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枕邊空空無人,遲衡伸了一個懶腰埋在枕巾裡,床上還留著他的味道。一個鯉魚打挺下了床直奔院子,院中,紀策斜靠在躺椅上,一襲梨花白的雲紋錦衣,領子豎得高高的將半個下巴都蓋住了,正看一本鬼怪志。
遲衡駐足:「紀副使,又有什麼有趣的故事?」
紀策依舊含笑:「有一棵曼陀羅樹,長了幾千年,成精了,跑到山下找人玩耍。曼陀羅花有毒,不慎將小夥伴給害死了,後來上天入地去救——聽說昭錦城裡有暖房養花,十月可開三月花,記得捎一支回來。」
遲衡不知道世上可真的有樹能化作人。
遲衡只知道,後來的每一晚自己床上都會躺這麼一個人,腰身跟曼陀羅花一樣,讓人麻麻的酥。那人總是屏住呼吸,咬死了錦被就不出聲,怎麼惡作劇往裡衝撞也不頂用,遲衡也捨不得將他捉弄得太厲害了,動作異常小心,雖然沒有一瀉千里的暢快,但那細細綿綿的癡纏,卻令他心底極為滿足。
既然他不吭聲。
遲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有時撫到胸口依稀被箭傷的地方,那人才發出輕微的哼聲,不是疼的,是另一種纏綿的聲音。
心有暴虐,還是被漸漸馴服。
十月上旬,普降大雪。遲衡拿著戰報抖落一身雪:「紀副使,石韋馬上要到了,我也該出戰了!」
紀策挑眼看:「終於捨得和我商量了?」
遲衡嘻嘻一笑精神抖擻:「封振蒼一定不會想到咱們大雪天會出征,哼,讓他死扛。這一戰過去,正好容越和岑破荊能早點回來。」
「不會太倉促嗎?」
遲衡搓著紅通通的手道:「恰恰相反,再不動手鄭奕就要動手了,看看咱們的暗報,鄭奕見安州佔不了便宜,暗中蓄兵發向玢州,別以為他會是救封振蒼來的。」
紀策將茶杯放下:「咱們的暗報是越來越厲害了。」
「紀副使當時安排得好。」
「少來!怎麼以前不見這麼準!什麼時候啟程?部署好了嗎?多加小心!」最後那句,紀策當然知道自己多慮了,依遲衡的性格,只怕是一到昭錦城就已經秘密部署攻擊事宜了。
雪天裡,昭錦城鋪一層白玉似的雪,碎碎的。
大軍整肅,兵戈被雪覆了光芒,紀策舉一把玉骨的傘立於城牆之上,風捲大雪襲向人面撲撲簌簌散落,遲衡的盔甲看著都生冷僵硬:「紀副使,我走了。我走了,你可怎麼辦?」
紀策挑眉:「你走了,我歡送,你來了,我相迎。還能怎麼辦!」
遲衡湊到紀策的耳朵呵了一口熱氣:「晚上沒人給你暖手暖身子為你鑽燧取火了,可怎麼辦?」
紀策一愣,面皮登時紅到脖子,舉起烏骨傘往前一拍拍在遲衡盔甲上,匡噹一聲脆響,烏骨傘上的白雪簌簌落了一地。遲衡將紀策拽入懷裡緊緊擁抱,匡噹一聲烏骨傘墜落在地。明鐺盔甲包裹著淡藍色的衣裳,心跳加劇。遲衡對著那微涼的唇狠狠地吻下去,舌頭長驅直入,吸去了所有的寒氣,直到那顫抖的身體變得火熱呼吸變得急促,遲衡才鬆開手,眷戀地說:「紀副使,等我回來!」
大雪蒼蒼茫茫,大軍卷雪而去漸行漸遠直化作點點微塵。
烏骨傘被雪白覆蓋。
紀策俯身撿拾,手才觸,就被那入骨的冷冰了一下。抖去傘上的雪,直起腰來,慢慢走回了將軍府。雪止,天晴。火爐很旺,燒得屋子暖融融的,走到那床邊,木箋牌輕輕的搖,映著雪後初霽的陽光,搖晃的字忽而明忽而暗,僧歸,燕歸。
燕歸,燕歸,人生得春遇幾回。
雪裡行軍談何容易,打起來都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事。
這一戰遲衡不得不發。
有暗報說,鄭奕和封振蒼已徹底決裂,發向玢州的鄭奕軍即日啟程。
鄭奕年初原也是寄希望於封振蒼壓制住乾元軍,他好攻下安州,之後無論是攻打西域還是攻打濘州都如探囊取物。但鄭奕卻萬萬沒有想到,乾元軍在幾度失守的敗局下,又生生地奪回了原來陣地,雙方耗損了數萬軍力,打了個不輸不贏。
但是,並非不輸不贏。
安州阻擋了鄭奕軍奪西域的步子——鄭奕眼睜睜看著西域各州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入了乾元軍的囊中。
曙州、玢州同樣阻擋了鄭奕奪中原各州的策略——封振蒼沒能抵擋住乾元軍的攻擊,反而把源源不斷來援的鄭奕軍拉進了敗局中,鄭奕軍越陷越深,悔不當初。而在角力中,乾元軍已經奪下了曙州和大半個玢州。
所以說,看似不輸不贏,實際上鄭奕卻輸了好幾個州。
眼看玢州要淪陷,鄭奕終於改變策略。
遲衡知道,必須趕在鄭奕之前攻下玢州。
鄭奕可不是封振蒼。
封振蒼能耗乾,鄭奕軍可是越打越多越打越險的。到了曙州和玢州的邊界黑石陵,遲衡駐馬揚鞭:「季弦,記得年初攻下曙州時,鄭奕乘火打劫結果沒成。怎麼接下來他們又結了同盟,結果一年都沒動靜,到了年末了才恍然想起再來打劫一把?」
石韋脫口而出:「因為年初鄭奕找到了殺手鑭,寄希望於攻下安州。」
殺手鑭,自然就是宇長纓。要麼攻安州,要麼攻玢州,兩取其一鄭奕選擇了更為重要的安州。在他心裡,封振蒼的領地早就納為己有了,什麼時候取都是取,不急於一時。
結果沒想到,兩手落空。
遲衡仰望沉沉烏云:「季弦,本來這次我打算和你好好將來年的攻擊佈置,並沒打算親征玢州,但是,你可知道,鄭奕這次將派出的主將和軍師是誰?」
「安州的那幾個老將都有可能吧?」
「主將是秦汝錚。」說話間遲衡的眸子一沉,睫毛遮下陰影蓋住鋒利的眼神,但那皺起的眉頭卻如劍一樣。
石韋靈光一閃:「軍師莫非是……」
「不錯,鄭奕派出的軍師就是宇長纓——也許是他自動請纓。當然,我這次出征絕不是為了活捉回他,而是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惡點子要出。」
宇長纓鋒芒畢露,而且陰毒。
「當然,任何點子都抵不過一個快字,只要咱們夠快,他出什麼點子都來不及。我這次挑的將領全是元州和夷州來的,跟他沒有任何關係,根本不用擔心——算了,不說虛偽的話,我還是忍不下心裡這口氣,恐怕他對我也是恨之入骨恨不能斬之而後快。」
石韋沉默。
遲衡長呼一口氣:「非要一個你死我活才能罷休嗎?如果他不再爭,我心裡的這團氣忍著忍著也就沒了,難不成……難不成我還能追到鄭奕軍去討個說法?你說,他到底是什麼想法,怎麼說也是他欠我的!」
石韋不置一詞。
許久,遲衡又說:「無論怎麼說,是他先欠我的。」
糾結於誰欠誰的說法於事無補。
遲衡自己從死結中走出來,笑指前方:「你猜宇長纓會先出什麼戰術?玢州被黑蒙山一分為二,他不可能越過黑蒙山去。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一定會奇襲玢州的後翼,到底是哪個地方呢?季弦,你有什麼見解?」
石韋抿了抿嘴唇:「我,猜不出來。」
不是猜不出來,他不想去猜,現在的局勢就像兩個鬥氣的情人一樣,而兩軍就是他們的賭注。石韋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更害怕遲衡會陷入這種置氣之中將乾元軍拖入苦戰中。
遲衡閉眼冥思了一下:「他會從兩個地方攻擊:翡林,金雲山,這兩處攻下來,西引鄭奕軍的援軍,東控容越從東線來的攻擊。所以,我們可以去想,怎麼攻擊可以讓他沒法得逞,又可以和容越破荊相抗衡。」
石韋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我們應該攻擊雲中郡。」
遲衡睜開眼:「為什麼?」
「我們是來攻擊玢州、而不是來阻擊宇長纓的。當下,天時艱澀,地利也沒有,如能攻下雲中郡,一可有立足之地,二來封振蒼的西半邊就懸空了。從雲中郡到玢州城,道路漫長而且艱難,封振蒼斷然沒有主力防衛。梁千烈現在苦攻玢州的首府玢州城,卻拿不下來,咱們繞過玢州的主力攻擊,出其不意到達玢州城後方,前後夾擊,封振蒼肯定守不住。」
「從雲中郡到玢州城需要很長時間。」
石韋冷靜地分析:「對,等咱們到達玢州城時,宇長纓也許已經占是翡林和金雲山兩個重地,甚至威脅到了曙州。但是得分出輕重,咱們拿下玢州城,向東突圍與容越岑破荊相匯,翻過來再攻打宇長纓,可以說易如反掌。」
遲衡沉默。
石韋知道他的猶豫之處,逕直說:「依宇長纓的性格是不會放棄的,一定會和咱們相抗到底。所以,你不用擔心失了良機讓他逃回鄭奕軍。」
一句挑開遲衡心底深處的私念。
十月中旬,天氣奇寒,旗幟凍成快,盔甲冷成貼,不小心摔上一腳簡直要將渾身骨頭給摔斷了一般。縱是如此,遲衡和石韋嚴苛軍令,將士們不敢絲毫懈怠,每日頂著風雪行軍,遇山翻山,遇水踏冰。
依了石韋的計策,遲衡領兵先攻雲中郡。
這邊且說,封振蒼東邊抵擋容越,東南方抵擋岑破荊,西南邊要對抗梁千烈的進攻,已是艱辛,本是佔著十月天寒地凍才勉強撐住。北邊忽又傳來鄭奕軍大將秦汝錚的大軍進犯,封振蒼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