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韋從元州城的南門離開了。
遲衡心急地揮鞭。
南門之外地方就大了,怎麼找?所幸一路農忙到處是耕作的人,遲衡順著官道一路問過去,果有農夫見著過,還說馬騎得也不快。路邊一酒家,說石韋來過,要了一碗水就繼續趕路。
遲衡心急地趕馬,叫苦不迭。
從早晨,一直到下午,他一邊問路一邊追,他越心急,路上人煙越稀少。
九月本秋高氣爽,誰知天色莫名就暗了,烏雲壓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先是幾滴,後是斜線成絲,不多時衣裳都濕透了。遲衡反而高興了,下雨了,石韋總是要找個地方落腳的,最好再下大一點。
很快,雨真的辟里啪啦下大了。
一丈外不見人影,遲衡一夾馬肚,雪青大馬奮蹄而奔,快得幾乎要飛起來了,篤篤的馬聲合著大雨聲,他飛快的鞭策著,掠過農田,掠過橋,掠過尋常農莊,掠過一個個在淒風苦雨裡趕路回家的人。
官道上,甚至還遇見了一個驛者,與遲衡一樣,雨中飛馬快奔。
遲衡超過了他。
那驛者一看有人比他還快,極不服氣,把鞭子揮得山響,竟然超過了遲衡。兩人你追我趕,一會兒這個超過去,一會兒那個超過去,遲衡就當苦中作樂。
大千世界,有人在雨裡赤足飛奔,也有人悠悠閒閒地散步著,如此閒情真是讓人佩服。
就在一記飛馳之後,遲衡猛然勒馬。
只顧著賽過驛者。
方纔,分明有個騎在馬上,雨中,信步走著,大雨之下,他就這麼掠過去了,還沒看清人呢。遲衡狠狠自罵了一句,趕緊回馬,奔出二三里之後,看見人了。
馬信步走著。
就是剛才遲衡嘀咕的「閒人」,腰很直,在雨中坦然淋著,濕漉漉的頭髮一綹一綹,貼在鬢間。遲衡停住了馬,眼睛被大雨打得模糊,看不分明。一丈之距,那人也勒住韁繩,望著他。
遲衡張嘴,雨打了進去。
「石將軍,為什麼走得這麼急?」
石韋輕揮馬鞭,馬又向前徐徐走著:「已在元州逗留了五六天,朗將美意我心領了!不知遲都統來所為何事,朗將改變主意了嗎?很遺憾石韋不能效力顏王軍,請回吧!」
「我不是來勸你的,只送一程。」
石韋靜默。
渾身都濕透了涼透了,遲衡與石韋並肩行了一路,雨漸漸小了,遲衡扭頭:「石將軍,前邊是一個客棧,不如歇息一下再走吧。來日方差不差這一時,放心,朗將一言九鼎,既然讓你走就不會再勉強你的。」
客棧極小,一燈如豆。
遲衡吩咐來罈好酒,兩碟小菜,送到客房。客房不大,極簡陋。二人相對,就著鹹菜花生米,石韋始終是靜默的,舉止從容磊落,像與普通的朋友對飲一樣。
只是淡然中不掩落寞。
今日,他要離開的不止是元州,還有崔子侯、駱驚寒等舊主老友,這種心境,何等難受,難怪他會在雨中慢行。
遲衡心明,為他滿上。
一杯入肚,遲衡說:「那日,是我喝多了,對石將軍多有冒犯,請石將軍見諒!」
石韋一飲而盡。
沒有接話。
無論遲衡說什麼,石韋要麼簡單地嗯一聲,要麼沉默,只有遲衡為他滿杯的時候,他每次都一飲到底,而不是淺淺的抿一口,這種豪勁,叫遲衡吃驚。
掌櫃抱上第三罈酒時,嘀咕:「我這酒喝著柔,下肚勁,你們可別……耍酒瘋啊。」
悶酒易醉。
何況酒還烈。
三壇過後石韋就摔了酒杯,跌跌撞撞倒在床上,不顧渾身還是濕的,閉著眼睛,似乎睡過去了。
遲衡也不成行,但沒迷糊。
走到床前,噗通跪下:「石韋,那天的事是我的錯,你鞭我一頓我也沒話。但你什麼都不說,到底是什麼意思。就算厭惡我,為什麼連整個顏王軍都痛恨?顏王軍是顏王軍,我是我,何必因為我的冒犯,連整個顏王軍都否認呢?」
石韋一動不動。
遲衡聲音沮喪,說的都是實在話:「雖然不能留在壘州,但其他城池你可以選擇。朗將總愛遣我出去攻城。就算同在顏王軍,也不一定能遇上幾次的。而且,朗將也希望把你留下……」。
石韋打斷他的話:「顏鸞派你來的?」
「不,我自己追過來的,我更想你能留下來。在夷州流浪時就聽過你的名字,十分敬慕,想不到竟然能遇見。」
「又如何,還不是折在你手裡。」
「那次是湊巧,若不是山谷路狹,又得朗將之力,我至死也抓不到你的。如果你援上了漁水城,說不定現在,我已是階下囚。」
可到底,階下囚是石韋。
「壘州已歸顏王軍,但都是元奚國的,你願意讓一身將才白白埋沒嗎?朗將也很尊敬你,期望你能留在顏王軍,不是為誰效力,至少對你自己也很……」
「你走!」石韋忽然暴怒。
遲衡沉默。
劇烈的喘息之後,石韋慢慢變緩,不掩痛苦,以手覆額:「你走吧,我厭惡聽到朗將這個詞。」
「朗將很好,是我不對。」
許久,石韋綿軟無力地苦笑:「求你了,走吧。」
遲衡固執地說「「我知道,你不願留下來都是因為我,要怎麼樣做才能原諒,我當時……我當時喝酒昏了頭,事後很慚愧,做了很多事彌補也無濟於事。你打我一頓吧,留不留都好,你解氣了就行。」
「因為酒嗎?」
「……」
「我也沒力氣打了,你走吧!」
遲衡沒動,一直跪在床前,直到夜深深了。酒勁上頭,手靠著床沿,腦袋趴在手上睡著了。他也累極,渾身還是濕的,就這麼跪著趴著,做著混亂的夢,過了一晚。
清晨,石韋一動,遲衡立刻醒了。
石韋坐了起來,衣裳凌亂皺著,望著遲衡,忽然又苦笑了,笑得遲衡有點毛。一開口,更是詭異:「你對我們端寧侯,是什麼心思?」
遲衡愣了,含糊地說:「什麼?日後都是同僚,自然不會再當敵人來對。」
「只是同僚嗎?」
「我是一介武將,只會打戰。端寧侯是治世之才,連朗將都甘拜下風,我自然對他也很是敬佩。他能留在顏王軍,顏王軍之幸,百姓之幸。」當然,駱驚寒犯渾的時候除外,犯渾的時候多的是憐憫。
石韋再問:「你對容越又是什麼心思?」
遲衡很是尷尬:「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我與容越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道石將軍何出此言,莫非在漁水城時,他對將軍出言不遜了嗎?容越向來心直口快,即使說過什麼必是有口無心。」話鋒一轉,引開尷尬。
「沒有。」
遲衡腳麻得不行,偷偷地動了一動:「我和岑破荊都是粗人,有什麼對不起的,還請石將軍不要介意。」偷偷地加上一句:以後也不定能見上嘛。
石韋冷冷的,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說:「怎麼能不介意,我對那天的事一直很介懷。」
遲衡腦後一涼:「怎麼做,你才高興?」
石韋抽出劍:「你過來,讓我閹了。」
混蛋啊開什麼玩笑!遲衡當即跳了起來,一跳三尺高,卻因雙腿已麻痺,站立不住,瞬間砰的又摔落了,急忙用手撐地狼狽不堪,聲音嘹亮:「石、石將軍,換一種,成不成?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一回行不!要不你抽我一頓,隔我一塊肉行不行——反正都是二兩肉,大腿也一樣下酒嘛!」說罷,狠狠拍了拍大腿,啪啪的響。
石韋繃緊的臉頓時破了功。
想笑又憋住沒笑。
遲衡的心啪嗒一聲落得穩穩的,揉著膝蓋,無賴地說:「石將軍石大人在上,小的不經嚇,換個吧,你說什麼都行,只要留我一條小命。」
石韋將長劍指向遲衡。
遲衡沒有躲。
從額頭慢慢往下,劍尖停在了胸口,石韋緩緩地說:「你讓我刺一劍,咱們兩清。」
你劍都指上了,還商量?
商量就是還有商量的餘地吧,遲衡哭喪著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刺吧,反正也是我對不起你。刺過了,兩清,我的心就放心了,犯不著天天內疚的想來想去的,我也不好過。」
劍尖一點一點下移。
最終指向地面,石韋歎了口氣,將劍一擲,忽然慨然地說:「不就是一個齷蹉事,我一介大丈夫慼慼切切也不像話!往事已矣,就當你喝醉了年少無知。以後這事永不要再提,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讓岑破荊也閉緊嘴巴,要別人知道了,這劍饒不了你!」
遲衡鬆了一口氣。
緊緊閉嘴。他何嘗不想像抹布一樣把這事抹得一乾二淨,這樣最好,他目光灼灼看著石韋,滿是輕鬆和自信,嘴角欣喜地翹了起來。
「怎麼不說話?」
遲衡開口,眉毛一彎:「跟我回顏王軍吧。」
關於石韋能回來這件事,遲衡真是想也沒想到——真沒料到會成功。
當兩人騎馬來到顏鸞跟前時,顏鸞驚喜萬分,失而復得,更加喜悅,背地裡揪住遲衡發問:「你小子不錯啊,嘴皮子趕上紀策了,怎麼把石韋勸回來的。」
當然不能說了。
差點把性命都交代給小客棧了。遲衡只是笑,望著顏鸞說:「這是秘密……好啦我說,就是以誠相待,告訴他顏王軍怎麼怎麼好朗將怎麼怎麼好,大家都在這裡,他願意跟著駱驚寒也可以——要不然還能怎麼樣啊?朗將,我把人勸回來,你要獎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