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兩聲那蛇就不見了蹤影。
山雨欲來風滿樓,遲衡以為紀策會突然爆發把自己訓一頓,便垂眉低目,袖手等待。
誰知紀策忽然嗤的一笑:「這蛇還挺乖,說走就走,有些狠的回頭就給你一口,橫也沒辦法。自來安州,『以逸待勞』,什麼事都沒做閒得慌,在院子裡憋久了實在無聊。」
遲衡不信:「真的?」
紀策彎腰拔起一根白茅,繞在手上悠然地說:「人生無趣之事,十之八|九。去年夷州出奇的冷,我們捲了厚厚的白茅做床墊子,用白茅燒的煙燻肉、肉有草香味,好吃。若是裹著泥的燒雞,用白茅燃燒的話也比平常柴火燒得好吃。」
遲衡哭笑不得,難道紀策是饞了?
「年年歲歲,月圓月缺相似,不過你看這月下景致多好,冬天就沒這等愜意。」
紀策說著,仰月閉目,月華如傾。白日的燥熱漸漸退下,清風襲過衣袖,襲過青青草,草叢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愜意是愜意,也有著說不出來的詭譎。遲衡環視了一圈,遠山在月下如剪紙分明,近處全是高高的草,風吹如浪,很安靜。
紀策仰望天空,後退兩步,不知不覺退進暗色,忽聽嘎吱兩聲,紀策心叫不妙,但已來不及了腳下一崩身子驟然向後倒。
遲衡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手。
一股幾乎脫臼的力道將紀策瞬間拽了出來。兩人一身冷汗,回看那偽裝得極妙的陷阱,雜草掩飾著。
風吹草叢,窸窸窣窣聲更加急促了。
遲衡用力拉住紀策,沉聲道:「紀副使,房中看月一樣愜意,回吧。」他的話不容抗拒,動作更是強硬,幾乎容不得紀策說不,飛快地奔出原野,好在,並沒有什麼東西追上來。
二人一言不發健步如飛。
等進了院子,遲衡才舒了一口氣,鬆開紀策的手:「剛才那地方詭異得很,我以為會有亂箭射出呢,想不到——是我太多疑了,紀副使,還是,在這裡看月吧。」說罷,狡黠一笑。
狡黠得幾乎讓紀策疑心他是故意的。
這裡的月也不錯,上有明月,下有燈火,遠處有狗吠聲音,近處有織布的機杼聲。遲衡又說:「紀副使,你總是這樣,生氣和不生氣都一個樣子。」
「……什麼樣子?」
「就是讓人看不出生氣還是不生氣,該笑的時候笑,不笑的時候也不會陰沉——不過,剛才你真的生氣了吧,是怪我太胡作非為嗎?」
紀策語塞,彷彿自省一樣喃喃:「我生氣了嗎?」
因了昨晚的那席話,遲衡想紀策大概是想吃燒雞或者燒肉了,所以脾氣變得暴躁易怒。遂向宇長纓詢問,宇長纓懶懶的,沉吟半晌:「燒雞?燒肉?回汀集市上有一家烤乳豬味道絕妙,就上南子星花醃成的酒,別有風味。」
想一想都垂涎欲滴,遲衡興沖沖地跑去集市。
柴米油鹽醬醋茶,集市裡應有盡有,熙熙攘攘聲音嘈雜,人群摩肩接踵,挑擔子的人也不嫌擠愣是往人多的地方鑽。遲衡已經很久沒有混跡人群中了,擠一擠別是一種樂趣,二人一身素裝,大熱天被擠出一身汗,好容易到了那家店子,掌櫃的扇著汗說:「兩位爺稍等,大熱天的沒幾個人吃油膩,我這就給你們殺去。」
現殺,乾等不是法子。
遲衡在集市上轉悠了一圈,見著好玩的東西也要多看幾眼,旁邊有人玩雜耍,胸口碎大石,光膀躺鋼刀,驚險無比。只見玩雜耍的小伙子身體精壯,鼓起一身勁,慢慢地躺在刀刃發亮的鋼刀上,看得人心尖發顫。
引得眾人一陣倒吸氣和喝彩。
遲衡看得津津有味,一個沒留神,回頭宇長纓就不見了——興許是看見什麼有趣的了,大活人當然不會丟,就走丟了,整個集市也就這麼點兒大,遲衡捨了精彩的雜耍,狐疑地四處看去。
賣布的、賣竹筐的、賣飛禽走獸的,還有一個辣粉攤,擺了五六個桌子,一溜吃辣粉的,許多人甩開膀子吃得渾身是汗,抹一把額頭繼續吃。宇長纓對衣食住行最是感興趣,遲衡朝著辣粉攤出走過去,果然瞥見一抹艷色。宇長纓站在攤子旁,卻不是向著攤主,而是卻向著前方,頭微揚。
遲衡在宇長纓的斜後方,人多,幡多,雜物多,看不到他面前的是什麼。
一抹疑慮湧上,遲衡擠了過去。宇長纓察覺,回頭,見是遲衡,遂笑著勾了勾手:「將軍,這裡的粉最好吃,油噴香,辣入喉,來一碗,解個饞。」
近了,宇長纓剛才朝向的地方只是一根撐酒旗的木桿。遲衡問:「剛才在看什麼?」
宇長纓沉默後,道:「我眼花了。」
遲衡不信。
宇長纓皺眉,壓低聲音道:「我剛才覺得背後涼涼的,回頭就看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掠過。我很納悶,就看見幡動了一動,跟你看到的一樣,什麼都沒有。」
遲衡環視周圍,都是大快朵頤的吃客。
走到方才宇長纓駐足的地方狐疑看了起來,一根木桿,左邊是忙碌的小販忙著下粉、撈粉、搗蒜蓉、潑油,右邊是吃客、桌、凳、吃過的空碗長筷,前面是坐地上編織竹簍的老婆子……沒有什麼可疑的。
遲衡道:「別吃了。」
這兩天一直覺得很不對勁,背後總是陰風陣陣襲來的感覺。宇長纓也察覺到什麼似的,靠得遲衡很緊:「將軍,我們回罷,我心裡,不舒服。」眸子裡滿是不安和憂懼。
大熱天的,人又多。
遲衡抓住宇長纓的手,笑道:「看你平常一副飛揚跋扈的樣子,原來也是中看不中用,青天白日能有什麼事?正兒八經要幹壞事的,都背後放冷箭。」
宇長纓一笑:「有將軍在,自然無需擔心。」
遲衡拽著他大步流星離開,先是逛了布店扯了兩匹布,後進豬肉鋪切了十斤五花,末了,在那露天的魚簍中撈了兩尾草魚,挑了一挑撥浪鼓,但無論怎麼轉,都是遠遠近近繞著那攤子轉。遲衡總覺得,那個攤子很是怪異,又看不出什麼名堂,因為人來人往都很平常。
宇長纓道:「該買的都買了,回吧。」
遲衡眼睛一亮:「稍等,我發現怪異的地方了,隨我來。」
說罷將宇長纓拽緊大步過去,許是他的氣勢太過凶狠,有那擠著買辣粉的人都紛紛閃開了。遲衡徑直走到一個桌子前,豁然坐下。
桌子坐了一男子,灰衣,身形修長面容普通。
男子沒有停下筷子,只瞥遲衡一眼,眸子中竟無一絲懼色:「這位小哥,有事?」
遲衡望著他:「辣粉好吃嗎?」
「自然。」
「從剛才一直吃到現在,至少走了三撥人了,你竟然還在,一定是好吃得不得了才是。」遲衡揮手要了一碗,小販蹭了一聲端過來,熱氣騰騰。
男子繼續埋頭,慢悠悠吃了一口。
遲衡忽然道:「可以告訴我,你怎麼在人堆中做到隱形的嗎?連這個攤販都沒發現,他至少給你送了不下五碗辣粉吧?」
聞言宇長纓一驚。
男子一怔這才停下筷子,直視遲衡道:「什麼?」
遲衡勾起笑:「我很好奇,你怎麼做到讓人視而不見的?是不是很自信自己永遠不會被人發現呢?」
是的,這個男子,竟然可以做到讓人視而不見,像一片枯葉蝶隱藏在一堆枯葉之中。剛才宇長纓說出困惑,遲衡就仔細看過攤子上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可疑,但卻總像藏著一個可疑的人。直到他將整個攤子團團轉了三圈,終於有了驚人地發現,這個男子,一直在吃,卻無人發現異常。
有的人,過目即忘。
但是再怎麼過目即忘也不可能讓小販也無視他的存在,也不可能讓遲衡每每眼滑過去——只有一種可能,這個人有著最為精湛的隱蔽術,「泯然於眾人」,不留一絲痕跡。
遲衡死死地盯住男子。男子卻笑了一笑,又望了一眼宇長纓:「有人引人注目,有人雁過無痕。」
說罷,衣袖一拂,起身。
鐺的一聲,攤主小販眼前多了一塊碎銀。遲衡急忙追了兩步,卻發現眨眼間那男子已經不見了——明明等辣粉的不過五六人而已,怎麼可能?
忽然眼前一塊灰影掠過,遲衡飛快趕了上去,才衝出五六步,猛然收足。
轉身回到攤子上,睜大眼睛挨個地看那五六個人,風起,塵揚,男子赫然站在其中——無非就五六個人,但他竟然可以在自己盯著的狀態下,混入人群,了無痕跡,遲衡一身冷汗。
男子展目,目光中儘是讚賞。
「你想知道原因嗎?」
他長得極平常,混入人群再找不出,但那一展目,一轉瞬,目光灼灼——所有面容皆為虛假,唯有眼眸是真實。
遲衡疑惑地與他對視,眼前一道寒光,刺目閃過,與此同時,一股劇痛從遲衡的眼眶中湧出,像火焰噴射一樣,像血液飛濺一樣。遲衡啊的一聲遮住雙目,本能地抽出匕首往前方一揮。
就是揮刃的同時,遲衡猛然意識到,為了追這個男子,他把宇長纓弄丟了!
手邊,沒有宇長纓。
「長纓,長纓,長纓……」遲衡大聲地喊道,丟失的惶恐,比眼睛更痛,直刺心臟,遲衡冷汗涔涔,一手摀住眼睛,一手手持利刃亂揮,揮得秘不透風。
旁邊的人紛紛避之三捨。
顧不上去想到底是怎麼回事,遲衡越喊越大聲。
在拚命揮刀的同時有三四股勁風拂過——這是向他襲擊的陣陣勁風,每一股都要置他於死地,遲衡雖然眼前一片血紅,疼到渾身戰慄,但活命的本能令他更加靈敏。眼睛如噴血般刺痛,匕首更加狂亂,每一股撲上來的勁風都從衣鬢掠過。在越來越激烈的狂亂,遲衡忽然聽見一聲尖叫:「啊——有人瘋了,瘋子殺人了!瘋子殺人啦!」
遲衡驀然停下。
勁風已經沒了,湧上來的是熱浪,和無邊無際的黑暗。遲衡握緊了匕首,站在原地,手中的血,一滴一滴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