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心虛。
總覺得被看穿了一樣,吭哧了半天說:「紀副使也在啊,還挺奇怪的,白天朗將睡你那裡,晚上你睡朗將這裡……」沒有貓膩才見鬼呢,就不該相信什麼摯友之類的鬼話。雖然紀策挺好的,但如果是和朗將勾三搭四的話,哼!
「只要是酒宴會,顏鸞總被灌醉,我得照顧。」紀策坦坦蕩蕩。
如果是真,如此甚好。
遲衡匆匆道一聲別,將門關上,劇烈跳動的心卻始終無法平息了,無法克制的回想方纔那得逞的歡愉一幕,以及對紀策的無端猜測,就像暗色的廊道裡最快樂的時夾雜的那一絲痛一樣。
遲衡飛快離去。
次日,是出發的日子,遲衡和岑破荊二人整裝待發,容越是隨軍的校尉——遲衡記得顏鸞說過要把容越培養,不知他為何又改變主意,時間緊迫,他也沒問。
帶了百餘人,旗幟獵獵。
顏鸞和紀策站在旗幟前方,送別的還有梁千烈以及許久未見的辛闕——此時的辛闕,數次被遲衡他們甩掉,現在已經不膩他倆了,只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
不說各種叮囑。
單說顏鸞換了一件紅色衣裳,飛一樣衣袂飄揚。沒有一點兒宿醉的頹廢,反而是氣宇軒昂。他的臉龐向著陽光,自信且樂觀,帶著遲衡最喜歡的微笑。
除了顏鸞紀策,還有一個青衣男子,面帶拘謹。二十餘歲,模樣兒非常熟悉。
遲衡二人同時想起,他是段敵那邊的人。
果然,讚許他們的迅捷之後,顏鸞道:「到了武知縣你們需自行招兵買馬,恐是不熟知,我為你們安排了一個知事:溫雲白。」
知事是個軍中文職,對應起來是輔佐招討使的。
顏鸞簡略地互相介紹了一番,而後說道:「你們雖然擅長打戰,處理各種內務卻是遠不及雲白的,我費了很大功夫將雲白調了過來。岑破荊、遲衡,以後處理民怨糾紛,就可請教雲白了。」
岑破荊客客氣氣行了一禮。
與溫雲白寒暄。
遲衡則上前幾步,神神秘秘:「朗將,我有幾句悄悄話要和你說。」
「悄悄話?」顏鸞遠離眾人含笑道。
「此番出征我一定全力以赴。」遲衡一狠心,傾身直白地問,「朗將,昨天我送你回去的時候,紀副使在你房間……你也常到他的房間。你們是不是,是不是,那種,斷袖的那種……」
顏鸞頓時哈哈大笑。
笑得紀策側目。
顏鸞半天都沒停下笑:「這就是你的悄悄話?一天到晚都想什麼呢!回去要告訴紀策他肯定得氣死。清譽敗壞,可是他最忌恨的!人世間,不止有情|愛之愛,更有知己之誼,別看到兩個人親密就想歪了。」
顏鸞是如此的正色。
遲衡頭頂壓著的黑雲頃刻之間消失了,換成了晴空萬里,還有兩排白鶴飛過,無比神清氣爽。他咧嘴一笑:「朗將,我就問問,沒別的意思!朗將,怎麼今天才介紹這個溫知事啊,早點說我和破荊也有個準備。再說,為什麼是段將軍那邊的人,我們跟他們的人之前才打過一架。」好吧,背隱隱作痛。這不光彩,但話得說明白。
顏鸞皺眉:「還好意思說,害得我討要人時沒一個敢來的,都以為你們凶神惡煞,就這一個膽子大的。」
溫雲白膽子大?
明明看著很靦腆好不好?
段敵將領多年,軍中極有體系,提拔出的武職和文職均很是均勻。而梁千烈,選拔出的武將一個個出類拔萃,但文職基本跟不上,這必須得承認。
遲衡倒沒有什麼介懷的,向著溫雲白努力地溫和一笑,以洗「凶神惡煞」的面目。
溫雲白亦笑。
竟然還笑不露齒,實在太沒有男子氣概了。遲衡想,不似習武的各有秉性,軍中任文職的人大體相似,都一派斯斯文文的樣子——紀策除外,他的第一眼也是爾雅至極,熟了之後本性全露——當然,心眼多是無一例外的。
遲衡轉向顏鸞戀戀不捨:「朗將,我們走了,你等著馬到成功的好消息吧,凱旋之後,要記得把我招回來啊。」
顏鸞忍俊不禁:「盡惦記什麼呀!」
遲衡只看他,目不轉睛。
顏鸞笑道:「別開心得太早,到了武知你就會知道,絕對不是嘩啦一聲帶兵衝鋒陷陣,要做的事情多了,遇上的困難,更多!」
叮嚀了幾句。
遲衡後面的沒太記得,他只是專注而貪婪地看著顏鸞,一刻也不想挪開視線。
一路征塵,山水遙遙,岑破荊和遲衡快馬飛馳,日夜兼程,數日後到達武知縣邊界。時值八月中下旬,秋露漸重,武知縣的景色倒是隱逸,遠望青山白水,煙浪空濛。官道上,亭台休憩之所雖簡單,亦有雅趣。
傍晚,天色還是明亮。
別人猶可。
唯獨溫雲白沉默寡言,遲衡悄悄拽過岑破荊:「你看他一個人站在水邊,像不像要跳河的?好歹是咱的『軍師』,你得問問去。」軍中文職,都是謀士。
岑破荊斜眼:「你怎麼不去?」
「我已經有朗將了,勾三搭四不好,萬一出事你又得怪我。」遲衡大大方方地說,「容越也不合適,什麼事都別讓他沾上,沾上就倒霉。再說,你是都統,你是老大。」
好麼,別無二選。
岑破荊掂了掂衣服,牽馬過去,朗朗地說:「溫知事,這裡景致真是不錯啊,遲衡說你想跳河,我來問問,紅塵十丈有啥想不開的。」
暈。
你還直說啊,遲衡一個小石頭砸過去,正中岑破荊的腳後跟,岑破荊一跳三尺高。溫雲白回頭靦腆一笑:「似我家鄉景致,所以失神,見笑了。」
「知事哪裡人?夷州的吧,跟遲衡一樣麼?」
「壘州人。」
呃,這次還打回他老家去了,岑破荊磨了磨牙,絞盡腦汁:「還挺近的,壘州有什麼好物產呢?」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搭起話來,好在溫雲白性情極是溫厚,沒冷場。
容越也牽著馬去河裡喝水,瞅見遲衡發愣。
河邊那兩人熱火朝天,容越稀奇道:「遲衡,你一人蹲這裡幹什麼?」
「看人。」
順著目光看過去,一個女子提著食盒往田埂走去,應該給夫婿送飯去的。容越更稀奇了:「背影看著還行,不知道正臉怎麼樣,欸,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
「滾,我就隨口一答。」
「就說嘛,人變不說,連雄雌都變了實在叫人驚歎。你走時沒和朗將說說你的心事?別回去,他都娶妻生子,你就悲催了!」
遲衡揪起眉毛:「叫我怎麼說啊!」
連段敵那邊的人也知道自己想「巴結」朗將,就剩下朗將自己不知道了。這種事,坦坦蕩蕩的,就挺好,反正別人說什麼也不用去在乎。
「直接說唄,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容越大大咧咧。
呵,直接說的結果一定是拉倒。
容越的餿主意。
遲衡不接話,容越指著溫雲白說:「原來軍隊裡也可以帶不會打戰的人啊。」
「當然,有些人腦子好使。」其實壞點子大部分都是由這些不拿刀槍的人出出來的。嗯,這才叫殺人不見血,最陰損最惡毒。
容越喜道:「那我師兄也可以啊。」
莊期?
「他喜歡琢磨那些陰謀詭計?」
「他能看天相,颳風下雨之類的,打戰時候不是正需要嗎?不過,戰場血腥,他肯定不會來的。」容越喃喃,勾起了一抹思念。
遲衡笑:「你師兄來了,一千人護著都不夠,他不食人間煙火,咱得當成神供起來。」
容越不滿:「你這話說得,你對他有成見!」
確實有成見,看到那麼飄逸的一個人,卻活在亂世之中,心裡就說不出滋味。像紫星台這種地方和莊期這種人,就該在盛世,被用香火被人供起來,零落在塵世之間,難免寶石蒙塵。
睡覺時,岑破荊將溫雲白拉過來:「知事,多跟我們說說話,說些你們那邊的事也行,誒,比如說說池亦悔,打過那架之後他老實了沒?還那麼囂張嗎?」
溫雲白嘴角一翹。
岑破荊興致勃勃鋪床,拍拍被子說:「知事睡這裡。別的地方都不行,容越愛踹人,遲衡愛抱人,我睡覺最規矩,平躺就到天亮。」
容越倒是很自覺,用他四仰八叉的睡姿證明了一切。
遲衡牙癢癢:「誰愛抱人?我抱過你啊?」
岑破荊打哈哈說:「醉的人從不說醉,你自己當然不知道了。反正知事睡我邊上,你們幾個大老粗一邊去。」
說著笑著鬧著。
少不了在床上滾了幾滾。
見他們一個掐一個掐得歡快,溫雲白才撇開拘謹,露出極為似乎靦腆似乎歡樂的笑。
過了許久之後,溫雲白告訴遲衡真相:朗將來左將軍這邊要人,梁千烈帶出的將和兵都驍勇無敵,但也野蠻至極,文職們皆不願意去。朗將催得急了,就差直接下令。眾人沒法,只得抽籤,溫雲白很鬱悶地抽中了「上上籤」,被塞了進來。
本來是擔憂的,想不到幾天相處下來,還挺不錯。也是床上一幕,令他解除了所有憂慮。
當然,以上都是後話。
很快,遲衡一行人到了武知縣縣府。
新任縣令吳深率人來迎。吳深是朗將委派下來的,也初到不久,見了遲衡等人十分欣喜。
說幹就幹,遲衡等人雷厲風行。
但諸事沒等鋪開,問題先全出來了:什麼叫一窮二白,就武知縣這樣的。看著山清水秀,其實什麼值錢的也不長,窮得叮噹響,要兵器沒兵器,要馬沒馬,連縣衙都是破破爛爛的,兵士們住的草棚竟是臨時搭起的,老衙役說:往年,沒見過來這麼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