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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天氣燥熱,傍晚,知了有氣無力地嘶啞著。
遲衡聽得煩躁,拽起床頭的梨往窗子狠狠一扔,匡噹一聲窗子被撞開了,那碎成兩半的梨咕咚咚地滾落到了窗外去。燥人的知了聲停了一停,萬籟俱寂,而後忽如萬蟲和鳴一樣「吱——吱——」地撕心裂肺,比剛才還熱鬧。
遲衡氣得一踹薄被下了床,卻摸不到鞋子,逞強走了兩大步卻撞倒了案頭的碗,匡的一聲碎了。
遲衡面無表情踏過去。
宇長纓奔了進來,抱住他的腰:「將軍……你踩到碎片。」
遲衡當然知道踩到碎片了,也知道疼得鑽心,他只是煩躁,煩躁得只有劇痛才能沖抵心口的與早。他,厭惡窗外那日復一日的蟬鳴:「把院子的樹全砍了!」
宇長纓輕歎一口氣:「是,將軍!」
歎得很輕,聲音很憔悴,遲衡知道宇長纓被折騰得累了,可他克制不了,天氣那麼熱,好像要把人蒸出水一樣的燥熱,他只想到一個清清靜靜的地方呆著,一個人。
他聽見宇長纓壓低聲音的吩咐:「宮平,你們看好,但別離將軍太近。」
遲衡仰飄在池中,雙手輕輕拍打水面。
他看不見了。
最初是滿目流血的紅色,而後是揮刀如瘋魔,雙耳如雷,再後來他聽見宇長纓焦急的呼喊,宮平氣急敗壞的來遲的聲音、兵器相接撞擊的聲音,遲衡慢慢地收了匕首,一個跌跌撞撞的人抱住了他的腰,伴隨著臉頰慌亂的撫摸:「將軍,你怎麼啦?」
緊緊的擁抱中,他慢慢地暈厥過去。
待醒來,眼前是一片黑色,扯不開的黑色,眼睛燥熱如火燒,像夢魘一樣掙也掙不脫。他郁躁地起身,同時聽見數聲呼喊:「將軍,你醒了?」
為什麼三更半夜他們會在自己的床頭?
等明白其時竟是正午時,遲衡如晴天霹靂,驀然下床卻不及防跌了一跤,被石韋緊緊抓住了手臂:「將軍小心!」
再往後是無數郎中的聲音,以及兩個字:瞎了。
回想起最初的日子,真是狂躁,遲衡多少次一腳踹翻床頭的東西,把所有根本無濟於事的藥汁罐一氣摔了個粉碎,以及將每一個郎中罵的狗血噴頭,還有在人離開後抱頭痛恨……遲衡緩緩揮動手臂,水在四處流動,他吐出一口氣,無論是怎麼不願意相信,瞎了,就是瞎了。
這場意外,是鄭奕主導的。
因為不出三天,鄭奕軍大軍反撲,安州激戰全線爆發,石韋率軍上陣,至今打得水深火熱。
遲衡無法處理事務,全權交給紀策運籌帷幄。紀策接手遲衡的各種事務,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每天都要忙到子夜才休息。
遲衡以前身強力壯,所以他身邊的護衛不多。
出事之後,宇長纓安排了許多護衛和家僕伺候左右,生人陡增,難免是不熟悉遲衡脾氣,所以又激得遲衡每天都莫名爆發幾次。所以,宇長纓是最辛苦的,跟著暴怒的遲衡不知受了多少罪,一天都提心吊膽,既要承受遲衡突然的暴怒,又怕遲衡碰了傷了——至此,過了十數日,遲衡仍不願用拄杖,但由最初的無時無刻不暴怒變成了終日陰沉沉。
郎中如走馬燈一樣來了又走,藥方卻沒有任何用處,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每一個郎中都說,遲衡的眼睛沒有受到任何傷。
他的眼睛,和以前一樣亮。
遲衡知道大家都害怕靠近,在自己跟前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辦法。遲衡收起手,任由身體慢慢地沉下池水中去,死不了,會水的人得綁上石頭才行,而且他不想死,即使每天心都撕扯一樣難受。
慢慢地沉,水,如此溫柔。
在世界幾乎被隔離的剎那他聽見宇長纓焦急的聲音:「宮平,將軍呢,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嗎?」
「他剛才就是……該不會……」
宇長纓幾乎是吼道:「還不快下去找!」
嘩!
遲衡拍了一下水,瞬間鑽出水面,同時聽見數聲鬆口氣的聲音和悄然離開的腳步聲。宇長纓放緩了聲音:「遲衡,有喜報。」
遲衡緩緩游著。
池不大,隨便哪裡都游不了兩下,到了水淺處,他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出池子。
宇長纓為他披上薄衣,巧妙地將遲衡帶了兩步正好碰到了一個籐椅,順勢坐下。渾身是水,風一吹涼意襲襲,渾身的鬱結也能稍微緩和一些。宇長纓拿起毛巾,一邊替他擦拭頭髮,一邊說:「扈爍麻行之傳來消息,靖立州大獲全勝,木克王於六月二十八日走投無路,已投降。」
真是值得高興。
第一個州總是慢一些,後面的櫟州、笪笪州就快了,遲衡緩緩道:「矽州縉州招募的兵士,盡早往靖立州去,招一撥去一撥,別等太久,西域各州必須要快。那些都是地頭蛇,等他們緩過氣來就難收拾了。」
「已經運了好幾批,紀副使說縉州楊略治州有方,依他的舉薦,其弟楊濟可任矽州的知州。」
「楊濟對矽州不熟悉,先去矽州城任個丞府尹。」
擦拭完畢,宇長纓幫遲衡揉了揉腦袋,手太小心,太輕柔,揉了幾下後遲衡說:「行了,你忙去吧,讓我自己呆一會兒。」
宇長纓停了一停:「好!」
遲衡聽著宇長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快要走出耳朵能聽見的範圍時,忽然停下。遲衡疑惑,等了半天沒有動靜,正納悶,而後醒悟,宇長纓只是站遠了看而已。
就讓他看著吧,反正過一會兒就會走。
遲衡斜倚在籐椅上靜靜等著,但這一停之後,真的沒有任何聲音了,除了偶爾落葉入水的聲音,靜得遲衡都要以為宇長纓真的走了一樣。就這麼一個斜倚,一個遠遠站著,靜靜地過了半個多時辰——宇長纓一向張揚狂妄,但他現在,卻那麼小心、那麼謹慎、那麼順從。
遲衡鼻子忽然一酸,想一想多少人裹屍沙場,瞎了是最輕的兩種。
即使瞎了,石韋、紀策、宇長纓並沒有因此而疏遠,反而更加忠誠了,石韋以一人之力扛著安州一線的攻擊;宇長纓也是難做,時時要應付莫名發脾氣的自己;紀策夜以繼日忙碌著,已經平定的州池、正在征戰的州池,無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這都應該知足了,心情平和下來,遲衡輕喚:「長纓……長纓……」
過了好一會兒,腳步聲起,耳側響起了宇長纓輕和的聲音:「將軍,我聽宮平說,你叫我?」
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遲衡勉強一笑,左手憑本能抓過去,宇長纓也伸過手。十字交叉。遲衡右手相覆,兩隻手夾住宇長纓的手,摩挲了幾下,手背潤澤,關節凸起——原來,肌膚相觸也有輕微的聲音,像細雪落下,像風掠過二月初生的嫩芽。
此刻,是如此的安靜。
宇長纓慢慢地單膝跪下來,相對著,額頭輕輕地點在遲衡的膝蓋上。
遲衡抬手撫摸他的髮絲。
一旦脆弱,就會心生惶恐,遲衡惶恐從此以後就活在黑暗裡,這種走一步都要跌下懸崖的恐懼,令他夜夜夢迴警醒汗透衣背。一旦脆弱,也會心生猜疑,他猜疑身邊的每一個人,是否棄之而去。
聽見聲音,他會煩躁。
聽不見聲音,他會更加煩躁,如站在遼無人跡的戈壁上,他的呼喚,沒有回聲,這種荒漠般的寂寥的恐懼,令他不知所從。
所幸,宇長纓還在,暴怒時他在,安靜時,他也在。
宇長纓喜歡披散頭髮,很茂密,一根一根也很硬,遲衡摸著鬢髮,撫了撫眉骨,而後慢慢滑向臉頰,臉頰的弧度恰恰好的完美,肌膚勻亭,脖子、喉結、以及突起的鎖骨,柔韌的胸膛……遲衡的手過處,衣襟仿如自動解開的一樣,沒有阻礙。
衣服褪下,而後,宇長纓細細碎碎的壓抑的j□j聲響起。
遲衡並沒有比以前溫柔,依舊大抽大送利刃碾轉無度,但宇長纓卻努力克制著,彷彿怕稍微放肆就會惹得遲衡莫名怒氣一樣——這真不像宇長纓,每個人都在努力壓抑自己。
無論白天怎麼暴怒,晚上還是要抱緊宇長纓。
這種可以抱在懷中的感覺最踏實。
以前,一睜眼,能看到陽光;現在一睜眼,遲衡就會到院子裡坐著,在晨光裡等待早飯。天氣熱也沒有關係,陽光照在肌膚上的熱度,令遲衡心安。
自從遲衡看不見後,由宇長纓安排,紀策也搬到了這個院子。
這個院子的格局略異平常,東邊有東廂房,西邊有西廂房,偏偏東西兩個廂房築起一道矮,宛如獨立的小院子一般,開了一扇門通向大院子。據說這屋子的原主人有兩個寵妾,水火不容吵得不開交,主人不勝其煩,一邊一個,築起矮牆全部隔開,求得清靜。西廂房雕樑繡戶,東廂房花木幽深。
因紀策喜靜,宇長纓將他安排在東邊廂房。
紀策很忙,與遲衡、宇長纓吃過早點後,他就會忙無窮無盡的軍務去——征戰殺伐,無數的戰報,令人心弦繃緊。遲衡聽到的只是結果,過程全部由紀策來運籌。
在看不見的日子裡,遲衡只能聽辨聲音。
宇長纓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張揚,張揚而乾脆;紀策的聲音溫潤至極,不快不慢很穩重。但是,與外表不同,聽起來,宇長纓的聲音更讓遲衡依戀,紀策,若即若離令人無法抓住——也許因為宇長纓常依偎在他懷裡,而紀策總是站得遠遠的,即使關懷,聽起來也太過冷靜。
宇長纓是有溫度的。
紀策,太遠。
每天暴怒也解決不了事,遲衡令人在籬笆處栓一隻老鼠,聽那老鼠四處逃竄而不能逃脫,他隔了兩丈遠摸起旁邊的飛刀一個一個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