲衡冷冷的站著。
他有一千種方法把宇長纓虐殺:活活掐死,亂拳打死,亂鞭鞭殺,五馬分屍……一千種,一萬種,一萬萬種,每一種都足以讓宇長纓死得徹徹底底化作灰塵。
他以為自己會像以前那麼暴怒著把宇長纓活活踹斷骨頭。
但他沒有動。
眼前這個人就像一個傷口,原以為只是傷了皮,撥開皮發現傷了一大片肉;去掉腐肉,發現骨頭都黑了;剃掉骨頭,發現……只能刮去這滲入骨髓的毒,否則,也許有一天骨架都腐朽了,才幡然醒悟悔之已晚。
讓他死吧。
讓所有寵溺寵出來的錯畫一個休止,死了,就不再恨了,低下頭,甘心情願地把所有黑了的骨頭一點一點去掉,讓這刮骨一般的痛一次痛個夠。
眼前仿若一道黑光漸漸碎了,如夢中。
靜默無聲,遲衡回身走向牢門。
宇長纓忽然抓起一本書扔過去,狠狠地砸在遲衡身上。而後霍然下了床,大步走到遲衡面前:「你今天來就是來給我看後腦勺的嗎?」
遲衡冷漠地站著。
宇長纓五官扭曲一般,握緊了拳頭,握了又鬆開,憤恨終於化作淒然一笑:「什麼時候,給我一個死期!」
遲衡終於開口:「明天,正月,初一。」
望著遲衡冷峻的臉,宇長纓退了一步,肩膀抽動,從嗓子中擠出一個淒厲的笑,越笑越大聲:「好,真好,讓我來世再做人,再投個好胎!」
遲衡的眸子沒有一絲光。
「十五天了,不聞不問,你來,就是告訴我這個的嗎!為什麼要來!直接一道死刑,了結了我不是更好!為什麼要來呢!」宇長纓的眼角泛出水光,艷麗的臉龐閃過不甘心,閃過恨意,最後卻是淒然的笑。他的長眉挑著,而今,糾纏著恨意,卻依舊張狂毫不馴服。
遲衡漠然看著。
宇長纓就像沉寂的火山忽然爆發了,一句一句,聲音尖利,不似平常:「為什麼不說話!我一直等你來,你就是只有這一句話嗎?……你啞巴了?為什麼不親手殺了我?我不開口,你是不是就永遠不說話!是不是明天,我就等到一個斬首的命令?!」
遲衡任他掐著手臂。
無論怎麼他都不開口,宇長纓悲愴地說:「……為什麼當時我會選擇安州?我要是不那麼輕狂,不與他打那個賭,我現在還是花前酒中過逍遙日子!為什麼,要遇到你!……他罵我是婦人之仁,我也不聽,有那麼多機會沒有下手,只顧著想兩全之計,我是自作自受、作繭自縛!遲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想親手殺了你,我要親手殺了你!」
有恨的,不該是被傷得體無完膚的自己嗎?
明明給別人下了入骨的毒,殺了這麼多的乾元軍兵士,為什麼這個人卻振振有詞反咬一口。遲衡他看著宇長纓的手指在白牆上劃下了一道道血痕,那張歇斯底里的臉孔,像沸騰著岩漿的火山。
遲衡面無表情。
宇長纓如演一個獨角戲一樣,遲衡是木偶。宇長纓的恨、宇長纓的怒、宇長纓的不甘,他都像木偶一樣沒有一絲表情。尖利的指責就像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中一樣。
宇長纓眸子裡迸發出發狂的光芒,他撲過去抱住遲衡痛苦的喊著:「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問我?你為什麼不問呢!我什麼都會說,你為什麼卻一句都不問呢!遲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能親手殺了你!我為什麼不能親手殺了你!」
明明喊著恨,卻抱著那麼緊。
身體熾熱得像毒藥發作一樣的沸騰,那一聲聲我恨你就像和著遲衡的心聲一樣,遲衡慢慢抱上去,手指狠狠掐入宇長纓的蝴蝶骨裡。宇長纓悶哼一聲,眉間痛苦,卻不鬆手,只是一遍遍地重複:「我恨你!我恨你!恨我不能殺了你!」
放聲痛哭,淚流滿面。
至始至終都只有宇長纓一個人在嘶喊在痛恨。
眼淚濕透了遲衡的肩膀,遲衡木然地聽著,聽那一聲聲的痛斥和痛哭,那恨不能揉進骨子的悔與恨,直到宇長纓的聲音啞了,再發不聲音來。
遲衡終於開口:「當初,你為什麼要去曙州?」
宇長纓豁然抬起頭。
「為什麼是你去的曙州?為什麼要下令殺死他?為什麼,當時沒有憐憫一下?為什麼?為什麼要逼我在今天親手殺死你!」遲衡緩慢地推開宇長纓的腰,不再是木偶,他的眼裡全是恨意、痛苦、鋪天蓋地的殘冷。
石入深潭,激起層層漣漪。
宇長纓掛滿眼淚的臉,漸漸地,絕望地揚起,淒然笑道:「這才是我必死的原因吧!為什麼?你說為什麼?我能未卜先知?我能知道當時殺死的是你的人?我能知道後來會遇上你?……是你來得慢,沒有在我還是一張白紙時,碰到我!」
成王,敗寇,當日的意氣風發怎知會成為後來刺進心口的利刃。
過往,本無對錯,是各為其主而已,憑什麼,反過要指責無法抹去的以前,誰又能,未卜先知?望著眼前冷峻到沒有一絲動容的人,宇長纓猛然往前一推,淒笑:「鄭奕說得對,你不會饒過我!我殺一千一萬十萬個人,或許都會被原諒,唯獨這一個,你絕對不會!遲衡,遲衡,遲衡,你要是不這麼念念不忘,我就不會那麼害怕。多少次,我想告訴你,我是鄭奕的人,我是探子……」可是,鄭奕說:別忘了,你殺過的那個人。
就這麼一步一步陷進去,萬劫不復。
紅色的眉心,如血。
遲衡慢慢伸手為他抹去腮邊的一顆淚珠:「你還是毀了我乾元軍那麼多人,前線戰死的兵士,還有,鄭奕軍裡的暗探,全部死了,你高興嗎?你做過那麼多事,每一件都讓足以讓你死了又死,讓我,怎麼原諒?」
他的手那麼柔,聲音那麼冷。
所有曾經的歡愉都變成了心頭的針,所有曾經的纏綿都變成了陷阱裡的刀,原來所謂的寵溺如此不堪一擊,原來所謂的此生不渝無非就是石上的水流過不復回。宇長纓怔怔地看著,捉住他的手,在唇邊親吻了一下,淚水濕潤了彼此的手:「遲衡,你太殘冷!」
如果真的殘冷,又怎麼會一直等到今天呢?
遲衡看著眼前的人,想起初見時,一張長長的方桌,他在最遠的地方,博衣寬帶,高髻,一襲素色,一顆血紅硃砂痣刺人眼目,如高人,如隱士——最初自己看就錯了,一直錯到了現在,彼時的宇長纓,此時的宇長纓,唯有一顆紅砂,始終未有變過。
當日,遲衡下令,處殺宇長纓。聞者俱驚卻再沒有人敢上前來勸。宇長纓,乾元軍中尤其是安州的將士無人不恨,多少同袍兄弟間接死在了他的手裡。
歡樂除夕夜,將軍府一片死寂,沒有一句歡聲笑語。
正月,初一,天牢裡,行刑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岑將軍,卑職有失遠迎,見諒!」心想雖然大年初一就行刑實在觸霉頭,不過想不到,遲將軍竟然下令派岑破荊來督查行刑,雖然是最高階的大將,到底是不太尋常——可見今日要死的人是多麼不同尋常!
岑破荊手一揮:「廢話少說,該幹什麼幹什麼。」
行刑官依了命令和規矩,將一杯毒酒、一把長匕首、三尺白綾擺上。
宇長纓恍恍惚惚。
毒酒,不是毒酒,是遲衡斟著南子星花釀製的酒笑吟吟地說:「長纓,你的眼睛比酒還烈」;白綾,不是白綾,是遲衡張開雙臂將他環抱呢喃耳畔:「長纓,有你在,看不見,也沒什麼。」
分明,彼時是那麼深情,深情到無論做過什麼都會被原諒的至死不渝。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翻雲覆雨就變了天地,無情,只是眨眼之間。
宇長纓望著岑破荊,仍然不敢相信,繼而絕望的憤慨:「岑將軍,我不求他的原諒,但他不聞不問,連一句解釋都不願意問不願意聽!他既然能這麼絕情,我當初為什麼會心軟呢?!!」
岑破荊面無表情:「你讓他怎麼辦?你難道是無辜的被冤枉的嗎?你做的的那些事死十次都綽綽有餘,除非,你沒有做過這些事!」
宇長纓怔怔地坐著。
半天,笑了,拿起了長匕首。匕首削鐵如泥,寒光閃閃,無論在刺進心口、手腕還是身體的任何一處,都足以完成一個處死令。
宇長纓慢慢撩起長裳露出腰際,對著行刑官說:「我這裡有一個刺青,幫我剮出來。」
遙憶五月,熾手纏住了柔韌的腰。
彼時是誰恃寵而驕嗔道:我腰上什麼都沒有,肯定不如那一條青龍。又有誰寵愛地說:無龍何妨我來給你畫一個。
手指一下一下,揉捏,捻指如火。
薔薇滴露,誰在迷亂之際問道:畫的是什麼?龍?虎?蒼鷹?又是誰在耳畔呼著熱氣:是遲,給你刺了一個遲字,一輩子跟著我,跟著我一輩子,好不好?——若非昏頭,怎麼會信那一句話,跑去刺繡坊忍痛繡了一個麒麟戲月。
行刑官拿著匕首顫了一顫:「這刺青霸了半個腰身了,不跟活剮一樣?」
「把這個,字,剮出來就行!」卷捲曲曲的遲字巧妙地形成了圓月和麒麟的角。遲字已刺,說好的一輩子,在哪裡?既然一輩子已辜負,這個刺青,留之何用!
腰際,最是柔軟。
行刑官的手抖了一抖,終究放下:「何苦?不如選這毒酒,牙一咬,腳一蹬,就過去了。」
宇長纓笑了,目光決絕,眉心一點灰白,拿起匕首,對著腰際一點一點削了進去。痛,痛入心扉,但是融入無邊的恨意與悔意,腰上的那痛就變得如此輕微,遠不如心口的煎熬。匕首斬金截玉,一下一下,順著過往的痕跡劃下去,鮮血直流,流過腰,流下去,滴落在床上,染紅一片。
靜默無聲。
宇長纓勾起嘴唇,原來,是這種滋味,不如想像中疼,更不如昨天他決然離去時那麼痛。匕首太鋒利,疼痛太短,削出的皮浸染了所有的鮮血,宇長纓托在掌心,放入盤中,仰看行刑官:「請還給他,親手,交給他!」鮮血淋淋,血肉,模糊。
行刑官長歎一聲面露不忍:「好!你可以,去了!」
而後掩面,轉身。
初一,遲衡坐在院子中,不許一個人打擾,將歡歡喜喜的拜年都關在了門外,聽著隔壁府裡孩童脆生生的笑聲,歡樂聲,這裡冷冷清清。傍晚時分陰沉沉的天際下起雨雪來,雨雪霏霏,徹骨的寒。
岑破荊泥水濺了一長裳進來,把一個木盒推過去:「他留下的。」
遲衡看了半晌:「他親手割下來的?」
「是!別人也不敢下那個手!」
遲衡合上,慢慢地說:「這東西我留著也沒用,燒了吧……和他的身體一起燒了。下輩子投胎別少了一塊,不好看。」
岑破荊目光複雜。
兩人看著門外淅淅的雨雪化作了一根一根冰柱,冷得徹骨,不一會兒手和腳就凍冰了,跟哪冰柱一樣,火爐裡一點兒火星也沒有。好一會兒,岑破荊站起來,打火,燒柴,一忙也不就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燒起了一點點火星。
遲衡看著岑破荊:「他死了?」
岑破荊回頭:「對,割下刺青後就喝藥了,鴆酒,沒受多少罪。」
「……很好!」
岑破荊歎了一口氣:「是,其實……其實他死一百次都死有餘辜。你可能不知道,好多個將領都聯名要你殺死他,被紀副使壓下來了,咱們在安州死的人太多了……當然,也是怕你重新寵幸他留下禍害。遲衡,你後悔嗎?」
「他必須死。」
「不管他該死不該死。你不下令他還能留條小命,遲衡,你後悔,親手殺了他嗎?」
遲衡搖頭。
遲衡沒法後悔,以祭奠其他的死者,平息他人的憤怒,這個人,必須死。而且,每當心稍微柔軟一下時,立刻有更多的憤恨將柔軟消得一乾二淨。他對這個人的愛意,被越來越多的恨覆蓋了,稀釋了,最後,蕩然無存。
不,並非一丁點兒都沒有。
當那人在肩頭痛哭時,遲衡想,假如沒有那麼多從前該多好,假如可以重頭來過該多好,偏偏,不可能。
就在這時,行刑官進來了,滿臉肅穆沉痛,謹慎地問:「將軍,岑將軍,請問是土葬還是火葬?」
遲衡僵了一下。
岑破荊把盒子遞出去:「火葬,連同這個一起燒了。」
行刑官接過來,再看看兩個將軍,輕歎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退下了。岑破荊挑著柴火越架越旺,直到火苗往上竄,喃喃說:「要有個烤肉就好了……遲衡,你說……」
回頭,遲衡覆在椅背上,一動不動。
次日大清早,岑破荊拎著一個陶瓷罐進來,望著臉色如死灰的的遲衡說:「這是他的骨灰,你看埋哪裡,不知道你有什麼講究?」
遲衡猛退一步臉色蒼白。
遲衡廢寢忘食地忙了好幾天,沒有一刻停下來,常常要黎明才睡下,睡下不到一個時辰又起來,繼續忙得昏天暗地,誰勸也沒有用,他就像那陀羅一樣不需要鞭打卻不停歇地轉動著。
他的氣色不好。
他吃不下飯,一吃就翻江倒海地嘔吐,吃什麼吐什麼。
只是郎中給的藥房。
頭七那天他渾渾噩噩要醒醒不來,夢裡,見宇長纓一襲麗色長裳坐在薔薇花下,挑起了長眉,目光凝情。二人相望良久,宇長纓笑道:「將軍,別來無恙?將軍,殺了長纓,你釋懷了嗎?」
遲衡注目:「你是來索魂的嗎?」
宇長纓低笑數聲,薔薇花落了一地,合著他歎息的聲音:「我啊,下不了手,還是捨不得,捨不得……」幽幽的捨不得融化在太息中。
遲衡驀然驚醒。
驚醒後,見到的是岑破荊和容越擔心的臉:「遲衡,你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暈倒了?」
遲衡望向岑破荊:「長纓的墓在哪裡?」
岑破荊一怔:「在……」
岑破荊以為遲衡會痛苦很長時間,或者至少會壓抑暴怒上很長時間,就像他從前一樣。但這一次遲衡痛苦的時間並不長,遲衡很快就投入了繁忙的攻擊中,把過往全部埋了,如同沒有發生過一樣。
岑破荊想:情深,情淡,不是一桿秤。
數年後,岑破荊和遲衡促膝而談。
彼時天下已歸遲姓,入夜,岑破荊側頭,無意中看見宮中的位居高地的平心殿前,那像獅子又像麒麟的石雕仰頭嘶吼,口裡恰似含著那圓月,活靈活現,這熟悉的一幕頓時勾起了無邊往事——一晃,幾年都過去了。他回看,只見遲衡也在怔怔地看著那一幕景。
岑破荊憶起當年忍不住慨歎:「他也不是非死不可,遲衡,你……你的手太狠了,你對自己太狠了,我要是你絕對下不去手。他死的時候,不怨你殺他,而是怨你對他不聞不問,連他的解釋都不聽!」
遲衡歎了一口氣:「聽又怎麼樣,我能饒了他嗎?我心裡太多恨,他要不死,我就死了。」
「你到底悔不悔?」
「悔又怎麼樣,不悔又怎麼樣,覆水難收,他做了那麼多事,無論哪一件……總有一件讓我沒法讓他活下去。」
岑破荊難得幸災樂禍:「你一直在後悔?」
遲衡默不作聲。
岑破荊難得正色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後悔的。唉,就你那性格,我還能不知道。實話和你說了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後悔,所以,當時,我就……」
他停住了,他看見遲衡的微笑。
守了好幾年秘密、忽然發現原來空守一場的岑破荊終於跳了起來:「你,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去!老子容易嗎?費了好大一番勁給忽悠過去了!」
說罷狠狠一拳過去。
遲衡被打得跌倒一旁,兀自笑了一會兒:「要不是,頭七那天,我問你他埋在哪裡時你支吾了一下——我真以為,他死了,尤其是行刑官來時,還有你把那骨灰拿來時。唉,我也說不出當時什麼滋味。他活著,我恨他恨得不行,他死了,我確實也後悔了,很煎熬了一陣。」
所幸,那天,見到磕磕絆絆的岑破荊,遲衡起疑了。
靜月無聲歲月無聲,所幸,當初的某些決定,現在看來無比的正確。岑破荊望了那月亮一眼,惆悵了一下,而後嘿嘿一笑篤定地說:「難怪,我就說,以你那性子,怎麼可能在他死後跟沒事一樣?你後來是不是偷偷跑去看過?依你的性子肯定是看過才能放下的!」
遲衡低頭笑了一笑。
良久,說:「破荊,謝謝!」
岑破荊一拍大腿:「謝什麼謝?我還不是怕你做了又後悔又想不開?人就這麼回事,先前恨不能把他抽筋扒皮,過後想一想沒啥大不了的,各為其主嘛——人的心氣兒都是這麼慢慢磨掉的。我說,什麼時候放了他?經了那事,他的心也死了,現在就做個詩書歌賦,除了不自由別的都好。」
遲衡垂下眼簾:「心死了好,不會傷心。」
遲衡這意思很明白了,岑破荊心裡盤算了一下,天下太平了,宇長纓也不那麼倔了,擇日不如撞日就這幾天吧。在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戲謔打鬧聲中,刺入心中的銀針終於融進肉裡,無論怎麼按也不會痛不欲生了。
流水落花兩相忘,圓月有信人無期。
以上皆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