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長劍。
梁千烈手負長刀,走到遲衡跟前,大喝一聲:「就你站的那樣,能使出勁來?還想砍人?砍個螞蟻都踩不死!手,再用點力!腰板直起來,兩條腿站穩了,經得起老子一腳踢不!」抬腿往他小腿一踹。
遲衡向前一跌,差點撞地上。
他白著臉,汗珠一滴一滴滾落,二話沒說,退回原地繼續站著,蹲著馬步維持著側身的姿勢,兩眼直直向前。
練兵的地方在夷州城東幾十里外的原野,地勢寬敞,就地紮營。
這次以顏王軍的名義招募了上千人。大多數人從軍只為有口飯吃,一眼望過去,個個面黃肌瘦,無精打采。梁千烈不急不躁,先架起了大鍋,先讓大家飽飽吃了幾頓,等勁頭恢復過來,才開始操練。
梁千烈生就一副彪悍的臉,說一不二,眉毛立起來能把膽小的嚇死,罵起人來狠,聽的人無地自容,責罰起來更狠,頭一天就把大家練趴下了,第二天起來,揮著鞭子繼續練。下了練兵場,梁千烈卻很親和,大不咧咧的與大家打成一片,兵士們對他是又敬又親,背地裡稱他為梁鬍子。
這千餘兵士分兩種,一種是普通兵士,近千人,練軍紀、練陣法、練負重、練跑、練跳、練弓箭;另外一種,就是最拔尖的百來號人,編入黑狼隊。黑狼隊,據說以後就是騎射兵,專打前鋒,攻硬戰。百來號人裡,都是十六七歲,梁千烈說骨頭沒長硬,半大小伙什麼都不怕,能練出來。
梁千烈他的練兵法則就一個字:練!
往死裡練!死了都要練!
尤其是對他挑選的一百個黑狼兵士更加嚴厲,半個月就練了兩樣:半蹲、跑。平常的兵一天練五個時辰,黑狼兵士一天練七個時辰;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子時才睡。這百來號黑狼兵士知道自己被梁千烈寄予厚望,更練得帶勁,被打被罵都心甘情願,個個好強,別人站著自己就不肯倒下,跟鬥狠無異,很快就有模有樣了。
遲衡很瘦,站在百人中也不起眼。
練起什麼都賣力,但卻是被梁千烈訓得最多,因為他跟不開竅似的,站著蹲著都不得要領,連扎馬步這麼一個簡單動作都讓梁千烈連續踹了好幾天,差點踹斷了腿骨。跑步也是,梁千烈說他光是快,沒氣勢,沒樣子,為個跑步都糾正了好幾天。
遲衡憋著一股勁,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梁千烈在沒在他都練得發狠。即使晚上睡覺了,也要琢磨為什麼梁千烈就這麼硬實,自己就連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是技巧,還是別的什麼。
二三月的倒春寒比臘月還冷,不多時飄起了雨,黑狼兵士們個個只穿著薄衣,一會兒就澆透了。
地上濺起了小泥坑,兩腳就陷入泥裡。
梁千烈卻沒下解散的令,同樣在風裡雨裡站著。百來號人在淒風苦雨裡一動不動,扎馬步不比跑著跳著能生熱,寒風吹著冷雨灌著,不多時,都被凍得嘴唇發紫。遲衡這些天練得狠,睡覺少,又空有一副骨架子,冷雨灌進眼裡嘴巴裡,生疼,很快兩腿也發虛。
梁千烈眼睛多利,大步走來:「那年老子守邊關,大寒時節,天寒地凍,想往城牆上倒一瓢水,才出門水就凍在瓢裡頭。那麼冷的天,房子裡凍死的人都一片一片的。將軍說,夜襲敵營!就這一句,我們二十幾號黑狼出門了。山都積滿了雪,馬腿凍殘了,我們愣是連滾帶爬走到了敵營,乘其不備,把那軍糧全毀了,還砍了那頭頭的腦袋,兩萬敵軍後來生生餓死凍死在那個地方!我們呢,二十幾號弟兄,混戰死了十個,回來病死了三個,兩腿凍廢的有八個,就剩老子一個人全手全腳活到現在。苦不苦!我們不知道冷?我們不知道生一堆火烤著多舒坦!但想著這一戰,邊關就太平了,我們大軍營裡的數千兄弟們可以全手全腳活下來,我們就往死裡扛!二十三個人,滅了兩萬敵軍,我們值!」
他的聲音洪亮,風聲雨聲都被扼住一樣。
「不要都以為黑狼聽著威風!別人過不去,黑狼要上;最難的,黑狼要上;到了最後上不了了,黑狼還是要上!老子為什麼要重練黑狼?就是讓大家看看,以一敵千是什麼!無堅不摧是什麼!所向披靡是什麼!我們不是死士,我們是要抱著必死的信念,活著回來!」
悲憤激昂的聲音響徹原野!
遲衡緊緊地盯著梁千烈,心中一股熱浪湧上來,所有的冷所有的累所有的倦怠都一掃而光。
那一晚上,他們站到了子時,風雨不動。
當溫水洗過臉龐時,遲衡熱血沸騰,好像身上有源源不斷的勁往外鼓,怎麼抑都抑不住,連睡覺都不想睡了。他怕驚擾了外人,便出營想靜一靜。誰知一出門就見到梁千烈在巡視營地,騎在黑馬上,孤零零一個人。今天這馬走得特別慢,不似平常的威風凜凜。
「梁校尉!」遲衡抱拳。
「叫梁哥就行,你還規矩得不行,鍾序那小子一點兒不見外。」梁千烈翻身下馬,拍了拍遲衡的肩膀,「這麼晚還不睡?肩膀都直了,這才像個漢子,以前賊模賊樣的特沒志氣,看著都想打。」
遲衡嘿嘿一笑,聞見一股濃烈的白酒味。
梁千烈把韁繩一放,黑馬找了塊野地自顧自吃起草來,梁千烈遙指東方:「昨天,顏王軍進攻元州,損兵五千,潰敗而回。」
遲衡一愣,在他想像中,顏王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遲衡,你知不知道,什麼比黑狼更厲害?」
遲衡搖了搖頭。
「當年我們黑狼滅了一萬敵軍,靠的不是蠻力,還有謀略。我們二十三人裡,有一個從不出戰的謀士,對方有什麼優勢,有什麼劣勢,軍營是什麼佈局,我們事先都摸得一清二楚;先毀糧草後斬敵首,攻其不備,出奇制勝,才是我們贏的原因。一個人,只有兩隻手兩條腿,莫說以一敵千,就是五十圍著你,拚死也能把你拉下馬。所以,比黑狼更厲害的,是腦袋。但為什麼要重建黑狼?因為有些事,只有腦袋也是幹不成了,一般人連爬都爬不到敵營去,只有我們黑狼能幹得了!」梁千烈拍了拍胸脯。
酒氣越發濃烈,梁千烈的聲音也越發悲涼。
「顏王軍在邊關百戰百勝,為什麼一平內亂,反而會敗?知道嗎?我們守邊的就一條心:抵禦外敵。可元奚國現在是什麼狀況,諸侯割據,民不聊生;王朝是什麼情況,勾心鬥角。戰,本來就有勝有敗。但顏王軍這一敗,恐怕……」梁千烈忽然住口,「閒吃蘿蔔淡操心!老子和左昭把夷州守好,就是天大的事!等我的梁家軍能耐了,誰都不怕!小子,早點去睡,老子在十五歲時,殺人殺到刀都起刃了!」
說罷,慨歎似的拿出了長刀。
「我也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了,如今常用的也只有流星錘和刀。」那刀在黑夜之下,寒光凜凜,寒氣四射。
「梁哥,你會使劍嗎?」
梁千烈兩指併攏,在刀背上一滑:「劍,不是在戰場上殺人的玩意。劍要雅,五大三粗,你把劍當斧頭砍呢?解恨,還得用刀!一刀下去,痛快淋漓,這才是戰場上要的東西。小子,你心裡有恨嗎?」
恨?遲衡搖頭又點頭:「我恨捉兵役的。」
梁千烈笑著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混的,就不會恨個真正能恨的!橫行霸世的,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的,恨哪個都強!」
「沒遇到過。」
遲衡真的他不知道恨誰,他一出山來見到的就是亂世,今天這個當王,明天那個稱霸,一開始都威武霸氣,沒多久腦袋就可能懸在刑場上了,都說不好。
梁千烈笑道:「鍾序小子說你下手狠,我看你是一點不都狠,這可不行。上了戰場,不止拼體力拼刀法,還要拼一股勁,一股氣勢,你狠,別人就怕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心慈手軟,上不了戰場,上了也會被別人廢了的。」
這些梁千烈在練兵時都說過。遲衡摸了摸頭髮,嘿嘿的笑。
「小子,明天就練刀法了,軟塌塌的可不行,是漢子就硬起來!」梁千烈狠狠拍了一下遲衡的背。
他手勁特大,拍得背部生疼,遲衡站著紋絲不動。
「行行,也別總這麼繃著,該好好睡覺。對了,鍾序小子前幾天捎句話:讓你閒了去看他。這哪有閒的時候,你給我在營裡好好呆著!」梁千烈咧嘴笑,他挺喜歡鍾序,又機靈又膽大又不忌生,嘴巴特甜,越來越能給左昭幫得上忙了,比遲衡開竅多了。
越是嚴厲,還越是讓人服氣,幾天下來,梁千烈的威信無人能撼。
當梁千烈抽出他的刀時,黑狼們屏住呼吸,靜寂無聲。刀,斬伐之利器,百兵之膽。梁千烈扎出馬步,雙手緊握長刀,正對前方的虛空奮力一劈。一聲風嘯,刀氣四溢。雖然沒有劈中任何東西,卻讓人為之一凜。
這是最簡單的招式,順刀。
連續三天,梁千烈只教了橫劈、豎劈。
遲衡卻怎麼都揮不出長刀的氣勢,光拿刀的樣子就讓梁千烈罵了許多次,笨手笨腳的樣子,感覺連刀都拿不起一樣。梁千烈就差揪住他的耳朵教訓了:「你呀!吃飯的勁都拉完了?像條漢子行不,狠,要狠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舉頭西北浮雲,倚天須萬里長劍。——辛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