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暴怒也解決不了事,遲衡令人在籬笆處栓一隻老鼠,聽那老鼠四處逃竄而不能逃脫,他隔了兩丈遠摸起旁邊的飛刀一個一個扔過去。前前後後扔了三十餘次,一把也沒扔中,遲衡難免扔得心煩氣躁,一口氣抓起三四把全部丟過去,匡當當數聲響,一把沒中,老鼠嚇得吱吱的亂竄叫得更響。
紀策快步過來:「將軍,壘州有戰報。」
遲衡狠狠地一拍桌子:「說!」
紀策佇立不語。
遲衡握緊拳頭顫了一會兒,壓住心口的鬱悶和狂躁,緩步走回書房,好半天氣緩了過來,抓住杯子喝了一口茶:「說吧,容越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
「七月初十,容越攻下玢州灰子磨城,這裡還有一封給你的信函。」
紀策聲音緩和一一念來。
寥寥幾句,都是安慰的話,問為什麼會遇刺,說已派最厲害的郎中到安州了,最末讓遲衡不用擔心,說梁千烈控曙州、岑破荊掌夷州、他領壘州的兵士三面夾擊,玢州也就是手到擒來的事,十二月一定回來吃慶功宴。
遲衡讓紀策念了兩遍,感慨說:「為什麼我最想念的人都不在我身邊?」
簌簌兩聲,信紙發出輕顫。
像皺了又撫平。紀策聲色如常:「有一個事我瞞著你。這次容越攻下灰子磨城,有大半的原因,是得了顏鸞的九弟:顏羿的相助,顏羿擅水戰彌補了容越的不足。」
遲衡冷冷地說:「我說過顏氏的人不能出現在乾元軍。」
當年龐大的顏氏一族遲遲不肯出京城,才引來後面的無數事。他無法想像為什麼一個家族都會拘束於王朝之下,而讓顏鸞一人在外面奔波。當初若不是因為他們的愚忠,顏鸞不會死,這是遷怒,但於遲衡看來不可饒恕。
見他怒意浮上,紀策緩緩地說:「顏氏一族均擅征戰。當年,顏鸞的每一個兄長都戰功赫赫或嶄露頭角,朝廷忌憚,所以挑出了年輕且不是最出眾的顏鸞。他的兄長都是變相被軟禁於京城的,絕不是懦弱或安於現狀。」
遲衡冷笑兩聲:「朗將死後他們做了什麼?」
「成王敗寇,他們做過許多只是沒有成功而已,顏鸞的五哥顏翦多次和我提及期望能讓顏氏子弟入乾元軍。是我,讓顏羿投奔容越去的。」
遲衡動怒:「顏翦為什麼會在安州?」
聽他這麼問,紀策心如明鏡,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下,坦誠道:「安州,是顏氏祖籍所在,壘州只是暫駐之地。顏翦於數日前率部分顏氏子弟抵達安州顏氏舊址,順路過來和我敘敘舊。我知道你不喜歡顏家的人,想等合適的時候讓你們會一會面。遲衡,你若是見了顏翦就會明白絕非你想像那樣。」
「我現在不想見任何人。」
紀策知道多說無益,歎了一口氣:「也好。今年五月濘州遇澇災,賑災不濟,我現在要去處理些後事。」
「別走。現在乾元軍裡,有多少顏氏子弟?」
「只有九弟顏羿。」
「紀副使,我信你。」
好半天,紀策忽然輕笑:「你放心,即使變成了乾元軍,也不能抹去它是我和顏鸞一手建立起來的曾經。它是我的心血所築,我不會容許任何人毀了它。」
遲衡抓住了紀策的手,手指削瘦,修長如修竹。
從不曾如此相觸。
雙手相握,熾熱如火,遲衡的心一軟:只要相觸,疏離就會變得柔軟,冷靜會變得綿長。
紀策喜歡將書敲在遲衡額頭,紀策喜歡揶揄,紀策喜歡輕描淡寫就把重要決定做了——紀策,不是那麼冷的人,聲音總是疏離,是因為無法看見他面容上的微笑……遲衡輕拽了兩下,緩聲說:「紀副使,我要是發脾氣了,你別在意。要是犯渾了,你一定要記得打醒我!」
「給我備一個大權杖才行。」
遲衡使勁拽了一下,這次,紀策很無奈地蹲下。
遲衡將他的手放在膝蓋:「乾元軍如今佔據四分元奚江山,我無愧朗將,無愧於你,也沒有對不起乾元軍的任何一個兵士。紀副使,我的眼睛若是好不了,乾元軍還是你的,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胡說什麼呢!」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沒有遺憾。」遲衡忽然笑了:「每天晚上,我都夢見小鬼在糊我的眼睛。紀副使,是不是因為我造孽太多了,可我沒法後悔,也絕不後悔!」
紀策很堅定地說:「你的眼睛一定會安然無恙。」
遲衡與紀策之間,總是忽而溫情,忽而疏遠,大部分時候是淡淡的。紀策的聲音,比宇長纓的聲音遠了很多。遲衡不喜歡這種疏遠的感覺,他從來不知道,微笑的紀策,原來聲音是溫潤又清冷的。
看不見了,反而更能體悟到對方的情緒。
宇長纓張揚的另一面,是溫和,是入骨的體貼和悲憫。而紀策溫和的另一面,是冷酷,是決斷是非的果敢和說一不二。這樣的紀策,是被溫和表皮掩蓋掉的紀策。可遲衡並不那麼喜歡,他喜歡那個滿面春風的紀策。
這天早晨,遲衡才出房門就聽見咯咯的笑聲,銀鈴一樣清清脆脆,竟是小孩的聲音。聽聲音,有三個,約莫十來歲的樣子——這地方除了兵士哪兒有小孩?
有多久沒有見過小孩了?
遲衡並不喜歡小孩,唧唧咋咋的一刻不得消停,這又是哪裡來的呢?遲衡才一踏進院子,嬉鬧聲驟然停了。
聽見一個小孩低聲說:「是不是他?」
三個人圍成一團嘰嘰喳喳說了幾句,一個孩子才吸溜著鼻涕,大著聲音說:「子揚見過將軍。」另兩個孩子也爭先恐後地說:「子溫見過將軍」、「子炎見過將軍。」
誰家的小孩?
紀策的聲音響起:「遲衡,這是我家遠房親戚的三個孩子,特地送來看看,過兩天就回去。」
遲衡平靜地嗯了一聲,緩步走到院子,嫻熟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這時就聽見子揚自以為低聲地說:「不是說他瞎了嗎?眼睛好亮,一點也不像瞎了。」
遲衡臉色一沉。
子炎立刻說:「你不想吃糖糕了!副使說不能提瞎字,一會兒他生氣了怎麼辦!」旁邊兩孩子頓時噤聲。
遲衡不怒反笑:「紀副使,糖糕呢?」
哇!三聲歡呼聲同時響起而後腳步紛亂,看來是迫不及待跑向了紀策,一個一個圍著打轉,聲音著急得不行:「副使,副使,你說過,他笑了就賞我們!」
紀策哭笑不得歎了一口氣。
三個小孩天真無邪,也不懂得看人眼色,吃過了糖糕就繞著院子追打玩耍,有個還非要紀策給他黏知了,紀策被纏著沒辦法甩手而去。遲衡一口一口吃著地瓜粥,不知不覺喝了三大碗。
遲衡喝完粥後說:「閒得無聊,逗個小孩玩玩也有意思。」
「天真無邪,自然可愛。」紀策欣喜。
遲衡令廚子做了好些糕點,摘了好些新果下來,三個小孩又驚又喜,繞在遲衡膝頭爭著搶著要,玩得不亦樂乎,他們膽子都打,也敢湊到遲衡面前撒嬌撒賴。
「給將軍耍一耍劍看……」紀策說完就悔了,忙改口:「背一段詩書給將軍聽。」
三個小孩搖頭晃腦背起了《從軍行》。
子炎背錯了一段,子揚啪的打過去,子炎立刻嗤的一聲重新背,很是熱鬧,遲衡慢慢浮起了笑。紀策見此情形也高興,將三個小孩圍在一起,講前朝的趣史,講前朝的賢相,講乾元軍征戰千里的奇戰——遲衡豎起耳朵聽,因為他忽然發現,此刻紀策的聲音冷靜卻溫和,好像一片葉子沾染了塵世的雨露,變得沛實。
小孩先是聽得津津有味。但到底是小孩,耐性有限,聽著聽著最小的子炎就開始走神,小短手到處翻騰,尤其喜歡摸案子上的東西。案子上刀劍多,有東西被扒拉住要砸下來,遲衡聽見聲響驟然出手,果斷地把東西接在了手裡。
紀策鬆了口氣:「我先出去一下。」
說罷離開。
遲衡拍了一下子炎的小腦瓜:「你這孩子有意思!」
子炎啊的出聲,高高興興地滴溜著圓眼睛,小手亂扒扒到遲衡的手心,稚聲稚氣地說:「將軍好厲害!將軍會玩飛刀嗎?將軍會射箭嗎?將軍會不會像六叔叔一樣在馬上一口氣射下三隻老鷹呢?」
遲衡一愣。
小孩玩著玩著就忘了生疏,子炎孩子不知是撲蝴蝶還是逮蜻蜓,一下子撲到了遲衡懷中。遲衡把他的衣領一下子拽了起來,子炎兩腳凌空,頓時嚇得哇哇兩聲要哭,見遲衡沒有怒,遂大膽滴拍著遲衡的手說:「將軍,放我下來!」
「說,你們是誰家孩子!」
大約是凌空的氣勢太強大,子炎訥訥兩聲,說:「我們是紀家的孩子!」
「騙人要打屁股!」
遲衡一巴掌拍了下去,啪的一聲響,子炎頓時哇的一聲哭了,哭得驚天動地:「放開我,唔唔唔唔我們是顏府的孩子!」
顏府?
遲衡心底一怔,慢慢把他放下來。
子炎蹭的一聲跑遠了,忽然又跑回來,哧溜著鼻涕說:「你是將軍嗎?你千萬別告訴副使我說了真話!」
聽著孩子們肆無忌憚的打鬧聲,像千萬層烏雲壓了下來,又像逼仄的牢籠越錮越緊,攪得整個心透不過氣來,眼前又是一片墨潑的濃黑,真想一刀劈開個清清靜靜,遲衡異常煩躁,走了兩步,大聲喊:「都出去!」
頓時一片安靜,而後紛紛撒腿就跑,聲音稚氣驚恐:「副使、副使、副使救命!」
回來的紀策將小孩都支出去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個回轉遲衡就變了天:「是我考慮欠妥,小孩不懂事,你要是不喜歡我就讓他們再別出現。濘州有些事要處理,我先忙去了!」
「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