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屍就在一門之隔,拍門啪啪作響,又有利刃自大紅門板中穿出,閃著凜冽寒光。熟悉的聲音產生金戈交擊,胡馬嘶鳴的錯覺,孟衍溢站在階前,將如血外衫綁在腹間傷處,露出渾身健肉,配上一把落腮鬍子,扛在肩頭的大刀,恍然間似再置身戰場,重回西軍。鬥志昂揚只一瞬,便被兩名鋪兵的表現氣倒。
孟衍溢嘶聲大吼:「你們在幹什麼?他們已經死了!」
幾點血光幽明綻放,夾巷之中回聲陣陣。兩個鋪兵,一個壓在艷屍上,痛哭流涕,狀若瘋狂;一個倒在地上,槍尖挑起一串活屍,苦苦支撐。
青衣女子被年長的鋪兵按住雙臂,幾次伸頸欲咬,卻怎麼都掙扎不起,背後的木楔在擠壓下更深入身體內部,她的手腿便不受控制地抽搐,如壞了的傀儡。王十完全看不到這些,痛哭流涕,聲嘶力竭地吼:「阿珂!阿珂!你醒醒啊!」
年輕鋪兵倒在地上,手持長槍,將活屍們高矮胖瘦一勺燴,頗有大師傅不拘泥於食材的風範。五個活屍咽喉串在長槍之上,一個個手腳亂抖,如釣竿上的新鮮活魚。槍桿上最近的那名白紗中單的男子,雙手成爪,用力前伸,奈何楊黯一隻腳蹬在腹部,讓他怎麼夠也夠不到。鋪兵的另一隻腳曲地為軸,扯著活蹦亂跳的活屍們來回移動,擋住另外一邊又要衝來的新人。「大鬍子,救命啊!」他扯嗓亂喊,明顯已經堅持不住。
「你們兩個傻蛋!逃出去之後,再見到我,千萬不要說認識過我!」
孟衍溢喃喃自語,衝前兩步,彎腰下滑,肩膀內收,『九仞無鋒』在肩頭如活物般彈出,門扇大小的刀板帶著血色流光如鍘刀一樣劈下,貼著王十的鼻尖,「唰」地一聲將青衣女子的頭顱斬下,刀面橫撥,餘勢未歇,將王十和他死死抓住的屍身一起重重撞飛。王十猝不及防下,身體本能蜷曲著撞到牆面,落在地上,激起一陣塵土飛揚。
孟衍溢藉著刀勢高高跳起,兩腳交替蹬踏在牆上橫走,再次將『九仞無鋒』甩起,刀板在空中如水面平波般滑過,緊貼著楊黯的槍桿,一道麗影血線激揚而起,依次砍下六顆大好頭顱居然不見分毫停頓。
孟衍溢頓刀在地,單腿跪下,一把抓住依然躺倒在地喘息的楊黯衣領咆哮:「你們當我說的話都是放屁嗎?他們已經死了,不管你們怎麼努力,他們死了就是死了,你們是沒辦法讓他們活過來的!」
楊黯心中慚愧,強笑道:「我是看他們全身上下一點傷痕也沒有,不像死過的人……」
「你放屁!」孟衍溢噴他一臉唾沫腥子:「死人一定要有傷痕嗎?毒死的呢?淹死的呢?馬上風呢?爆菊花呢?誰告訴你死人就一定要有傷痕的?佛說:人生有三千種死法。我就至少會一百種沒有傷痕的死法,你要不要試一試?」
楊黯抹了把臉,乾笑說:「呵呵,不用了……」
「還有,你這什麼破兵器?為什麼不用刀?砍啊!你要砍他們!!把腦袋砍下來,把四肢砍下來,才能不讓他們亂動,你們明不明白?」
楊黯心想:你剛才又沒說,嘴上答應著:「明白,明白。能讓我起來說話嗎?」
孟衍溢冷哼一聲鬆開他的衣領,站直身子,眼睛瞥向一邊的蜷曲的王十:「他怎麼回事?」
楊黯爬起來,走過去,邊走邊說:「他是剩員,在西北打仗受過傷,腦子有時不太好使,過一會就沒事了。」扶著牆角的王十,關切地問:「哥啊,要不要緊?」
剛剛撞到牆上,腦子受到大力震動,王十已經回過神來。知道自己適才神智不清時又看到阿珂,回到現實,卻只是一場幻夢。心中失落,倒在地上不想起來。楊黯來扶,他不願辜負好意,只得跟著站起。涕淚灰塵將臉花得不成樣子,王十兩眼雖然呆滯,聽到楊黯的聲音,眼球微微轉了轉,然後緩緩用力抹了一把臉,似是要將這一切忘卻。再次轉身,已經一臉堅毅:「我不要緊,兄弟,讓你笑話了。」
孟衍溢不耐煩地說:「行不行?都行不行?我可不要累贅。」
王十推開楊黯欲扶自己的手,過去撿起自己的腰刀,淡淡地說:「西軍沒有一個孬種。」
孟衍溢上下打量他幾眼,嘖嘖兩聲,一豎大拇指:「好漢子!」又轉向楊黯:「你去撿把刀來,我們跑路。這離東角門還有多遠?」
王十一指巷子盡頭:「頂頭右拐,最裡面那戶燈籠下的門頭便是廚房,東角門就在後院。」趁楊黯找刀的工夫,他將孫孺人的人頭捧還到她的屍身前,整齊地對好,為秀麗女子細心地把臉擦淨,退後噗通跪地磕了一個頭,嘴裡喃喃地說:「大恩不言謝,你放心去吧。有生一日,我必為你報仇!如違此誓,甘下地獄受苦。」
孟衍溢在一邊笑嘻嘻看著,心下卻著實有些佩服。
王十站起來,像放下什麼似的轉過身,卻又忍不住回頭再瞅幾眼,然後堅定地轉身來到一直站在一旁看戲的孟衍溢身前。頭腦恢復清明,忽然想到一個疑點:「以你的身手,攀簷走壁高來高去,應該不是難事?何苦非要我們帶路呢?」
這軍漢到精明!孟衍溢譏笑的表情一時僵在臉上,猛然挑眉,眸中精光暴綻,隨即斂去,呵呵兩聲說:「聰明。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和你說實話吧,我有一個大對頭,武藝高強,就在外面。如果我沒有受傷,遇到他至少有幾分勝算,不過現在這種情況,嘿嘿……」他撫著腹間的傷處:「你也看到啦。他有一手神射絕技,可以百步穿楊,我這樣上得房頂,就是送命的菜。」
王十仰頭看天,面目古怪:「這半夜,誰能看得清是誰?難道他守在外面見人就射?」
孟衍溢歎口氣道:「最麻煩就是他還有一手『視息』絕技,無論日夜,無論遠近,只要人在呼吸,他便能認得那人是誰。你說我該怎麼辦?」
神射加神認人。王十心想:果然厲害,就是不知道真假。不過這樣厲害的人,應該在江湖上立有名號,是真是假,只要出得去,一打聽就知道了。
楊黯從死去的屍體邊拾得一把腰刀,嗖嗖揮動兩下,利風襲人,他頗覺滿意,抬頭見兩人站著不動,招手道:「走啊!」
孟衍溢急於岔開話題:「走走走!一會那幫活屍就要衝出來了。」
話音未落,就聽身後「喀喇」一聲,門板破個大洞,有人從中擠出半個肩膀。
王十和孟衍溢一驚回頭,對望一眼,轉身撒腿就跑。
奔跑之中,王十的嘴唇動個不停,細看唇形,想是不出聲地罵出「烏鴉嘴!」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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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之下,三人一路狂奔,在盡頭右拐,來到最後一間院子前。同樣的金柱紅門,門廡台基。門扇大開,門上一匾,書著「舌欲苑」三個狂草大字,襯著一頭壓頂的黑雲,在大紅燈籠搖晃的血光之下,說不出的陰森。
一桿燈籠高挑,正房及兩邊廂房都沒有一點燭火,隱匿在黑暗之中。楊黯當先跳進院中,看著熟悉的環境,鬆了口氣,招手道:「就是這裡,後院就有角門出去。」
垃圾牲口和屠宰血腥混在一起,伴著濃厚的菜油味道,嗆得王十眉頭一皺,眼角掃到一邊的廂房。東西廂房裡面都沒有隔斷,靠牆是一排大灶,從來灶火不停,即使是晚上客人叫餐,也斷不會只有冷食。此時裡面顯然沒人,這樣一想,頓覺飢腸轆轆,體乏無力,邁不動步。
楊黯左顧右盼,往東側隨便挪了兩步,又猶豫地回頭瞅他,顯然和他想到一處。
孟衍溢跟在最後,返身又把門板關上,掛上門栓,往前行了幾步,忽然扛刀仰天大笑,全身楗子般的肌肉隨著笑聲上下彈動,顯是暢快已極。磨砂般的聲音在靜夜之中遠遠傳出,嚇得王十和楊黯身子都是一抖。夾巷中正在漫無目的晃悠的活屍緩慢停下,側耳傾聽,像是確認目標一樣,然後動作猛然加快,向聲音傳來之處撲去,大半眼白露出卻完全不影響行動的迅速。
王十和楊黯面面相覷,心中都掠過一抹不詳之兆,以為終於墜入陷阱,轉身提刀戒備。
孟衍溢收住笑聲,瞇著眼睛看著二人,不樂地道:「你們防備我幹什麼?哼,本將若要殺你們早就殺了,豈會等到此時才動手?」
王十奇怪地問:「那你笑甚麼?」
孟衍溢洋洋自得地道:「某是笑自己命大呀!哈哈哈哈……平陽豈能困猛虎,饒是屍山血海,我孟衍溢不一樣活得好好的?出了此院便是坦途,若是此時再設一道攔截,你我哪有命在?」
他往前又走幾步,卻見楊黯和王十不走,反而磨蹭著又向東廂房移了幾步,不禁睥睨而視:「你們做什麼不走?難道此路不對?」
王十又恢復一臉猴樣,鼻子抽動,大力嗅著。
楊黯一般地饞蟲上腦,賠著笑道:「夜來用力太多,不免肚饑無力。反正幾步就能出去,這裡正好是後廚,我們就想著找點吃食補充一下。」
孟衍溢搖頭:「你們真是不知命大,此時不先顧著活命,居然還想吃的?去去去,我不管你們,反正活屍就在後面追來,你們想回頭都沒去路。那咱們就此告辭。」
「回見回見。」
他拱拱手,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又轉身囑咐道:「你們以後再見到我,千萬別說認識過我!」
楊黯和王十俱是一愣,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孟衍溢不理他們,繼續走向正房,想到之前這兩個鋪兵的表現,心中罵道:兩個傻蛋!
舌欲苑正房的大門如迎接中使般敞開,孟衍溢邁上台基,目光頓時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