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梁千烈說話沒好氣,十句裡有八句是罵人的。
但誰對自己好,遲衡心裡明明白白。
他現在真不想聽到顏鸞的名字——都過了三天,他還沒有來看自己,連叫人捎句話都沒有,是當自己已經死了嗎?或許是壓根兒不在乎——無論哪一種,心都跟刀絞一樣。
按理說,他應該很痛,實際上確實很痛,但又不痛,因為心更痛,抽著痛。
床是軟的,被子是軟的。
心是酸酸的。
梁千烈離開後,遲衡的疼痛變得鈍鈍的。遲衡想:要麼是自己皮糙了,要麼是行刑人手軟了,好像沒有第一次被打那麼疼了。看來多打幾次,這以後恐怕都不上藥都能活蹦亂跳了。
將頭埋在枕巾裡,難受到窒息。
郎中臨傍晚過來查看了一下傷勢,訝然:「這是見鬼了怎麼的,昨天還嚴重到幾乎潰爛,今天竟然結痂了,你是抹了太上老君煉的靈丹妙藥吧?起來走走,快!」
在郎中的催促之下,遲衡不情不願起來扶床走了兩步。
郎中撫掌,大為驚歎:「副都統真是天賦異稟,鞭成這樣都能好得如此的快,實在讓老夫歎為觀止。」
遲衡想,一輩子不好,也不在乎。
渾渾噩噩又到了晚上。
同伴們像走馬燈似的來過了好幾個,腦海裡紛紛亂亂,好容易都走了。四下靜寂,他趴在床上,卻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這麼晚了有誰來呢?
來人推門進來,手提著一盞青絲燈籠,一燈之下,姿容美好神情自若。
正是駱驚寒。
「聽說被打板子了?面色不錯啊,哪裡像被重打過的。」
燈下都能看出?
遲衡拍了拍床沿,有氣無力:「我起不來了,端寧侯隨便坐。」
「都說了叫我驚寒就好。」駱驚寒笑得雅致,「聽說是你當面頂撞朗將的?他真狠心!我要去炻州,不行的話你跟我去,怎麼樣?守得一方安寧也是功勳卓著,比你在朗將旁邊忽忽悠悠的好。」
遲衡苦澀一笑:「打我因為我犯了軍紀,他是為了我好。」
「真死心眼,你看上朗將什麼了?」
遲衡閉嘴不說。
「算了,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怨不得別人。我以為你是怨氣沖天,想不到……哈,想不到你竟甘之如飴,這樣忠誠的將領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駱驚寒笑著,歎了一口氣。
歎得遲衡心裡悠悠的:「你別總歎氣。」
「習慣了。」
遲衡想起梁千烈的話,愧疚道:「岑破荊勝了,但沒捉到駱無愚,恐怕你的心願要往後延一延了。但是無妨,你去炻州,任的肯定是要務,有人護衛的。炻州又太平,你無需擔心。」
駱驚寒寥落一笑,眼睛垂下:「我都知道了。」
「……」
「你被罰的那天,我就與朗將說,期望能派你一同去炻州,卻被拒了。唉,我還是想的太輕易了。」
「……等天下歸一就好了。」
駱驚寒笑:「等到我滿頭白髮嗎?若以當今顏王軍的攻勢,是指日可待。但顏鸞受制於元奚王朝,他可以不攻,但只要想攻,都必須得王朝同意才行。如今佞臣鄭奕挾天子以令諸侯,王朝被鄭奕掌控,顏鸞寸步難行。」
遲衡沉默。
駱驚寒侃侃而談:「你知道為什麼顏王軍不再進攻濘州以北嗎?因為太師鄭奕的勢力掌控了京城及周邊數個州郡,再攻下去,就威脅到他了。你以為顏王軍會攻西南王嗎?不,只有,讓顏王軍和西南王僵持,都不動,他才可趁機鯨吞京城以北以東的州郡勢力——鄭奕何嘗不畏懼顏王軍的迅猛之勢。」
鄭奕是當朝太師,兩年前猛然興起的,正在勢上。
駱驚寒歎氣:「數年前每個州郡都是鬆散的,各自為政。這兩年一個吃一個,該是到了分久必合的時候。沒有哪裡能太平,炻州初定,我會盡力而為,至於天下歸一,還是聽天由命吧。」
「你又歎氣了。」
二人聊了幾句。
入夜了到處黑漆漆的,想來他也不是一人來的。遲衡知他心思謹慎心有畏懼,便說:「驚寒,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早些回去吧,我的傷不要緊,很快就好了。」
駱驚寒一愣,眼神別開,緩緩起身。提起床邊的燈,幽幽地說:「都下逐客令了,我就告辭吧。」
什麼跟什麼呀,遲衡苦笑:「是擔心你走夜路不安寧。」
「怕黑你就不知將我留下啊!」
遲衡神情一僵:「那怎麼行,我這一屋子的藥味嗆人,實在是不能……等我好了,上你那裡道謝。元州有許多好玩的去處……」
「好,記著你的話!」
駱驚寒轉身離去。
斯人離去,留下淡淡的風。
夜漸深,遲衡手摳著蓆子無聊地撥弄著席草,鬱悶地想著元奚的大片疆土,風雲變幻間,換了主人,何其的快。就像顏王軍一樣,曾經只在邊關,如今驀然席捲元奚。
一陣風吹過,門口的銀鈴響了。
伴隨輕微的腳步聲,一個人推門進來了。
心驟然一停,遲衡抓著枕巾的手也不動了,眼睛立刻閉上,假裝睡熟了一樣。那人停在床前,動也沒動。遲衡覺得他的手應該撫上了自己炸起的短髮,可是有沒有,也許只是心底渴望的幻覺而已。
遲衡眼睛一酸。
睜開眼,眼睛模糊,是一片熟悉的紅色。
顏鸞開口了:「非倔到讓我抽一頓才甘心嗎?如果不是梁千烈拚命攔著駁他的情面,我是絕對不會舍下那七十鞭的!」
遲衡鼻子一酸。
顏鸞抿嘴不再說話,唇是柔軟的,但唇線抿得很硬朗,像狠狠克制一樣,冷冷地說:「遲衡,以前,我只當你小,犯個錯沒什麼大不了。想不到,你肆意妄為一點長進都沒有。顏王軍是軍伍,我不可能一直縱容你。你若不願聽從派遣,誰都不能勉強,也會不會勉強,好自為之!」
說罷,轉身離開。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十月的夜晚帶著鋪天蓋地的寒氣了,遲衡渾身寒意席捲,望著倏然關上的門,彷彿那紅影從未曾進來過。
又過了三天,岑破荊回來了!
縣丞符立刻就像燒開了的水一樣鬧騰開來,原在夷州時的屬下、攻打炻州時結識的將領們一起都湧過來,熱鬧更不必言說。
一被熱鬧渲染。
遲衡心裡的難受勁卻鬱結得更深了。他的傷,倒沒心沒肺好得很快,不要說走動,就是跑都沒問題了,就是懶懶的不想動,每天索性趴在床上發呆……
人聚人散,特別快。
熱鬧過後人倏然各歸各位,院子很快冷清了,岑破荊鬆懈下來,忽然對著遲衡笑了:「遲衡,你又被朗將打板子了?這不是挺活蹦亂跳的嘛!」
遲衡臉上掛不住:「你又怎麼知道的?」
「別管怎麼知道的,你是風雲人物,有個風吹草動誰能不知道?」岑破荊詭譎一笑,而後迅速正色,「不過,你怎麼還這麼衝動,但當眾頂撞抗命是大忌,何況因為這種小事。朗將再偏袒你,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可能含糊抹過去的,不然以後都有樣學樣,誰能管得住?」
遲衡沉默了。
「方纔我去拜見朗將時,他說,原本你我一個要封昭武將軍、一個封定遠將軍。你這一折騰又掉下去了,我廢了半天口舌,頂多只能封中侯——我就直說,雖然有功,你怕是別指望將軍的位置了。」
本來,要封將軍嗎?
遲衡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反反覆覆的折騰,眼看著眼看著要跨過去了,又莫名地被擋了回來:而且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那裡總有一個檻,他怎麼都跨不過去一樣。
雖然懊惱,可遲衡不後悔自己的堅持。
自私嗎?
確實是很自私,可不得不自私。自己可以去開疆、去拓土、去出生入死,但無法忍受這種不明不白就被打發了。遲衡望著窗外,秋深,秋也斑駁,落了一地。
岑破荊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你傻了?」
遲衡苦笑:「中侯也好。」
岑破荊恨鐵不成鋼:「你真傻了!要不是上次一架,咱們就是中侯了;現在好不容易打下了壘州,可以一躍成為將軍……你還覺得好。你看池亦悔,他無非就跟著段敵打打城池,都要升為定遠將軍——就是補你那個位——你可能還不知道,定遠將軍是跟在朗將身邊的。」
遲衡再度一愣。
難道說朗將其實想留自己在身邊,如今,又拱手讓給他人了嗎?
岑破荊又說:「池亦悔那小子有兩把刷子,打戰很機靈,他要坐那個位置比別人都合適。如今軍職一調上去,成為貼身將領更要囂張了。而且,我還聽人說,池亦悔雖然囂張,但動真格的時候從來沒慫,對朗將也忠誠。」
「……」
「說起來,池亦悔也是沒落的名門之後,天賦也不差。」
遲衡驀然抬頭:「是嗎?我不在乎是中侯還是將軍,我只想知道他的心思,我現在就去問明白。」
「喂……你冷靜一下行不行!」岑破荊氣得跳腳。
遲衡已大踏步走出縣丞府。
天色猶早,朗將與紀策談笑宴宴,抬頭就看見遲衡在梧桐樹下等著。
紀策笑得詭異:「顏鸞,這小子還真是,不抽一頓就不知道反省麼?以後每次讓他去哪裡都要先來一頓是不是?」說罷,振衣先行離開。
遲衡上前,一言不發。
只跟在顏鸞後面,錯個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