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粟山關,由岑破荊調兵遣將,遲衡不太干預,所以他平素只和岑破荊、容越、石韋等人見面,尤其經了楚秋一事,更是清靜了好些日子。宇長纓沒有軍銜,上報軍務輪不到他,二人平日見不上。
「將軍,多日不見,你怎一個人到山中來?」
山中清氣掠過,遲衡腦子清醒了一些:「一直在粟山關上,憋得太久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今日的宇長纓很是隨性,應答之間毫無怯色,望著遲衡朗聲道:「長纓素聞將軍射技超群,今天能否得幸一見?」
被讚揚總是很令人高興的,遲衡沒有自謙,抽出箭羽策馬而奔,山中冬日覓食的動物不少見,二人馳騁一番收穫頗豐。遲衡的箭法日臻嫻熟,自不消多說;而令遲衡驚訝的是,宇長纓的騎技和射技也很是了得,箭無虛發,尤其他專撿那凶狠或狡猾的動物追擊,令人刮目相看,這種狠絕的手段和技藝可是文職中是極少見的。
粟山山中不比豐圖的獵場,地勢複雜不便於馳騁。
二人適可而止。宇長纓顯然很滿意今日所獲,二人縱馬而行,遲衡在前,宇長纓在後。但無論是何時遲衡總有種他在看自己的感覺,而每每轉過頭去,還真能對上宇長纓的眼眸。以前沒注意到,宇長纓的眼睛修長,長得很媚,讓人有一種被勾引的錯覺。遲衡不由想,宇長纓也是以這樣眼神說服岑破荊的嗎?
還真是令人很難以抗拒!
遲衡將馬放慢,徐徐而行。趁著放馬慢行的空隙,宇長纓執韁繩過來,忽然說:「將軍,你對我輔佐岑將軍很不滿意嗎?」
「何出此言?」
「將軍將崔子侯都統放於岑將軍身邊,立意不就是令崔都統輔佐岑將軍?長纓不才,但自認為用計鋪謀上並不輸給其他人!」宇長纓長髮掠過,一臉的自信,目光灼神,一雙眸子挑著冬日的光芒。
果然心思敏捷,遲衡暗下佩服。
宇長纓又道:「當然,長纓自知對乾元軍細則不熟,對運兵也生疏,所以,我斗膽猜測,遲將軍莫非想讓我到軍中再熟悉一些時日,岑將軍也說過,將軍喜歡將人帶上一兩個月後派到營中。」
遲衡笑了:「你算是天賦出眾的了。」
「多謝將軍褒獎,若有可能長纓願陪在將軍左右獻綿薄之力。」
遲衡但笑不接他的話茬。
跑了大半天依舊回到了山溪旁,遲衡下了馬讓馬飲水,飲水後沒有騎上而是牽著馬走了幾步。他心中有事,走在前邊,走著走著,忽覺得身後空空的,回頭一看,宇長纓在後邊駐足不前,而馬卻跑到另一邊去了。
見遲衡望過來,宇長纓才一瘸一拐地來了。
他的腳崴了還是受傷了?
不等問,宇長纓自顧自地解釋道:「昨天崴了腳,早晨敷藥的時候見將軍出來,我一心急追了過來,忘記了這事,剛剛一走又痛開了。一個不留神,馬又跑了,真是,這個小畜生……」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嘴角卻有一弧笑,令人懷疑是真是假。
遲衡望了望悠悠吃草的馬,抱手一笑:「要不要我抱你到馬上?」
宇長纓側頭,陽光恰好打在臉頰上,雙頰盛輝,他微微瞇起眼睛,狹長的弧線濃密的睫毛,壓低了聲音:「有勞將軍!」
遲衡將宇長纓攔腰抱起,還沒走兩步,宇長纓驀然將遲衡的脖子摟住,由下至上揚起臉龐,一雙眼睛挑起千般情波,遲衡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宇長纓被錮得微疼,又皺眉又含笑瞇了瞇眼睛。他體形修長,但抱起來特別合手,依在遲衡懷中,神情自若。
遲衡停下,笑了:「長纓,你是真的腳崴了還是假的?」
宇長纓兩指摩挲遲衡的頸彎,眉梢一挑:「將軍威嚴,目光如炬,長纓怎敢承欺上的罪,以近將軍的身?」
遲衡立刻將他放下來。
宇長纓痛呼一聲,跌倒在地。
遲衡不信他真的崴腳了,將他的華服一掀,鹿皮靴一脫,果真腳踝處紅紅的,遲衡輕捏了一下,宇長纓立刻又痛呼一聲,臉上的表情無比痛楚,鼻翼皺了之後,眼窩又盛滿了得逞的笑——簡直和之前見過的三兩次截然不同。遲衡無語了,不知他到底是假戲真做還是本性如此。但怎麼說呢,因為長得好,先前的名士之氣很令人高仰,現在的狡黠之色也讓人親近,倒是不惹人討厭。
遲衡將他抱到馬上:「再不回去,不止你的腳廢了甚至半條腿都可能廢了。」
宇長纓這次沒有拒絕。
遲衡沒有鞭馬這次真的是徐徐而行,風聲簌簌,葉聲簌簌,即使冬日還是有些綠意,沉寂了許多時,宇長纓忽然說:「將軍,你與岑將軍口中的遲衡截然不同。」
「哪裡不同?」必是岑破荊信口開河,盡說些威武霸氣之類的話。
「他說你憐香惜玉知冷知暖,若是志同道合大部分人都逃不出你的掌心。但今日看來將軍甚是沉鬱,莫非是有心事,還是與長纓話不投機故而吝於開口?」宇長纓長眉一挑,竟似挑釁一般。
遲衡啞然失笑:「破荊言過其實,我本性格沉悶。」
回了營帳,又是夜色降臨,遲衡挑燈思索了一會兒,岑破荊大大咧咧地進來了,把盔甲一貫,匡當匡當的響:「凍死個人了,巡了好幾圈,梁誅秦汝錚最好能來個偷襲我也不白費佈置這一圈陷阱。」
「慢慢等著吧,他們會來的。」
岑破荊喝了一口白酒:「十一二月最清閒,我期望這種日子越久越好,但也最難熬,什麼都幹不了渾身閒的長毛。剛才長纓還問我,說你平日裡最喜歡玩什麼,哈哈,你真是雁過拔毛走哪都不失手,可別把我的一根好苗子給順走了。」
遲衡笑了笑,問道:「我原以為他性格很簡傲。」
「簡傲?這是個什麼詞兒啊?宇長纓挺好玩的,很有趣,第一眼看著正兒八經的,第二眼就發現看走眼了,前兩天有個事可有意思了,下大雪,他站雪裡發愣了兩個時辰,巡兵看不過眼給他遞了一個暖手的,你猜他說什麼——」
遲衡饒有興致。
「他說:小火爐溫,白酒熱,衣俗,唯有掌中之溫,最好——咳咳,說著把暖手的扔回了巡兵,巡兵就鬱悶了,你不是說掌中溫最好嗎?他又說:說的是他人之掌。哈哈哈,要我說,掌心全是老繭的看他暖不暖,紅香暖玉最暖和都不是粟山關能有的東西。」
「他都這麼文縐縐的說話?」
「哪能?也就偶爾發狂時說一說,前兩天不知從哪裡弄的五石散,吃後熱得不行敞開衣裳臥雪裡半天,然後稀里嘩啦誦了一大篇不知道是詩還是賦的玩意兒——就這種事,他一個月要發狂個三兩次。」
「……」這就是他為什麼成為名士的緣故?
「咱們平寒日子過來的,就想把腿包得嚴嚴實實別弄出個風寒腿來,哪還能想到大冬天的光個大腿四處走,這不是瘋了瞎折騰——不過,我還挺喜歡他那一會兒發瘋一會兒正經的性格——打戰前挺正經的,百密無一疏。都是士族子弟,為什麼崔子侯就沒有這麼灑脫成天繃著臉呢?」
遲衡笑了:「我若是把宇長纓要過來,你給不給?」
岑破荊愣了一愣,乾笑兩聲,而後肅起臉:「遲衡,你要,我肯定給,不過,你是什麼心思呢?你要是想找個暖床的,我實心奉勸你一句找個清秀的小哥就行了……」
遲衡頭疼:「行了!你給就行別的你都別問!」
「你到底是不是看上了他?」
「……」
「哈哈我猜對了吧,就你那點心思誰能猜不出來。宇長纓比起楚秋絕對不差,問題是以後這麼個瘋人陪在身邊,你能受得了嗎?嘿嘿,我看你們倆絕對是芝麻對綠豆一拍兩合!」
遲衡已經不知道該辯解呢,還是不辯解呢,最後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岑破荊說:「在誰身邊不知道,反正是絕對不能放在你身邊的。」
不等遲衡召喚,岑破荊自己將宇長纓指給遲衡使喚。
那天,遲衡執筆而書,聽見腳步聲,以為是紀策,沒回頭道:「紀副使,去把我那件黃皮的長毛裘衣穿上,別嫌難看,這裡的冬天不比元州夷州小心凍出毛病來。」
身後停下。
遲衡回頭見宇長纓站在石牆邊,黑色寬邊長袍,胸□領處有金邊,露出了鐵紅束口箭袖。外罩一襲玫色立領披風,肩頭繡著淡金色飛獸紋,繁麗無比。他倚的是灰色的牆,踩的是白色的雪,端的是氣質颯爽風采無儔。
宇長纓含笑道:「長纓收回那句話,岑將軍所言不虛!」
遲衡握筆一重只覺得這麼說話脖子酸:「長纓,要真是閒得發霉的話,就去把軍需好好清點一下,別等粱誅攻過來時跑都沒地兒跑;再把爐子搬過來,沒吃過五石散的人還是**凡胎。」
宇長纓笑吟吟:「今早已清點過了,長纓正要報上。」
才說著,紀策從石階上轉上來,一踩一個雪印。紀策一貫穿得素氣且單薄,月色中衣,淡藍色交領長袍,衣服上連個回紋或刺繡都沒有,卻如暖玉溫潤有君子之風。
待宇長纓匯報完畢遲衡點了點頭:「從矽州來的長弩兵士們練得怎麼樣了?若是順手好用的話,就飛報傳回矽州!」
等一系列事都分派完畢,宇長纓領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