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遲衡愣是把鍾序給哄得不生氣,兩人坐在夷河邊。遲衡先下水,彎腰把鍾序的鞋子給脫了,足入水中,八月的河水清清涼涼,遲衡撓了撓鍾序的腳心。
鍾序的腳一顫。
遲衡一手握住他的腳踝,繼續勾著手指撓著。一脈癢,一脈麻,又癢又酥麻交織著由腳心竄到腹部,鍾序踢了踢腳:「去去去,別鬧了。」
遲衡不鬆手,鍥而不捨地輕撓。
鍾序的腳很快就癢得不行,繃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倒在白石上兩腳亂踢:「行啦快放開,想癢死我啊。」
直把鍾序撓得一邊笑一邊求饒,遲衡這才鬆了手。
遲衡趁機趴到鍾序身上,兩條腿交纏一起,一下一下縷著他的長髮:「元州王逃到炻州去了,校尉他們有什麼打算?」
「本來是要合併的,但元州發生了些事暫時擱置下來,合併一事九月再說。對了還有一件大事,你怕是不知道,我只與你一人說啊。」
「什麼事兒?」
「我明天要去一個地方,你猜是哪裡?」
鍾序心情大好,眼珠一轉,十分勾人。遲衡順著他的發撫到臉龐,輕吻一下,笑著搖頭。
「夷山,霍斥。」
遲衡驚了:「你去那裡幹什麼?剿匪也輪不到你啊!」
「為什麼非得剿匪?我是招安去了!」鍾序嗤的笑了,「想不來吧,我也沒想到。偏偏左昭說可行,已與霍斥那邊取得初步共識了,我這次是去詳細商議的。中午就跟梁千烈把你要了陪我一起去。」
遲衡呆了一呆,驀然明白安錯說的最後一句話。
「咱們雖說是王朝之軍,梁千烈處處受牽制,連軍餉都撥不下來,又不能行苛捐雜稅,左昭便想出與別人連橫的法子。至於為什麼是霍斥呢,左昭說他能成氣候,也能審時度勢。」
這樣也行?
「怎麼不行,如今天下亂成這樣,誰都想分一杯羹,誰強誰當頭。霍斥可不甘於成為一個小打小鬧的山頭大王,他要的不是王朝之軍的名頭,而是,連橫之後所得利益。」
「什麼利益?」
鍾序一眨眼睛:「機密。」
機密你還說,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遲衡俯下,輕輕咬了一下鍾序的耳垂,鍾序又癢得笑了,笑得渾身打顫,頭微一偏,忽然停了一停:「遲衡,起來,那邊好像有個人。」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有河邊綠樹垂垂。
遲衡起身,將鍾序扶起擁入懷中:「要看讓他看去,有什麼要緊,一刻也不想和你分開。」
「算了,怪怪的,回吧。」
離開時候,鍾序頻頻回首,卻再不見剛才閃過的人影。
第二天一大清早,梁千烈就下令,命遲衡護送鍾序去夷山共議招安之事。
送別時,岑破荊擰著眉毛說:「遲衡,翻雲覆雨原來這麼輕易,才出兵去攻,還沒正兒八經打呢,扭頭就變成招安,以後說不定是一個軍裡,這忒快了點兒。還有,你不把辛闕這破孩子帶走?我實在是受不了了,鬧得頭疼。」
鍾序開口了:「一點兒也不快,連橫這事四五月就開始了,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
辛闕哭喪著臉:「大哥你又不帶我。」
「等哪一天,你能騎著馬,練完梁式十八刀時,我就帶你。再說,大哥十天,呃,頂多十五天就回來,回來給你帶夷山的桂花糕,可好吃了。」遲衡揉著他的頭髮,連哄帶騙,終於把辛闕唬得不跟了。
聽見好吃的,辛闕也沒多開心,咬著手指頭不說話。
江頭水怒,隴上風襲。
遲衡和鍾序一路快馬加鞭,直奔夷山而去。繁華漸遠,荒涼的地兒多了起來,直至天光漸晚了,原野一層薄霧籠罩,看前方有一家莊院,籬笆門樓,十分素樸,鍾序停馬:「歇一晚,養足精神。」
遲衡上前,見門樓上有蛛網纏繞:「鎖了,沒人,你先在等下,我看看還有別的人家沒。」
說罷,扯開韁繩走了。
跑馬了一圈,心定下來,老村子裡稀稀疏疏的點綴了好幾家人家,宿夜是不愁了。遲衡拍開一家人家,出來一個老頭。遲衡說明來意,並遞上碎銀,老頭喜滋滋地道:「窮苦人家別的沒有,一張床還是有的,不說兩個人,就是七八個人也能容得下。」
遲衡道了一聲謝,回馬告鍾序去。
風漸冷,離得不遠,卻不見了鍾序的蹤影。籬笆門樓依舊是鎖著的,不見動過的痕跡。
「鍾序、鍾序……」遲衡喊道,引馬四處張望,四周的雜草被踏得凌亂不堪,一看即是馬蹄痕跡。他心下一驚,明明就是一眨眼功夫,還能生出意外。
扯馬急急跑了幾步,鍾序的花槍筆直筆直地插著地上;旁邊躺著的是馬,馬已經死了,開膛破肚,血流一地。
慘不忍睹。
這是怎麼回事?
遲衡拔出花槍,不安之情湧上,普通村落,能遇上什麼意外?遲衡沿路又跑了幾步,看見地上又插了一根長矛,長矛的長纓帶著早已凝固的血跡,斑斑駁駁,十分愴涼。一見這矛,遲衡他心中一涼,頓時明瞭。
這矛,是左護軍的矛。
武都尉?是武都尉干的嗎?他沒有追隨元州王而去?他一直在夷州嗎?一直跟自己嗎?是他把鍾序擄走了嗎?
長纓獵獵,無聲訴說著這一切。
遲衡慌神了,衝著周圍大聲地喊著:「鍾序、鍾序、鍾序……武都尉狗雜種,出來,有種就出來跟我一戰,武器都拿不穩,陰人算什麼本事,給我滾出來!」
驚得宿鳥撲簌簌地飛遠。
卻見不著一個人,聽不見一丁點兒回聲。
拔出那根帶血的長矛,遲衡的手都忍不住發抖。那天武都尉悲愴的痛罵聲再度迴盪於腦海,那種幾乎嘔出心肝的痛和仇恨,聞者膽寒心驚。想到自己一刀將左護軍斬成兩段,然後想到鍾序竟然落在這人手裡,只怕凶多吉少。
遲衡豁然起身,飛身上馬,扯開韁繩,瘋狂地喊著,找著,越找越急,手心冒汗。
只是一會兒功夫,就把整個村子都尋遍了,路過那個人家時候,那老頭衝他招手:「你是不是要找一個騎馬的人?剛才,老生,看見一個黑衣人挾著一個白衣人,從那邊跑過去了。」
「哪裡?跑哪邊了?」
那邊,是長滿荒籐的荒山,山色昏蒙,草木蕭索,仔細一看,果有馬蹄踏過的亂痕。遲衡升起一股希望,鞭馬而上。穿過滿山落葉,聽得見孤禽夜鳴,獨獨沒有一絲人的蹤影。
一整個晚上,遲衡都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黑黝黝的山間胡亂找著,喊著,直到天亮,他的聲音完全啞了。馬也疲憊了,蹄子扒著枯草,躑躅前行。
轉眼天亮,天際像遲衡的心一樣一絲血紅色朝霞,遲衡下馬,抱著頭不知該怎麼辦。
偌大的山怎知道武都尉把鍾序帶到哪裡去了?
遲衡將刀頓在地上,河中倒映出他的臉,滿是憔悴。他心如刀絞,平生第一次如此驚恐,如此無措,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對著河水,遲衡幾乎快急出眼淚來:「鍾序,你一定要沒事。」
唰——
遲衡本能舉刀一擋,鐺的一聲,一支箭撞在刀上,清脆落地,箭上帶著一塊帶血的布,遠處有黑影閃過,飛速離開。
趕緊將血布撿起攤開,上書三個血字:關公廟。
死灰一樣的心頓時活了過來,黑影早已不見,遲衡的馬再怎麼鞭打也跑不動了。等尋到了關公廟,已是朝陽遍灑。關公廟荒蕪許久,塵土蛛網蒙得到處都是,關公像早已破敗不堪,彩漆掉得所剩無幾,香爐上插著三根不知過了多久的香。
廟裡什麼也沒有。
廟的一側有棵大樹,樹上似乎有些不對勁。
遲衡跑出來,抬頭一看,眼前一黑,心如被狠狠刺了一下。鍾序被五花大綁綁在樹上,口裡塞著布條,布條還被繩子纏住綁在樹上,他的頸上繞著一根粗繩子,吊在樹上,閉著眼睛。
「鍾序……」遲衡從喉嚨裡擠出一句。
奄奄一息的鍾序聽了喊聲,睜開眼,迸發出光亮。
蒼天啊,真好,鍾序還活著,遲衡大喜,跑上前大聲喊:「鍾序……別動……你等著我……」
「站住!」一聲厲喝制住了他。
轉出一個人來,陰冷,目光如噴毒的蛇,正是曾與遲衡兩次交鋒的武都尉。武都尉一手握著長矛,一手拽著繩子,往下一拽,鍾序的脖子被系得緊,這一拽,不由自主地向上仰,窒息一樣的疼,令他痛苦地皺緊了眉。
「再走一步,他就死了。」武都尉又收了收繩子,鍾序的頭和脖子立刻將要被分離一樣,痛不欲生。
遲衡急忙停步:「你到底想怎麼辦?」
武都尉冷笑一聲:「哼,上天有眼,你注定要死在我手裡。我要讓你嘗嘗,那天我受的苦,我要讓你知道,比死更痛苦的是什麼。」
比死更痛苦的,莫過於看到鍾序被這樣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