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一動不動。
「你又是砍松又是劈柴早不知驚醒了多少人,前邊是河阻路。後山是**山,你要是不怕死就進山裡去,怎麼也能活下來——別指望你那瘸馬了,咳咳,趕緊走吧。」
遲衡慢慢起身,鎮靜地出了屋,將門掩上。
他沒有去牽馬而是飛快向後山走去。他這一走動,後邊很快就喧嘩開來,幾乎如鍋裡的水瞬時沸騰一樣,方才才是靜寂如死,現在整個山村忽然都活了,吶喊聲吆喝聲此起彼伏——聽聲音,不下四五十人。遲衡冷笑一聲,四五十人全上來他也不懼。
不過,沒必要冒這種險。
因為利益當前,必有勇夫,難保有那不怕死的人前赴後繼撲上來,一拳難敵百支手。而且必然早有人報信給地保,封振蒼的精兵也會吸引到此處。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遲衡選擇了後山。
不止因為老者的話,更因為他就是因為被河阻住才繞到這裡的,**山就**山,有路就是讓人走出的。出發前,因為他的大刀太招眼,所以換了一桿長槍做武器。雪中,更知道長槍的好處,走得快。
後邊的吶喊追得急促,有人有狗有火。
人只兩條腿,追著追著就散開了,有人尋向別處,狗卻靈,嗅著味道來,四五隻狗腿腳快竟然圍將上來狂吠,撲上來撕咬,遲衡一槍過去,撂翻一隻,又一槍挑過來,逕直戳在狗眼上,狗痛得當即滾在雪裡,如此一來,那狗都懼了,遲衡一跺腳槍桿一陣,狗退了幾步,紛紛跑了。
遲衡費了好大功夫終於甩開了瘋狂的圍追堵截。
但他也徹徹底底迷路了。
他沿著路攀爬了很久,天邊漸漸泛出些許亮光,能看清四下的風景,他忽然一驚——因為他竟然回到了曾爬過的一個地方,就在此時,他又看見山腳下的火把,這些火把有的已爬上來了。
不可能啊,他明明就是沿著路爬的。而山下的那些火把顯然也是要沿路上來的,看著那蜿蜒的越來越多的火把,遲衡驀然明白了,這山上的路壓根兒就是用來**的。
早聽說有人像佈陣一樣築路故意讓人陷入迷陣,想不到這村野竟然也有這種人吃飽了沒事做。
遲衡唾罵了一句繼續爬。
專挑沒路的地方。
這下徹底迷了,天邊雖有亮光卻沒有太陽,樹上的葉子也落得七七八八,東南西北全然分不清,唯一可喜的是,底下追逐的人也迷了,遠了,聽不見聲響了。遲衡飢腸轆轆,一邊罵一邊走,罵這修路的人吃飽了撐的,罵封振蒼遲早滅了,罵著罵著,見一處雪下還壓著乾草,沒留神一腳踩過去,噗通一聲,他心想壞了,眼疾手快急忙一槍釘住地面,卻已晚,腳哧溜溜地下去了,長槍劃出一道常痕。
陷阱。
他沒有被村民逮住,反而落入了捕野獸的陷阱裡,遲衡哭笑不得。
看著陷阱裡一根跟削尖了的木樁,多虧剛才反應快,若是端直摔下來,恐怕要被這些木樁戳出幾個大窟窿來。這陷阱出奇的深,跳還跳不出去。
「喂!有人沒?」遲衡喊了幾聲,無人應答。
好在這也難不倒他,遲衡拔出一根木樁,沿著陷阱壁上開始鑿洞,陷阱是土,倒也不費勁,有長槍在手,不怕戳不出爬上去的階,戳得七七八八,忽然眼前一暗。他抬頭,看到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那眼睛越睜越大:「嚇,是人!師父,快來,逮著一個大活人呢!」
遲衡就著鹹菜乾一口氣吃了三大碗白飯,吃完後瞪著眼前的人:「你家師父呢?」
師徒兩人,跟守山人一樣。
不,跟隱居山林的隱士一樣。師父三十來歲,不苟言笑,跟老道學似的。徒弟十五六歲,叫顧不思,舉止卻天真直率,趴在遲衡旁邊一直問長槍怎麼個用法。
師徒二人不理世事,當然不知遲衡是被追殺的人。
遲衡在逃命中手臂也受了些傷,傷不致命,只怕染上風寒就麻煩了,可惜療傷的藥和工具都在馬上,他只得找了塊鐵,烙紅了一下子按在手臂上,肉茲茲的響,他額頭的汗大顆大顆往下落。
四下靜默。
顧不思長呼一口氣:「疼不疼?」
「來試試!」遲衡舉著烙鐵伸到他臉邊。
顧不思嚇得一下子竄到師父的後邊,探著頭喊道:「你為什麼要用鐵啊,我們受傷了都是用藥草的,可靈了,被鐵傷了的狍子鹿子都能醫好。」
遲衡無語:「你早不說。」
師父終於開口:「你也沒問啊!」
遲衡更無言。雪後初霽,一片晴光映青山,他弱弱地指著外邊說:「我怎麼能走出這個**山?」
顧不思捉弄道:「走不出去的!師父想了二十幾年都沒走出去!」
小破孩。
遲衡挑起眉頭看了他一眼,看了看屋子上的八卦圖,心想,鐵定是他們修的才這麼奇奇怪怪。他猜對了一半,一百年前,有一位道行很深的顧姓老者為了避禍來到這裡隱居,怕官府追來,遂起了把土路修成**路的念頭。凡事都怕經年累月,後來他撿了三個徒弟,幾個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竟然真的如八卦**陣一樣,大多數人都會迷路並回到最初的那個地方,無奈之下下山去。即使偶爾有樵夫誤入,也很難再找回來。
何處不能砍柴,何況這種深山老林,樵夫們也不執著於此。
所以人們管這山叫**山。
師父是老者徒弟的徒弟的徒弟收養大的,他自小長在這裡,平日無事,就看老者們留下的道學書,也就成了一副道學樣。遲衡問顧不思:「你們不下山?」
「下山呀,下山買衣服,買鹽巴,買菜種子。」
一年下兩三次,顧不思是很喜歡下山,師父卻不喜歡,提之變色。遲衡問:「人多了好耍。為什麼你師父不喜歡下山,這裡有什麼好的?」
顧不思苦惱地說:「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下山吶?」
「想做什麼?」
「我隨你去山下玩一陣子,玩夠了再回來。」
遲衡道:「你要若不聲不響走了,你師父不得著急死啊——就算要走,也得得了他許可才行。」
顧不思撅了撅嘴巴:「師父才不管我呢!師父在我這麼大的時候也下山去過,足足過了一年多才回來——喏,你看我,我就是師父那一年帶回來的。」
不思,正是師父為他取的名字。
遲衡看了看滿臉肅穆,正在編織捕獵網子的師父,心想不思不思,到底是思什麼呢?從顧氏老者到現在,恐怕好幾個人都下山了再沒回來吧,不然不會只剩下師徒二人。八卦**陣固然能將人迷惑,卻是無法拴住人的腳將人留在山上的。
當天,師父烙了很大很大的兩張干餅,裝在了放入布袋。遲衡誠摯道謝:「你帶我下山去?」
師父點頭。
遲衡看了一眼一會兒織網一會兒劈柴不得消停的顧不思:「你家徒弟呢?不帶他走?恐怕他沒你這麼沉穩的心,遲早是要下山去的。」
師父淡然說:「他來由他來,他走由他走。」
顧不思倏然竄過來,拽著遲衡戀戀不捨:「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到了山下我怎麼找你呢?」
「我叫遲衡。」
顧不思念了兩遍記下:「你住在山腳下?雪化了我去找你。」
「我在曙州的昭錦城,你去那裡問。」
顧不思也不知曙州是多遠,只是很天真地問:「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嗎?你們遲家一定是大戶人家吧!等雪……等明天開春我去找你,比玢州城近,還是……昭錦城近?」
遲衡笑了。
當然,遲衡並沒有留戀,山脈綿延他走了很多路,幾乎是三天三夜,遲衡只覺得一直在繞圈一樣,在幾乎懷疑師父是不是居心不良時,師父忽然駐足,指著前方說:「那裡是骨火崖,前邊有乾元軍的駐軍——離玢州城近。」而後匆匆隱入林間,再也不見。
連一句後會有期都沒來得及說。遲衡難以置信,他不知道師父是如何洞悉自己的。師父,比看上去聰明很多、洞察很多。
許多人,許多景,見一面就再也見不著。
這是萍水相逢,太多萍水相逢壓根兒不會記在心上,逢過,或許留下一道水痕,或許什麼也沒有,如此而已。
遲衡跟著師父下山時,也閃過一念:這麼有趣的地方,如果能再走一遍、只靠自己的能力徹底走通也是很有意思的——但是,有生之年他也只走了這一次,此後,再沒有回去過。
而口口聲聲說要找遲衡的顧不思也再沒見過。
遲衡偶爾會想,顧不思或許找過,結果半路上遇見更有趣的事、更有趣的人,就留下了、生根了、萌芽抽枝而後再也挪不動了。山上也好,山下也好,只要他喜歡就好。
沒有了馬,卻比以前順利多了,因為骨火崖已是交戰之地,所見到的都是繃緊了弦的士兵,有驚無險,遲衡穿越了重重障礙,終於翻越到了乾元軍的地盤。
本是大鬆一口氣,誰知馬失前蹄忽然有人一槍刺過來:「嘿,嘿嘿,哪裡來的小賊,溜得還挺快!」
遲衡握住了他的槍頭,似笑非笑:「我是,使者,來見你們將軍。」
營帳裡。
梁千烈眼睛瞪圓了:「遲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