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策駐足,窒息般的沉默之後問道:「遲衡,有什麼事嗎?」
難怪昨天莫名其妙提到顏家。為什麼連紀策都開始沉默、開始閃躲、開始隱瞞、開始不願意和自己單獨相處了?他的聲音,總是這樣冷靜,冷靜到讓人覺得陌生。遲衡心口的悶氣幾乎鬱結發酵慪出一股酸味,可他根本沒法對紀策吼出聲,悶了一會兒,甕聲甕氣地說:「沒事,你走吧。」
紀策猶豫了一下,踩著輕輕的步子離開了。
遲衡氣得揮起右拳一拳擊在樹上,樹幹震了兩震,樹葉嘩嘩落下。宇長纓跑過來,急忙將他的拳頭抓住,聲音裡滿是焦急滿是憂慮,和克制:「將軍,怎麼了,有什麼事和我說就是了。」
遲衡咬牙:「沒事,你也忙去吧!」
宇長纓緊緊抱住遲衡的腰,六月的熱,熾熱得相觸的地方出汗了:「將軍別動怒,有事慢慢說,有一個元州的老郎中專治眼疾,明日就到了。」
「郎中有什麼用,一個一個,膿包!」
宇長纓一下一下撫摩遲衡的胸口,安慰道:「總是有用的,你現在的眼睛很亮沒有絲毫損傷,一定不會有事!你坐下,我給你洗一個水桃,安州桃源的桃子又大又水,你一定喜歡。」
遲衡並不喜歡。
食不知味。他不喜歡被隱瞞的感覺,他痛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隨之而來的手足無措,為什麼紀策連這種事都要隱瞞呢,為什麼紀策壓根兒不願意解釋一兩句呢。遲衡摸到茶杯,喝了兩口,手抓著茶蓋越想越氣,忽然一下子砸了出去。
啊!
宇長纓痛呼一聲。
竟然砸到他了?遲衡大步跨出,卻一下子絆倒在石凳上,一個前傾全身倏然撲在石桌上,肋骨狠狠撞了一下,巨疼蔓延,遲衡又急又悲傷又痛恨——為什麼,連跑過去擁抱一下的能力都沒有了,悔恨從骨頭縫中滋長。
宇長纓幾步跑過去,扶起了遲衡。
遲衡一下摸到他的額頭,一股黏膩流過手指。
自己的莫名怒火,傷的還是宇長纓,還有比這更後悔的嗎?他一直不離不棄,相伴左右耐心地勸解,即使自己再發脾氣他也默默受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傷了。遲衡抱緊宇長纓,兩手顫抖,一遍遍撫摩他的臉頰額頭:「長纓,長纓,對不起,對不起。」
遲衡對宇長纓越來越眷戀,眷戀到一會兒不見,就心慌。他不願去想乾元軍的事,所以任紀策去安排,但今日之事突如其來,他想,紀策的謊言,終究是要面對。
七月的這幾日細雨綿綿不斷難得涼爽。
東廂房多花木多假山石,蔭氣森森,遲衡以前就不太進去。如今看不見了,更是從沒有推開過東廂房的院門。
天色已晚,夜深,遲衡坐在房中,想起白日莫名地沖紀策發火又沒說開,心中說不出來的難受,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去問他把顏府的小孩接過來是什麼意思。
遲衡摸索著走過去。
大院子能清走的東西都清走了,遲衡憑著記憶,扶著高過人頭的紫薇樹過去,磕磕絆絆的,自不必說,走得慢,也走得謹慎,走得輕。不過,進了東廂房的院子,聽見紀策房中有人說話。遲衡想,還是等人都走了再進去比較好,遂依舊慢慢走過去,離得近了,聽得清晰了。
「宇長纓,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指指點點!」紀策的聲音驀然提高,異常憤怒。
「將軍的事就是我的事!」宇長纓不甘示弱。
遲衡一怔。靜寂之中,雖然兩人的聲音均有克制,依然聽得一字不落清清楚楚。旁邊是假山,離紀策的屋子只幾步的距離,遲衡想了一想,慢慢地走到假山後面貼近窗子。
宇長纓語氣激憤,激憤中難掩憔悴:「你明明知道他對顏鸞念念不忘,對顏氏家族的任何人都恨之入骨,為什麼要將他們弄到院子來故意刺激他?他前些日子有多暴躁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有多難受你看不出來嗎?你非要一刀一刀地捅嗎?紀副使,平心而論,他最尊重你偏袒你,你卻這麼對他,到底是為什麼?」
紀策冷冷的說:「我沒必要向你解釋。」
宇長纓冷笑兩聲:「你最瞭解他,所以你針針見血,當初略施小計就讓他在楚秋面前吐血了——我想,他也心知肚明吧?」
「那又怎麼樣?強取豪奪的名聲好聽嗎?他是明事理的人,就是一時色令智昏了而已,屬下也好,朋友也好,我都是為了阻止他犯下這種荒謬的錯。他和楚秋若是兩情相悅,我會莫名其妙插刀進去?」
遲衡的手指在石頭上劃下一道痕跡。
宇長纓道:「是嗎?勸諫就好,何必出這麼狠的主意一到劃到他心裡去!既往不咎,我也不在乎以前的事。只不過,顏氏的人,永遠不要出現在乾元軍,這是他親口說出的話,紀副使,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我輪得到你來教訓?!」
「是我逾越了。聽聞紀副使最識時務,果然名不虛傳。顏王軍顏鸞在時,你們珠聯璧合,聲名顯赫;顏王軍易旗易主,你輔佐遲將軍,也是風生水起。長纓不才,只是將軍雖然暫時失明,乾元軍亦不可能大權旁落,紀副使不要做的太過火。」
紀策怒了:「你什麼意思!」
「顏鸞的五兄長顏翦,聽說也是人中龍鳳,紀副使將他引進乾元軍又是什麼意思呢?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呵,顏家的人,總是有些手段的,我不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不過,將軍若是知道了他會怎麼想呢,紀副使好自為之!」宇長纓拂袖而去。
匡的一聲,摔門而去。
遲衡站在窗下,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半天沒有說話,只有宇長纓憤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而紀策房中的聲響也沒有停止,一個陌生男子聲響起:「阿策,我來得可真不是時候,這可是我第一次鑽人床底下。沒想到他竟然……呵,區區一個知事也敢這麼狂妄,是被遲衡慣出來的吧?你也是的,真能忍,要我,一個巴掌就上去還容他放肆!」
每一個詞都鏗鏘有力,帶著濃郁的京城口音,聲音很有強勢。
紀策自嘲:「這不是打不過麼!五哥,見笑了。」
五哥?顏翦?遲衡屏住呼吸。
聽了這話,顏翦笑了,拍了拍紀策的肩膀:「以前就讓你習武健體你卻總偷懶,現在知道苦了吧?早些休息,看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別把自己往死裡逼,遲個一天兩天鄭奕也翻不了天,你看你,非把自己累垮了不行?」
「五哥,不如,再等些時候吧。」
顏翦重重地坐在床上,苦笑一聲:「我等一年多了,好不容易羽翼豐滿,實在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們顏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被壓制得有多難受,好不容易現在……」
一旁聽的遲衡慢慢蹲下,心口作疼。
好半天,紀策說:「五哥,你就在這裡睡下吧,宇長纓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告訴遲衡。等我想清楚了再和他說,遲衡這人……唉,你大概也瞭解一點,固執的時候半點話都聽不進去。現在軍務又繁雜,我委實分|身乏術,子揚、子溫、子炎你明天就送回去吧,別叫孩子受罪。」
「唯有如此了。話說回來,元奚打不了幾年了,與其習武,不如讓他們學些經邦濟世的學問以後能用得著。」
「……這可失了顏氏的傳統。」
顏翦笑道:「難道一個一個為別人的王朝天下戰死沙場就是傳統?還不如平平淡淡一生來得好。有我們這一輩守著古舊傳統就好,除了打戰我也不會別的。」
「五哥,遲衡很固執,一時半會兒肯定不會鬆口——不過,以前他連顏家兩個字都聽不得,現在還能說兩句,好多了。五哥,你也不要著急,英雄在哪裡都有用武之地。」
顏翦豁達地回答:「他一直怨恨顏家,顏家也沒什麼可說,誰讓事實正是如此。他能領著一支軍收了這麼大一片,我們卻被人鉗制動彈不得,不服不行!」
「他對顏鸞用情太深,所以對顏家越刻薄。」
「其實,並非如此,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六弟死後,遲衡屠了裂雲城,聽說彼時已喪心病狂神志不清了。縱然如此,他當時還是派了干將領千餘精兵到京城與石韋匯合,奪回顏氏散落的家眷送到壘州;並運了許多銀兩衣物送到壘州顏家安置處,解了顏家的大難處。要不是如此,憑他如此敵意,我們顏家子弟怎麼可能三番五次想入乾元軍?」
紀策訝然:「我的確不知。」
「替六弟報仇、領著乾元軍異軍突起、與封振蒼、鄭奕等勁敵相抗——這些都是我們沒做到的,所以我們顏家一直很感激。」顏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