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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的時候,劉知縣和縣裡的鄉紳耋老耆宿們紛紛起身告辭,然後離開梁府回家了。臨走前,他們還一再安慰梁六爺說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當節哀,畢竟身體重要。梁六爺拱手鞠躬,逐一謝過。掌燈的時候,廚房準備好了飯菜,吃完晚飯以後,族中的親屬也都散去了。
僕人們把吃剩下的飯菜收拾利索以後,都無精打采地站在六爺周圍伺候著。梁家裡出事以後,他們起早貪黑地接連忙活了兩天,早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個個暈頭轉向,恨不得站著都能睡著。
梁六爺看他們如此辛苦,心裡過意不去,吩咐他們回屋休息。
僕人回屋睡覺去了,哈欠連天的老白勸六爺也回屋去睡會。老白在梁六爺回家之前就已經安排丫頭們把梁六爺房間裡的床鋪收拾利索。自打他離開家去省城在巡撫大人跟前效力以後,前院他住的那兩間屋子,梁五爺一直給他留著,屋裡的陳設還是從前的。
梁六爺衝著老白擺了擺說:「老白呀,家裡出了這事,實在是辛苦你了。明天迎來送往的瑣事還得仰仗著你,你趕快回去睡覺吧。我待會去靈堂,長兄如父,況且我五哥於我有養育之恩,我今天晚上要給我五哥守靈!」
老白說:「六爺,您老這幾年沒回家,家裡很多事您可能也不熟悉了,我還是跟前伺候著吧,您老爺方便些。」
梁六爺聽完以後點了點頭。梁六爺站起身子往後院靈堂走。老白唯唯諾諾地跟在他後頭。
到了靈堂,梁六爺跪在香案前,點了些紙錢,放到香案前的火盆裡。梁六爺婆娑的淚眼,透過紙錢升騰起來的青煙裡,看見畫像上神采飛揚的梁五爺,又開始放聲哭起來。老白也跪在梁六爺旁邊,不停地往火盆裡續紙錢,頭埋的很低,嘴角蠕動,不知道在念叨著什麼。
梁六爺哭了一會,扭頭看見跟前的老白耷拉著腦袋,已經困得不行了。梁六爺伸手拉了他一下,嚇得老白如同電擊一樣打了個激靈,恐懼地看了看梁六爺。
「趕快回去睡會吧,明天家裡事多。」梁六爺說。
老白迷茫地點了點頭,然後往火盆裡添了些紙錢,然後站起身來退出了靈堂,回房間休息了。
偌大的靈堂裡,就剩下梁六爺自己,穿著一身麻衣重孝跪在靈堂裡給兄嫂守夜。
入了秋,後半夜天氣已經很涼。靈堂的門半掩著,外面的風不時地吹進來,門軸轉動,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靈堂裡燃著的小孩胳膊粗的兩根巨蠟的火頭不時地隨著風跳躍著。六爺背對著門跪在兄嫂的棺材前面,不停地往火盆裡添紙錢,倒也不覺得冷。
慘白的月亮升起,院子除了斑駁的樹影,就是一片淒冷的光,陰冷的風吹著外面的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跟小孩哭似的。
梁六爺昨天半夜就著急忙慌地從省城往家趕,連哭帶喊地悲傷了一路,舟車勞頓,回到家後還得招呼來往的賓朋好友。梁五爺沒了,家裡好多事老白也不願直接做主。族中又沒有能幫著支撐門面的,整個府裡的大事小情都得找他請示商量。折騰了一天一宿,他累得夠嗆。到了後半夜,他實在支撐不住了,起身掩好屋門,準備打個盹。
梁六爺往火盆裡最後添了些紙錢,就坐在靈堂裡棺材旁邊的椅子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外面風聲依舊,靈堂裡燭光還在跳躍……
過了一會,梁六爺突然聽見靈堂裡並排著的棺材裡傳出一陣輕微聲響,梁六爺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他驚恐萬狀地看見裝著梁五爺的那口棺材在慢慢地搖晃,接著又聽見裡面傳出來咚咚的聲響。
棺材蓋慢慢地從裡面移開。梁六爺心突然提了起來,他眼睛瞪得如同橙子大小,他抬起胳膊嚴重了嘴巴,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白天他親眼目睹,裝五爺的這口棺材的棺材蓋已經由八根一尺多長的鋼釘死死地釘住。即便是最壯的壯漢哪怕費勁九牛二虎的力氣也難以打開,可是被釘死的棺材蓋竟然被輕而易舉地從裡面掀開了。
棺材蓋從裡面輕輕地移開,梁五爺的腦袋慢慢地從裡面露了出來,光禿的腦袋像顆剛剝掉殼的鹵蛋。梁五爺慢慢站了起來,眼睛直勾勾的,臉如同木刻泥塑一般沒有表情。
他好像感覺有些不對勁,左右搖晃著腦袋,覺著好像少了什麼東西,然後伸出手來摸腦袋後面,左右摸索,像是在找自己的辮子,摸來摸去也沒摸著。梁五爺神情沮喪,眼淚從眼眶裡如溪水一樣流淌出來,他費勁地從棺材裡面爬出來。
他左顧右盼,梁六爺跪在他跟前,聲音顫抖著叫他:「五哥,五哥。」
可是梁五爺卻無動於衷,好像壓根就沒聽不見。他一跳一跳地來到了那口成殮著梁夫人的檀木棺材。他伸出來手指敲了敲,裡面沒有回應。他蹲下身子,又敲了敲,一邊小心的把耳朵貼到棺材板上聽裡面有沒有動靜。
梁六爺哭出了聲音,梁五爺抬頭看了看他,一臉的怒容,然後豎起左手食指,貼在嘴唇上,輕輕地「噓」了一聲。梁六爺趕緊點了點頭,雙唇緊閉,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靈堂裡寂靜無聲,不一會他聽見棺材裡面的梁夫人也發出輕輕的哼哼聲。梁五爺臉上頓時出現詭異的笑。他倏地站起身來,抬手把棺材蓋掀開。
梁六爺看見年輕貌美的梁夫人也從裡面坐起來。她先是用手撕扯頭上的鳳冠,她嫌上面的珍珠和吊飾壓在頭上不舒服。梁五爺正要幫她摘下來,梁夫人轉身看見了梁六爺跪在不遠處。
「衙門裡公務這麼忙,兄弟怎麼有空閒回來,吃飯了嗎?」梁夫人滿臉帶著笑,她在跟梁六爺說話。
「胡說八道些啥,巡撫大人馬
馬上就調到京城當戶部尚書了,老六也要跟他進京了,公務繁忙,他哪有空閒回家呀?過了秋,天就冷了,我得讓老白天亮了就去省城,把棉衣棉被給我兄弟送去……」
「老爺,你往那麼看看,咱兄弟就在那裡跪著呢。六弟呀,你為什麼在地上跪著呀,趕緊站起來吧。」梁夫人抬起手指了指六爺對五爺說。
梁五爺朝著六爺揉了揉眼睛,又扭頭說:「哪裡呀?我怎麼看不見?」
梁六爺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他感覺說:「五哥,我在這裡,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梁五爺這次看見他,梁五爺大聲哭了起來:「六弟,六弟,我的辮子沒了,你趕緊幫我找找辮子,沒有了辮子,我以後如何見人呀,你快幫我找找。」
梁六爺趕緊擦乾臉上的淚水,跑上前去,幫著梁五爺把梁夫人從棺材中攙扶出來。然後三個人一起在靈堂裡找辮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
梁五爺又開始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他說沒有了辮子,他不想活了,然後伸出手裡抓自己的臉。梁五爺留著細長的指甲,抓過以後,臉上出現血糊糊地幾個指印,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流到五爺嘴角的時候,他還伸出舌頭舔了舔,臉上帶著笑。
梁六爺衝到他跟前,伸手把他抱住,這時候梁夫人突然從後面興奮地喊:「找到啦!找到啦!辮子在這裡呢!在這裡呢!」
梁六爺轉頭看過去,看見嫂夫人手裡邊舉著五爺那條讓整個縣城的男人都羨慕不已的辮子。
梁五爺看見夫人找到了辮子,停止了抓臉,跑到夫人跟前要辮子,辮子快要拿到手裡的時候,突然著了起來,跟一條火龍一樣很快就燒光了。
看到這副景象,梁五爺犯了魔怔一樣靜靜地站著,突然大喊一聲,一腦袋撞到牆上,頓時血肉模糊。
梁六爺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梁六爺睜開眼,看見蠟燭快燃盡了,兩幅棺材安靜地擺在靈堂裡。他渾身是汗,身上不住地哆嗦。他這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場噩夢。夢醒了以後,想起往日五爺對自己的種種恩德,他心裡難受,眼淚又流了下來。
這夢來的詭異,是不是梁五爺有什麼冤屈,死不瞑目。他腦子裡又出現白天的一些場景。臨城的風俗是死人入棺之前得淨面。下午梁五爺入棺之前,六爺給他淨面。淨面之前,一個僕人銅盆裡面裝滿清水,另一個僕人手裡拿著手巾伺候著。梁六爺把掩在五爺臉上的白布掀開,看見梁五爺臉上的肉扭曲著,張著嘴,眼睛睜開著,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睛裡滿是驚恐。他嚇了一跳,心裡咯登一下子,趕緊伸出手把五爺的眼睛合上。五爺的眼睛閉上以後,他好像聽見五爺喉嚨裡輕輕地「嗯」了一聲。
梁六爺睡不著,起身又往火盆放了些紙錢,然後點燃。他不知道五爺好端端地,為什麼會上吊自殺,更琢磨不透五爺的辮子為什麼會被割下來,這辮子跟梁五爺的命根子一樣。
多年以前,那時候他還沒有去省城。有一天,不知何故,梁五爺突然把家裡的生意交給老白搭理,自己一個人離開了家去了南方,開春走的,差不多到過年的時候才回來。梁五爺離家之前的時候,頭髮稀拉拉的,腦袋後面的辮子光禿禿得像半截豬尾巴一樣。在外面呆了快一年回來,梁五爺一進家門,整個府裡從上到下都差點沒有認出來。梁五爺變了,紅光滿面,人更精神了,走之前那根像豬尾巴一樣耷拉著的辮子變得又粗又壯,如同一條精壯的蟒蛇一樣纏在脖子裡。
回來後第二天,梁五爺像喜歡開屏的雄孔雀一樣在運河岸邊招搖,炫耀他的辮子。在趙記茶館喝茶的時候,一群人圍著問他到底吃了什麼靈丹妙藥,頭髮竟然比少年的都好。
梁五爺哈哈一笑,說他去南方做買賣路過龍虎山。他在山腳下閒逛時遇到一個採藥的道士。這個道士跟梁五爺很投緣,道士見他頭髮不是很好,就說他能配製良藥,吃了這藥以後能烏髮健齒,返老還童。梁五爺正愁頭髮不好,就跟著道士到了山上的道觀裡。道觀的一間小屋除了各種說不上名字的草藥就是各種大大小小的藥瓶藥罐。
道士拿出一個精緻的藥瓶,從裡面倒出來一些藥丸。紫黑色的藥丸,聞起來有點像薄荷,但是比薄荷多了股香味。道士說這藥丸是由當歸,人參,生地黃,何首烏還有很多名貴藥材配製的。
道士給梁五爺倒了杯茶,梁五爺就著茶水服下一顆藥丸。這顆藥丸入了肚,梁五爺就覺著神清氣爽,身上的毛孔紛紛舒張開,說不出來的通透。
梁五爺在山上做了半年,整天跟著道士採藥,配藥,學了很多養生之法。每天服用道士給的藥,他身體變得更結實,開始鬆動的牙齒如同鋼鐵一般堅固,頭髮越來越密,韌勁十足。在山上住的時間長了,梁五爺想家,惦記著家裡人和生意,不得不告別道士回來了。
「那地方真好!」梁五爺每次說起這些過往,都用這句話收尾,然後不停地感慨。這讓茶館裡的這些聽眾紛紛心馳神往。
有人說:「五爺,您老這是遇到仙人了,說不定是太上老君轉身哩。您以後鄉下的田地和運河邊上的房子都不用要了,您就在咱運河邊開個藥鋪子,啥也不賣,就賣那仙道給您老吃的靈丹妙藥。藥鋪真開成了,別說咱臨城的老少爺們還有運河上的客商們喜歡。時間長了,說不定這京城宮裡的御醫也得跑到咱們臨城找您老尋點仙藥給當今的乾隆皇上。」
聽人家這麼一說,梁五爺哈哈大笑,然後說:「這仙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只是跟仙人一塊住了半年,平時吃些人家施捨給的藥,那方子咱怎麼好找人家要。沒方子就沒法開藥鋪。當今皇帝身邊什麼樣的高僧仙道沒有,人家怎麼會看上這種遊仙呢。」
眾人只得失望地搖頭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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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五爺把他的辮子當成寶貝一樣,他平時在家裡油瓶子倒了都不管,火燒了眉毛也不願出手,唯有洗頭從來不有勞別人。每隔兩天,梁五爺就讓丫頭們把水端到他睡覺的屋裡,把毛巾,皂角什麼的放好之後就出去,梁五爺不叫她們進去誰也不能進去。他一個人躲在屋裡裡洗頭髮。折騰半天,等頭髮洗的差不多了,梁五爺才叫她們進去收拾。梁五爺做什麼事都光明磊落,就是每次洗頭搞得很神秘。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梁六爺想了會也沒想明白,腦袋昏沉沉的,實在撐不住了,想再睡一會。梁六爺在衙門裡聽差,謹小慎微慣了,他擔心睡著以後,蠟燭倒了會失火,就站起身來,走到燭台邊把蠟燭熄滅。靈堂虛掩著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風吹開了,他摸索到靈堂門口,想把門關上。
梁六爺正要關房門的時候,他影影綽綽地看見院子裡的桂花樹下有個白色的身影晃動。他嚇了一跳,他身上帶著支西洋火槍,他離開省城回臨城的時候,常巡撫親手給他的,叮囑他回家路上遇到意外時可做防身用。梁六爺從腰裡拔出火槍,嘴裡喊了聲:「誰?」。
那個白影聽見了聲音,轉身就跑。梁六爺來不及細想,朝著白影「砰」地開了一槍。那個白影被六爺的槍擊中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但很快爬起來,一眨眼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