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封振蒼根本無力再加抗擊。
遲衡久未率兵,威風重振,管他朔風凜凜,千軍萬馬鼓足了勁向前攻擊。他善攻其不備的奇戰,更善且戰且前的正軍,一勇當前,輔以小計,以摧枯拉朽之勢到達雲中郡,雲中郡本是佔著天時地利,但也耐不住遲衡的攻擊迅猛如虎一撥接一撥。
戰爭,戰的就是勢。
乾元軍和封軍雙方交戰已久。玢州本就是敗勢之下,原還指望著鄭奕軍來救,想不到鄭奕又趁火打劫,消息一來雲中郡的將士們士氣惶惑,氣勢弱了不少。而遲衡和乾元軍則在勢上,眾志成城,攻城的武器也是一個接一個,勸降的信報如雲片似得飛進去,更例舉了乾元軍佔了曙州之後也沒虧待原降的將士,又是攻城又是攻心,搖搖欲墜的雲中郡只捱了十來天就舉了白旗。
其時雪有一尺來深,遲衡心裡高興得不行,哼著曲兒燙酒。
一封戰報來了,石韋看後沉默,遲衡給兩人斟了兩碗酒,澄黃澄黃的酒香四溢:「哪來的信報?容越攻下城池了?」
石韋遞過去:「宇長纓在十日內連攻了翡林、翠子峽。」
遲衡一愣:「翠子峽他都能拿下?」翡林強攻猶可,翠子峽可是天塹,除非是封軍的將領自己投降。原來,宇長纓施了一個冰凍之計,愣是倒灌河水生生給乾元軍潑出了一條路,這個計說來簡單做起來難,一是要活人往前硬扛,二是要持之以恆的灌水,更重要的是前方還有翠子峽的迅猛的反擊。所以死去的兵士不知多少,而一旦死去就貼在冰中,後來的兵士繼續灌水連同屍體一同凍住,真是用人堆出了一個奇戰。
遲衡將信報放下。
石韋擔心他因此而改變戰策:「就算攻下翠子峽也沒什麼關係,想奪玢州城還有很長距離。」話是如此,不過如果乾元軍和封軍都打疲了,而宇長纓正好來分一杯羹,就不是一杯了。
遲衡凝思一會兒:「季弦,咱們當下怎麼走?」
「繞到玢州城以北,背後奇襲。」
遲衡笑道:「季弦比別人尤為出色的地方就在於,執著於一處,堅定不移,反而比靈活多變的戰術來得可靠。」
雙方都咬死了要拼一個前後,可苦了玢州城,原本還能再撐兩三個月,現在一來想拆東牆補西牆都來不及,眼睜睜看著領地被攻得千瘡百孔。
就在遲衡想一鼓作氣一奪先機時,忽然一封信函傳來。
竟然是封振蒼親筆所寫。
自兩方交戰一來,封振蒼的來使從來不和遲衡交鋒,反而寧願去信給石韋、容越或者岑破荊,這是第一封直接交給遲衡。
遲衡疑惑打開,信中先掉下一個東西來。
遲衡拾起,臉色變得鐵青。
這是半小截紅色珊瑚,眼紅到刺目,遲衡一邊看信一邊握緊了拳頭,看完後摔在地上直直地看著來使。那來使本是倨傲地站著,被這般凶狠地瞪著,不由生出恐懼之色——連石韋都心中一懼,連忙拾起一目十行掃過。
頓時明白了。
來使強撐著說:「封城主說,十月十八,玢州城下,遲將軍與他親晤屆時一切都明白了。」
遲衡穿著鎧甲一直坐在寒風裡,宮平勸之無動於衷,大風大雪又起。半夜遲衡忽然起身進了石韋的營帳,將他喚醒:「季弦,你們按照原計劃,多行幾百里山路,從北邊包抄玢州城,我要抄近路去玢州城。」
石韋一把將他拽住:「封振蒼在耍詐你不要理他!」
「紅珊瑚是我送的,我認得。」
石韋發怒了:「你早就心知肚明,朗將會死在裂雲城,必然跟封振蒼有很大關係。他一直不敢跟你商議連橫的事不就因為這一茬嗎?現在僅僅憑一截紅珊瑚你就過去,就是給你挖的陷阱你還不明白嗎?」
「我知道。」
「就算是顏鸞的東西又怎麼樣!遲衡,你醒醒!他早就被你燒成了灰,化成了土,一截紅珊瑚他就能回來嗎?」石韋額頭青筋暴出,他從沒有這麼暴怒過,幾乎是想一拳過去將遲衡打醒。
遲衡沒有說話。
但堅定的目光已說明一切。石韋驟然將他的手握住:「遲衡,你別去,一定有陷阱!等咱們攻下玢州城、等咱們攻下整個大玢州,封振蒼能跑到哪裡去,你再慢慢問、慢慢嚴刑拷打,現在,不要去!」
遲衡反手握緊:「我一直在等這一天,我要等封振蒼說當時都有誰!」
「是誰還那麼重要嗎?你已經屠了一座城,再多的仇恨都該一筆勾銷了吧,遲衡,聽我一句,別去!」石韋的手發抖,死死摳入了遲衡的手掌。
「我一定要去,我一天都等不了……」
「遲衡,他都已經死了!」
遲衡臉色一青,要甩開石韋的手,石韋力氣也足,一下子將他錮住,兩人僵持了幾下,遲衡忽然鬆手,一下子坐在地上,盔甲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四下寂靜,只有暴風雪襲擊營帳在縫隙間發出尖利的呼嘯。許久,遲衡幾乎是哽咽著說:「我比誰都清楚!」
石韋抱住了他:「別做傻事!就是封振蒼做的,他現在瘋狗亂咬人了誘你上當而已!」
「不止他。」
「對,還有鄭奕。鄭奕挾天子下的詔令,他最清楚顏鸞的行蹤。無非就是他們倆,其他蝦兵蟹將都是聽令而已,你還想要知道什麼?你還想聽到什麼?」
「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知道了又能怎麼辦!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再屠一次城?再陪他死一次?知道再多細節他能活回來嗎?」
遲衡抬起頭:「我就可以忘記了。」
石韋怔怔地看著他。
「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死在誰的手裡,完整地聽一次,我就可以釋懷了!」遲衡嘴角慢慢地勾起一個弧度,顫抖著,「難道,我還能殺光天下的人?」
石韋凝望他的眸子:「你一定要去嗎?」
「是。」
「假如有陷阱……」
「放心,我再想知道真相,也不會傻乎乎地衝過去。替我安排好幾撥人分別出發,擾亂封振蒼的視線,我會選擇最安全的路。別擔心,季弦,我不是幾年前的遲衡,不可能冒然跳進別人設下的陷阱。」
「你已經決定了?」
遲衡抬手冰了一下石韋的臉:「沒事的,封振蒼要想用這個法子來捉我,就太蠢了。換一個方向來想,我答應他,也可以牽引封軍的注意力,你早些從背後襲擊,你前呼,你後應,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好不好?」
最末一句就像哄小孩一樣。
石韋哭笑不得道:「你準備現在就啟程嗎?不等明天再說?什麼都沒有安排!」
「今晚出發出他們意料,明天你將陣勢弄大,混淆視聽。」
「你太專斷!」
「就當我最後為他瘋一次,我一直都希望能忘記以前,只要一次,我就可以把以前都放下。」
望著駿馬踏起征雪。
石韋苦笑:「當你不再想著去忘記時,才是真正放下了啊!」
遲衡不是直接穿過玢州的疆界,他喬裝打扮順著曙州的邊界快馬加鞭,但正如預料那樣,他還是遇見了大大小小的麻煩,所幸石韋的安排,分了三支隊伍混淆視野,結果三支隊前後都陷入封振蒼的陷阱中。
而石韋加緊行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抄著原路長途跋涉繞過去。
遲衡非常不喜歡曙州的西南部地形,大片丘陵和大片的山谷,以及這裡的屋子都塗著鮮紅顏色的簷角,所以能觸及到往事的東西,他都不願意去碰——時隔五年,他又回到這個地方,看到熟悉的景象想起恍如昨日的事。
石韋說得對。
死去的顏鸞就像一把鈍刀子,割著活著的人的心。遲衡以為還會滴血,不過,時間消鈍了很多東西,刀子還是那把刀子,只是心不再是脆弱的那顆。他曾以為一生都不敢去觸碰,而如今,觸目,已不再驚心。
遲衡想:石韋多慮了,自己也多慮了。
駿馬追風絕塵,嘶風逐電。
入了玢州的木鳳縣,封振蒼派出暗探的已經失了蹤跡,遲衡走得更從容了,但是雪越下越大,在山腳下時雪已齊膝,他另闢蹊徑試圖繞過去,誰知卻在陰溝裡翻船,竟然迷路了,更糟糕的是,馬非天馬,因為趕得太急馬數次滑倒,終於在方才傷了腿骨跌地,一瘸一拐再無法跑開。
其時天已黑,遲衡牽著馬心下焦急。
如此天氣如此雪夜,地上泛著雪的白光,比天上月還白,遠處重巒疊嶂黑得肅敬。
好不容易看到一茅草人家,遲衡上前敲了敲門,好一會兒有人撲簌簌起來開門,一個老者開了門,也不點燈,月下,那老者已近花甲年紀,聽遲衡這一說迷路,也不驚異,拄著枴杖說:「難怪,難怪,就不下雪到這裡也得迷一迷,這山就叫**山,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難走的了。」
窮苦人家沒什麼可提防的,老者讓遲衡住下。
外面寒風呼嘯,茅草屋可抵大風寒,地上鋪的是乾草和蓆子,蓋的也是乾草,遲衡雖然累,火氣旺,但也睡不下,扭頭看老者蜷縮著一動不動,心想這老者沒被凍死真是奇了。雖圍著火爐睡,火爐裡的炭火半旺半熄,爐子旁除了一把鈍刀什麼都沒有,爐裡是最後的乾柴。
遲衡跑了三里地,砍了三棵松樹回來。
就著夜色將松樹劈成片,動一動還暖和,他一口氣全劈成小段堆在爐子邊。等他終於窸窸窣窣睡下了,老者歎了一口氣,聲音虛弱:「我這把老骨頭也活不了多久了。」
到這把年紀一個人確實難過活。
「兩天前地保來過,說要是見到強壯的年輕陌生小伙,管是一個還是幾個都要密報上去。咳,有百兩黃金的獎賞,人都衝著這獎賞不睡覺的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