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不是外敵,是禍起蕭牆,還都是以王朝的名義。打戰難道只是戰打得好就能贏嗎?」顏鸞忽然笑了一笑,笑中遠遠不是那麼開心。
遲衡認真地查看地圖,將顏鸞說的一一記下。
多日奔波,顏鸞有些倦意了,就靠在床沿以手支額,半盞茶的功夫不到,半坐半臥竟淺淺睡著了。
遲衡卻不想走,悄悄為他蓋好被子後,回到桌子邊,將地圖拿起。元奚國地闊物豐,曾幾何時,元奚天下繁盛,八方太平,引得多少邊陲國家進朝來拜。亂世支離破碎,江山卻不改它壯麗,遲衡撫摩著地圖山巒分野,大河如虹,遙想顏鸞曾如何馬踏河山,來到這裡。
次日,與顏鸞相別,遲衡獨自一人縱情向東,一路鞭風驅雪,直達百司鎮。百司鎮雖名鎮,地域卻廣闊。恰逢小年,家家煥然一新,戶戶綵燈高掛,處處流光溢彩。
百司鎮中心,房舍宏麗,高台連綿,亭樓無數,竟是前所未見的富麗。
更是有一條道,大理石鋪地,平整如御道。遲衡眼花繚亂,才說明身份,說要見百司花君花雁隨,就被人徑直帶了過去。順著御道走到盡頭,是一處奢麗的宮闕。
築於層層台階之上,天飄細雪,那宮闕四周卻是繁花似錦延綿接雲。
宮闕守衛森嚴,有一執戈護衛過來,令遲衡將刀放下,搜了全身,才帶他走進宮闕里頭。就不說如何金碧輝煌;如何的草碧花紅;時有二八年華的女子走過,衣袂飄飄;更兼不知名的暖香時時拂過,恰如仙境一般。
遲衡也暈暈乎乎的,走了閣樓,穿了亭台,到了一個湖邊。
湖中有一小洲,洲上有華閣。
搖著木船上了小洲,護衛讓遲衡換了新鞋子,一個人進去。小洲十分奇特,寒冬時節,卻極暖和,彷彿有熱氣從底下往上湧出一般。小洲更有一番奢麗景象,地上鋪的是晶瑩剔透的碧石,一塵不染;旁邊長的是奇花異草,熏香染衣;綠橘黃橙,十分喜人。
隱隱有絲竹樂聲,飄飄渺渺。
遲衡順著道走了十來步,又進了一個長廊,廊頂搭著格子。妙的是長廊不是木頭,全是寶玉之石雕琢而成,更有珊瑚等。長廊上掛著也不是青籐,而是國色天香牡丹花,卻不知是如何長上去。
景致看之不足,暗下感概雲雁隨竟然如此奢華。
進了華閣,閣內仙紗曼曼,燃著萬年不滅紅燭,看不盡的珠光寶氣,如同水晶宮一樣。四壁是翡翠砌成的,簾子是珍珠的,珍珠、瑪瑙、琉璃、珊瑚,翡翠……映襯著朱紗紫幔,無處不霞光艷艷,亮光閃閃,堪與日月爭輝,把遲衡眼睛都照得難受,無處不發光,無處不奪目,比如正前方就是一顆碩大的祖母綠,幽幽的光芒。
遲衡正看著閃光的祖母綠,忽然聽得一句:「見了本君,也不行禮?」
聲音很年輕。
遲衡驚了一驚,睜大了眼睛,循著聲音仔細看過去,才猛然發現,珠寶玉器堆砌的正面方是有些不同,遲衡忍不住擦了擦眼睛,擋住珠寶的光芒,終於看清玉床上的人——其實玉床也是揣測,看不到床,全鋪滿是珠寶和綺繡——這人就是花雁隨?
正斜臥著,半撐著頭,一雙鳳眼斜看遲衡。
而遲衡讚歎的那顆祖母綠,正是他胸前掛的最大的一顆。遲衡目瞪口呆。
他錯了。
只看到見了滿目的珠寶,竟然辨不清珠寶中間還有一個人。
花雁隨到底長什麼樣?
看不清。因為他的脖子上掛著好幾圈珠玉,艷光四射,反而將臉的輪廓模糊了。
花雁隨穿著一領寶藍色的錦緞衣衫,顏色灼灼流光,襟口袖邊繡著金色的卷卷花紋,華貴無雙。手搭在榻背上,露出一段手腕,腕上又纏著好幾圈稀世碧玉,十分璀璨,十分惹眼,十分花哨,花哨得讓一整個春滿樓都為之失色。好吧,不止是春滿樓,只怕夷州城所有的青樓加起來也比不上他的花哨。
花雁隨慢慢坐直身體,所有的珠玉又光華流轉。
遲衡眨了眨眼,眸子被閃爍的光芒刺得發澀,他實在驚得說不出話來。
花雁隨下了玉床,滿身的珠玉環珮叮噹作響,向遲衡走過來,鳳眼一翹:「你是顏鸞的人?他怎麼不自己來?」
「朗、朗將有事……在元州……」遲衡將信交與花雁隨。
也是花雁隨問話了,遲衡這才回過神來,收起了呆癡的表情,這麼近距離,終於第一次真正的看清花雁隨:長得丰神俊雅,氣宇軒昂,倒也能撐得起這滿身的珠玉。一邊回答,一邊忍不住想:頭上脖子上掛滿也就罷了,為何腰上腳上還要纏上幾串,遲衡都替他累得慌。
大約是早就習慣旁人的\'驚艷\'目光了,花雁隨並不在意遲衡剛才的失禮。
拆開信,一目十行。
信的頁數頗多,花雁隨面露失望,抱怨似的喃喃:「說好見的,怎麼就打發一個小兵來了,真是……」
「元州百廢待興,又值歲末,諸事繁多,特令我為花君送來此函,朗將明年必親自登門拜訪。」遲衡恭恭敬敬地回答。花雁隨世家為商,沒有官銜也沒有封號,別人都稱他為百司花君,久而久之,花君即為他的敬稱,花雁隨本人亦默認。
「明年明年又是明年。」
花雁隨滿心不悅,往閣外走了幾步。
遲衡趕緊跟上,偷眼瞧過去,果然走動的話,分明就是一個珠寶架子。花雁隨的頭上也綴滿珠玉的,蓋住了大部分長髮,鬢旁有兩縷隨意散著,隨意得很精緻,末梢微微捲起,分外的黑,有一種濕漉漉的清新。
遲衡忍不住想:他若只掛一串,還是不俗的。
似乎明白了為什麼顏鸞每次提到花雁隨,嘴角總會泛出若有若無的笑。和這樣一個珠寶架子走過京城的大街小巷,必定是圍者如堵,不知道當時顏鸞的壓力大不大。
「你這小兵還有趣。」花雁隨忽然瞅了他一眼,笑了。
遲衡不明所以。
他覺得自己今天算是蠢夠了,進了華閣,被震得兩眼發直,還一直盯著碩大的祖母綠,反而沒發現花君本人。剛才以為是偷偷地看,結果還被人家發現了。這樣,會有趣嗎,花雁隨的確不同尋常。
「你一直瞅著本君,是不是看上了哪串珠玉,喜歡就拿去好了。」花雁隨很闊氣地說。
遲衡目瞪口呆。
能掛在身上,每一串珠玉可都價值連城啊,這樣揮金如土,實在讓人刮目相看,遲衡恭謹地回答:「多謝花君,珠玉雖璀璨,也只因在花君身上而已,遲衡失禮了。」
花雁隨頓時笑得開心:「這裡不需要什麼禮不禮的,都忙著過年,花洲有小個半月沒生人來了,本君帶你走走。」
「多謝花君。」
花雁隨與顏鸞一樣,都二十三四歲。遲衡走了一路,都沒見一個侍女或僕人。想想花雁隨一個人呆在寂寥的花洲,雖然暖如春日,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恐怕過得也挺無聊的。
走一走暖風上襲,花雁隨指著四周的湖水說:「這湖叫花湖,是百年前挖出來的,與平常湖水無異。花洲卻十分奇特,地下像架著火一樣,一年到頭都溫煦如春。」
洲邊湖畔繫著一隻小舟,十分精緻,也綴著一圈閃光的珠玉。
花雁隨饒有興致:「你會划船麼?」
遲衡誠實地搖頭。
「不會划船也不要緊,這船也不用劃,你只需用腳踏這裡就行了。」花雁隨指著船頭的一個踏板說道。
遲衡十分好奇,
不止小舟是怎麼製造出來的,果真只要他不停踏著就行,小舟順著湖水游開了。洲上暖和,湖上清冷,風一吹,頭腦清醒了,遲衡問:「花君,你和我們朗將是怎麼認識的?」
顏鸞來夷州元州也就是今年。之前一直在京城或邊關。
花雁隨斜斜倚靠船尾,手撐在船沿:「前年上京城,遇見了賊,被他看見,把那賊狠揍了一頓,就此相識了。」他壓著一身珠玉,目測都好幾斤重,可不得招賊。
「朗將一向好身手。」
「本君素來不愛出門,那一次,也是影衛們疏忽才出了差錯,所幸認識了你們朗將。叫了他好幾次,總說不得空,本君也不能押著他來是不?京城和夷州本來就遠,傳一次信得個半月,拖到了現在。」
輕描淡寫,遲衡卻覺得他避重就輕了。
顏鸞顯然是想拉攏他的,花雁隨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二人交情如此的好,為何顏鸞不直接來拜訪呢,若說京城遠,在元州城的話,快馬也就是四五天的功夫。
花雁隨不再說話,目視浩渺湖水,眼神深沉。
比那顆祖母綠更深邃。
小舟飄飄蕩蕩,許是手撐得累了,花雁隨懶懶地舒展了一下腰,隨手一拂,只看見他手腕中一串珠玉隨之飛了出去,落入水中,聽見嘩的一聲,沒了蹤影。
遲衡趕緊停下。
船停了,微風吹起卷髮,花雁隨卻擺擺手:「沒了就沒了,走吧。」
果然,不一般的「視珍玉如糞土」,可既然不珍惜,為何還掛得滿脖子都是呢?小舟很快到了湖畔,花雁隨起身,悠悠地下了船,卻若有若無地往方才珠玉掉的地方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