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聞其詳。」郭嘉嘴上這麼說,手上卻幹起了寬衣解帶的活。他把自己脫得差不多了,又伸手給司馬黎脫起衣裳來。
「你要知道張春華的姨母是袁紹的山夫人……你要做什麼?」司馬黎尋了個頭,還未說完一句,就被郭嘉抱起來向床邊走去。
他抱著她長出一口氣,眸中帶笑:「這就抱不動了。」
司馬黎真怕自己把他的胳膊壓斷了。
「外面這麼亂,我們先午睡一會……等晚些時候再帶你出去逛逛。」郭嘉將她輕放在床上,又呼了一口氣,順勢撫了撫她的肚子。他若有所思道:「今天怎麼沒動靜?」
往常肚子裡的孩子偶爾還會動幾下,這幾天老實了許多。不過郭嘉還覺得此事頗為新鮮,並不曉得胎動頻繁的弊處。
「嗯……許是知道心疼母親了吧,」司馬黎歪了歪頭,靠上郭嘉的肩膀,掰著他的手指,緩緩道:「接著說……其實我一直懷疑司馬懿在為袁紹謀事,如此一來他拒絕司空的徵召,也就說得通了。只不過我猜張家還不知道,以為他仍舊是個碌碌無為的病公子,不願委屈了女兒,托上河內太守的交情,請他舉薦了司馬懿也是極有可能的。」
「只不過他們的舉動打亂了司馬懿的計劃,還把他逼到了毫無轉圜的境地,即便』病了』,司空也是不信。」司馬黎相信自己說到這,郭嘉就能明白了。
河內太守與張家的交情,她也是最近才瞭解了些許。河內的大族除卻司馬氏,還有山氏,也就是張春華的姨母家,與河內太守的關係要近一些。
請河內太守幫忙舉薦一下司馬懿,也是為了給他某個出路,不然當真有些委屈了張春華。只是這超出了司馬懿的計劃之外。
「他連自己的婚禮都敢搞砸,也就沒人會懷疑他是裝病了。」郭嘉輕笑了一聲,話裡有話,彷彿在說「這孩子也是真能胡鬧」,他琢磨了一下道:「如此,他這般做也是為了給張家一個警醒。」
「只是他夫人好生無辜。」郭嘉語氣略含惋惜,多了絲道德上的譴責。
他可不是什麼衛道士啊。
「也罷……他夫人還不過及笄之齡,若是司馬懿真下的去手才喪心病狂呢……」司馬黎閉上眼睛咕噥了一句。
司馬懿既然得上了中風之症,自然也別想著人道了。張春華雖得守一段活寡,可她卻比司馬懿足足小了八歲,眼下還是個未褪青澀的少女。
「喪心病狂?這詞妙。」郭嘉低低笑了一陣,富有磁性的笑聲將司馬黎送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間,她還能感受到枕邊人的熱度。一但進入夢境之後,她又像是掉進了一個冰窟。
入眼的只有白色和灰色,彷彿這個地方永遠不會等來春天。
她又被厚重的積雪困住了,一動也動不得。
遠方的軍隊愈走愈近,近處的素縞突然迎風飄舞,彷彿在歡迎他們回來。
司馬黎怔怔地看著這一行軍隊經過自己身邊,馬蹄踏過腳邊,大纛穿過她的身體。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機械一樣走過,不知誰才是真正的幻象。
一匹高大壯實的驪駒緩緩走來,愈是雄偉的身軀愈顯沉默。
她仰頭看向上方,一片玄色的旗幟忽地展開,遮蔽了光亮,也擋去了騎在馬上的人。
可是她卻看到了旗幟上的字——「曹」。
馬上的人,是曹操嗎?
她定在原地,站了許久。
曹操的軍隊走遠了,不知去了哪裡,披著風雪消失在了天邊。
這一站,似乎又經歷了許多個日日夜夜。
過了許久許久,曹操和他的軍隊又重新出現了。他們從天邊而來,與他們來時不同的是,隊列中有人扛著縞素,中間還有幾個士兵低著頭,抬著一具棺槨。
她兩眼空洞地看著他們愈走愈近,心好似被冰錐紮了一刀又一刀,那痛感愈來愈強烈,直讓她承受不住地蹲下身,蜷縮在積雪中。
好痛……
「阿黎,阿黎,醒醒……別嚇我!」
郭嘉的聲線不再平穩,他慌亂地呼喚傳入司馬黎耳中,迫使她逃開那荒誕的夢魘。她幾乎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尚還模糊地看著眼前人。
他皺著眉看著自己,衣襟還敞著,薄唇有些顫抖,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了。
「肚子……好痛……」她挪了挪手,想抓住郭嘉,殊不知他的手早就堅定地攥住了她,可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張開嘴的剎那,她亦嘗到嘴邊一點腥甜,許是做夢時咬破了唇。
「醫生馬上就來了,阿黎再等等。」見她醒了,郭嘉多少鬆了一口氣。他掏出絹帕拭了拭她額頭上的汗,輕聲問:「可是剛才吃得不適了?」
司馬黎凝望著他,目光毫無轉移。她搖搖頭,按捺著恐慌:「奕兒……」
剛才在夢中,她心口痛得厲害,誰知這痛楚竟是來自腹中,一虛一實之中才產生了偏差。
「奕兒不會有事的,別亂想。」郭嘉柔著聲音,俯下身親了親她的眼睛,一手撫著她的背,無聲安慰著。
其實他比誰都怕。
郭嘉自己是個早產兒,不足月就被他母親生了下來。因此從小就算不得是個
身強體健的男孩子,還有些易病。好在他平安地長大,直到自己娶了妻,有了孩子,可是他的母親卻早在生下他時便去了。
司馬黎做了幾個深呼吸,心裡的惶恐漸漸被壓制下來。她看著郭嘉近在咫尺的面龐,欲尋求些安定,可誰知夢裡的景象又重現眼前。
她閉了閉眼,又睜開,耳邊依稀有風聲掠過,陣陣不停。
醫生來得很快,他前腳剛從司馬懿的房中出來,後腳又進了司馬黎這裡。
郭嘉神色緊張地盯了他半天,終於換來一句:「這位夫人的胎像有些不穩,應多加休養,少些思慮,也就無礙了。」說罷,老先生寫了一副安胎藥,叮囑些要點,也就妥了。
聽他這樣說,夫妻兩個提著的心都放了下去。話雖如此,郭嘉又動了回許都的念頭。且不說曹操交代給他的任務完沒完成,醫生又說司馬黎不適合再來回挪動,需要靜養,這才打消了郭嘉的念頭。
「我那日出門尋訪的名醫,早在上月就離開河內了,不然有他在還能安心些。」晚些時候,郭嘉熬了藥坐在床邊餵她,依舊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
「生個孩子罷了,還不如找個可靠的穩婆。」司馬黎寬慰了他幾句,又道:「大不了再有一個月也能回去了,走快一些不消幾日就能到許都了。」
郭嘉放下勺子,選了個折中的辦法:他要回許都一趟,把最好的醫生和穩婆都請來,順便還需跟曹操匯報一下情況。
司馬黎拗不過他,只好任他去了。這一來一回也很快,不過幾天。
她一個人留在司馬府,去探望了司馬懿幾次,他當真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她每一次去時,都能見到張春華坐在離床榻不遠的地方,綰著婦人髻。新婚的她並沒有穿著艷色衣裳,依舊是如畫般淡的裙裾。她坐在那裡,像是屏風上的美人,目若秋潭。
司馬懿躺在床上,似在閉目養神。扶月坐在一邊拿著帕子為他擦臉,擦完了又放下,拿起一旁的藥碗,一小勺一勺地餵著他,極為耐心。
司馬黎甫一進來就看到這樣一幅場景,深覺自己來的不是時候。
若是張春華沒有聞聲看過來,她還能走。
「嫂嫂。」她彎唇笑了笑,張春華也站起身,作勢要過來扶她。
「夫君還不能動,勞煩小姑多走一趟了。」張春華垂目,語氣平緩地說著,毫不在意病榻上的人,彷彿那是別人家的夫君。
司馬黎瞥了一眼床上的人,還有坐在他身邊的扶月,兩人皆是充耳不聞的,任她們兩個在一旁看著。
按理說,這服侍夫主的工作,應當由張春華親自來做才是。不過經歷了婚禮上的一鬧,她還肯坐在這裡,卻又對著扶月熟視無睹,無怒也無妒,讓人摸不透徹。
司馬黎與張春華坐在一處,皆是靜靜地看著司馬懿,彷彿在看戲一般,誰也沒有言語。
「夫人。」司馬懿躺著躺著,終於開口了。扶月將最後一勺藥餵了進去,還給他擦了擦的嘴角。他的喉結動了兩下,緩緩道:「天要陰了,何時才肯把我的書收回來?」
「書?什麼書?」司馬黎隨口問了一句,忽而習慣性抬眼,瞥見內室的書架,上面原本擺著不少藏書,此刻卻全空了。
那可都是司馬懿翻來覆去手不釋卷的寶貝。
張春華的長睫一顫,嘴角勾了勾。她似乎是笑了,也似乎是司馬黎眼花看錯了。
她道:「今日陽光正好,我聞著書房裡有些霉氣,就把那些書卷搬出去曬一曬。不然夫君聞著那腐氣,對身體無一利處。」
司馬黎抬頭瞅了瞅天色,已是陰雲翳翳。這是下午,上午時的天氣也並不好,偶有幾道陽光投射到庭中,似有若無的,也不適合曬書。
張春華此舉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著司馬懿的寶貝當廢柴,這會兒輪到司馬懿有求於人了,她也不急不緩的。
眼見司馬懿就要吃癟,司馬黎輕咳了一聲,無意繼續看戲,告辭道:「我也該回房吃藥了,明日再來看兄長。」
「如此,我送小姑回去罷。」張春華站起身,就要扶著司馬黎向外走。
「夫人。」司馬懿躺在床上吭了一聲。
張春華停住步子,溫聲道:「待我送完小姑,就替夫君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