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黛雖晉為才人,但一是因為對嫻貴姬心中有愧,二是因為要慢慢「調養身子」,故而除去秦充容之後也未邀寵,只在遂初堂中安心待著。容景軒如今對著睦元堂中一個只吊著一口氣的嫻貴姬也夠受的,對林黛黛的看顧也少了很多。奇的是皇后卻不曾忘記林黛黛,仍不時命身邊的薊春為林黛黛送些溫補的湯藥來。
林黛黛本就沒病,之前不過是服了些烏頭草強裝心悸罷了,此時將藥停了,身子慢慢也就好了。日子慢慢過著,與嫻貴姬小產已隔了大半個月,而林黛黛仍未再侍寢,算來恐怕已有兩個月未承過寵。
那日去昭陽宮請安後,邊端著一盞茶慢慢飲著,邊與竹華閒談。林黛黛因身子不適,有些日子未去昭陽宮請安,近些日子才去,一時竹華又有許多話要講:「小主見了清采女麼?」林黛黛不由笑道:「就站在我身邊,怎會沒見到?」竹華說道:「這些日子裡清采女是第一得意的了。」
林黛黛挑了挑眉,竹華續又說道:「秦氏死了,小主身子不適,所以就數她與陸寶林侍寢最多。偏陸寶林不如她機靈,皇上近日心情又不好,有幾次惹惱了皇上呢!嚇得陸寶林有時還推說身子不適,生怕皇上掀她牌子呢。偏清采女與嫻貴姬有幾分相似,皇上對著她從不發火,所以都可稱得上是專寵了!」
林黛黛笑著說:「是這樣麼?」竹華又說:「正是這樣,皇上寵她,內府局的自然也上趕著巴結,小主沒見麼,她頭上戴的那些珠翠,有的比小主所用還奢華呢。從前小姐還說唱出那樣歌的人必是不俗的,奴婢看著她滿頭的珠翠,真是俗不可耐呢!」
林黛黛並未再提清采女,只將茶盞放下,淡淡的說道:「這茶陳了。」竹華聽了,趕忙將茶盞端起來,自己聞了一下,帶著怒意的說:「何止是陳了呢,簡直有股子霉味兒!奴婢還以為只有我們下人的茶才是如此呢。」林黛黛冷笑說道:「我兩個月未承寵,內府局哪來的好茶葉給我呢?」竹華接道:「豈止是茶葉?小主晉了才人,該添的宮人沒添來,該換的器物也沒換上!小主等著,讓奴婢去和皇后娘娘稟去。」
林黛黛卻將她攔住說道:「不必去稟皇后,你將陸寶林請來。」正因陸寶林夢五鬼才救了林黛黛一命,所以自嫻貴姬小產後,林黛黛就將陸寶林視為「救命恩人」,二人之間齟齬漸消,來往也多了起來。反倒是瑾嬪,林黛黛生病她未親來看過,嫻貴姬小產之後,二人竟是全無來往了。
第二日容景軒難得出來散心,便召了近來得寵的陸寶林與清采女兩個隨侍,因說逛膩了御花園,便改去平日少去的寧壽宮花園。容景軒雖是出來散心的,但面上神色仍不十分痛快,陸寶林也不敢多說話,反而是侍奉不很久的清采女更活潑些。有幾句話雖有些失本分,卻恰能逗得容景軒笑上一笑。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小蓬萊」處,小蓬萊正是寧壽宮花園內的一大盛景,先帝在時特從西山引來泉水造了一個湖,又從湖中引水造了條環著大半個寧壽宮花園的河,從江南召來能工巧匠在水上建遊廊、香洲。小蓬萊不及昆明池大氣,勝在步移景異、曲致有情。夏季正是豐水期,小蓬萊之景更勝往昔,就連心情一貫不虞的容景軒,此刻也略展幾分笑顏。
正說笑著,清采女忽然驚疑一聲說道:「那是什麼?」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正有一個穿著藕荷色衫子的女子跪在湖邊,雙手合十。容景軒面色一下就變了,莫懷德趕忙用拂塵拍了一下身邊的小太監:「去把人帶來!」小太監正是掖庭局新分到御前伺候的小廷子。
小廷子忙動作粗魯的將那女子推搡了過來,誰知眾人一看,正是前日子才獲晉封的睦才人!
小廷子邊推她邊說道:「奴才去時正見她口中唸唸叨叨,手裡還握個這個!」說著將手中的東西展開——正是一個正紅色綢緞包。莫懷德忙驚道:「不識好歹的東西,這是你才人主子!還不快鬆開!」
容景軒將那綢緞接過,親手揭開,發現裡頭卻是一些指甲與頭髮!面色一下變得冰冷,也不命林黛黛起來,只說道:「才人這是想做什麼?學秦氏行那魘鎮之術麼!」
林黛黛久未面聖,此時見了目光只癡癡地逡巡在容景軒臉上,聽了這話驚得一抖,忙叩首道:「嬪妾,嬪妾是在行厭勝……」此話一出,莫懷德忙閉上眼睛——從前還當她是個有造化的,今日看來連命都未必能保住。
容景軒將那紅綢緞緊緊攥住:「秦氏的下場你可見了?不知死活的東西!」林黛黛忙說道:「嬪妾自己深受其苦,所以才知道魘鎮之術的厲害。嬪妾習字時,看到史書中有這樣一段——成王身體不適,周公將自己的頭髮、指甲扔到河裡,祈求自己折壽以換成王康健,後來成王身子果然痊癒了。所以嬪妾方才在向河神許願——林黛黛願折壽三十年,換皇上身體永遠康健!」
旁人全未想到林黛黛竟是這個打算,一時都呆住了——之前因被魘鎮已經病得那樣厲害了,此時還願折壽三十年,命還要不要了?
容景軒聽了也是震驚非常,片刻之後面色卻又沉靜如水:「這是宮廷,宮廷自有宮廷的規矩,無論如何不能行厭勝之術,去你皇后娘娘那裡領罰。」
林黛黛看著被嬌花環繞的容景軒,不妒不怨,只又深深看了一眼,磕頭領命而去剛剛親綁了林黛黛來的小廷子,年紀極小就被淨了身,於男女之事上一竅不通。但望著林黛黛單薄的背影和她方才看著皇上的神情,又偷偷覷了一眼毫不動容的容景軒,心裡為她感到極可惜。
清采女見容景軒面上毫不動容,手上卻將那紅綢緞輕輕包裹起來,放到自己腰封中收好,便知道這個病歪歪的睦才人是個厲害角色,心中不由冷笑一聲。
林黛黛自去皇后那裡領罰,皇后自經過秦充容一事,自然知道林黛黛不是個好相與的,但卻也好使,至少幫她打壓了宜妃,故而只是將她訓斥一番,命她明日起去梵宗樓撿佛豆、抄經書三日。
這樣的懲戒自是雷聲大、雨點小,只是旁人看不清此中門道,只以為睦才人徹底招致了皇上厭惡,對她更是苛刻,就連送來的飯菜,也以「才人正在禮佛,合該吃素」為由,全送來素菜,不見半點葷腥。而林黛黛卻全無怨言,只在佛前專心為容景軒祈頌。
到了第三日,梵宗樓忽來了位稀客——正是容景軒。容景軒一踏進梵宗樓便見林黛黛著一身月白色五成新衣裳,在佛前跪著,口中正在念著。
他悄悄豎起一根指頭橫在嘴間,不命旁人出聲,自己慢慢踱過去。卻聽見林黛黛口中說得竟是這個——「佛眼無不見知,洞察一切,自知吾皇聖明,為人君實乃萬民之福,願我佛慈悲,佑皇上永遠龍體康泰、萬事稱心。若民女能夠如願,便是登時死了也甘願。」說一會,便磕三個頭。
容景軒站在林黛黛身後默默聽了很久,忽的自己接過一炷香,在林黛黛身邊那個蒲團上跪下,也磕了三個頭。林黛黛這才發現容景軒也在身邊,不由一驚。
容景軒卻只溫和的向她笑了笑,先站起來,也不讓她行禮,自己伸過手去將林黛黛拉起來,如世間最平凡的夫妻一樣,一同又向佛祖拜了三拜。接著便拉著她走出梵宗樓。
林黛黛望著容景軒說話磕磕巴巴:「陛、陛下怎麼也來了?」容景軒微笑著對她說:「來看看你,猜猜朕方才許的什麼願?」林黛黛茫然道:「嬪妾不知。」容景軒說:「希望朕身邊的黛黛,身子康健長命百歲,為朕誕下許多皇子皇女。」
林黛黛一聽臉上便紅個透,不一會臉上的紅褪了,眼睛卻慢慢紅了:「陛下,陛下對嬪妾這樣好。」容景軒見她這樣,心中更是難受——將她當個玩偶似的寵幸幾天,不過幾天之後又將她丟開,渾不顧她的死活,害她挨打、害她生病,又冷落她,委實算不上好。然而即便如此,在佛前她仍願意自己的折損性命,來求得他的龍體康泰。
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捏捏她的手:「朕以後會待你更好。」又說道:「從此以後再不許許那樣的願望,朕還要你陪伴在朕左右呢,什麼折壽三十年。去,換一個願。」
林黛黛一時迷迷茫想了一會,又說道:「那麼嬪妾還希望家中父母身體康健。」容景軒笑道:「這不難,只是你從不為自己打算嗎?換一個為自己許的。」林黛黛看著容景軒的眼睛——在這眼睛裡,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身影,不由心念一動,說道:「願我與陛下能恰如雕樑雙燕。歲歲後,長相見。」
容景軒一聽,心中一怔,他從未從旁人那裡感受過這樣情真意切的愛,只望著林黛黛的眼睛專注說道:「那麼,這便也是朕的願望。」
當夜他便宿在了遂初堂,偏掖庭局得消息得的遲了,送去的仍是往日那些素菜素湯,簡直令容景軒氣得要發笑。然而多年宮廷生涯讓他早知道奴才們的刁滑品性,於是只淡淡對莫懷德說了一句:「睦才人這裡的飲食起居,從此全由你打理,若有一點疏忽,不要怪朕不顧昔時的情分。」又發現遂初堂中宮人也只有小貓三兩隻,又對莫懷德說:「從朕這裡親撥幾個可靠宮人送來,要老實的。」
於是一連數日,都是林黛黛侍寢,且是從前從未有過的盛寵,直至十五,林黛黛強自將容景軒推去了皇后的昭陽宮,才不在遂初堂歇下。
容景軒與皇后是夫妻,卻更像夥伴,二人一時也無甚話好說,只聊了聊皇子,皇后又說了些近日後宮的事宜,便各執了一卷書看。容景軒見室內寂寞無聊,便笑著拿過房音手中的書說道:「皇后在看什麼?」低頭一看發現是一本宋詞,又掀到皇后正在看的那一頁,正是晏殊的《浣溪沙》——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容景軒從來愛唐詩的大氣,覺得宋詞扭捏,此時見了這一句「不如憐取眼前人」,只覺心中一蕩,復又念了幾遍這一句,皇后笑道:「皇上也覺得這句極好麼?」容景軒略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又說道:「朕有一事,想與皇后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