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林月如的婆家就讓人過來帶話,說是同意讓他們離婚,不過要求林月如放棄兩個兒女的撫養權,以後也不許她跟他們相認,至於財產嘛,那就更沒有她的份了。對於這樣的要求,林嫂也只好無奈地答應了。雖說失去了兩個外孫孫女讓她心裡有些不甘,但是老三對不起人家在先,她心裡也是十分愧疚,不過只要是對方同意離婚,那老三肚子裡的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生下來,將來等汪湘東刑滿出獄,總算還有個完整的家庭。
林月如對這樣的結果,心裡也是欣然接受。她對夫家和那兩個兒女,本來就不抱有奢望,只要是能讓自己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她就已經是心滿意足了,也不枉自己所受的委屈和付出的代價了。只要是自己和九妹不說,誰也不會知道這孩子是誰的。至於以後的生活,林月如心還沒有底,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林月如再也不可能耗在這偏僻的大山裡,像她的母親那樣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了。
叔公和他們兩家商量著選了一個日子,林伊如陪著三姐到鄉里跟三姐夫辦理了離婚手續。這件事總算是塵埃落定,林月如也就安心地在家裡養胎,等待孩子的出生。
林伊如眼看著三姐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心裡的一塊石頭也就落了地,準備在家裡玩幾天,再回到城裡去。因為,新年的元旦快要到了,這是她的生日,她想在這個重要的日子裡,第一次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過生日,在新年的鐘聲裡,度過自己十九歲的生日。所以,她跑到村委會,給戴志勇實習的派出所打了電話,卻不巧的是,戴志勇出去執勤去了,她只得給接線員留了村委會的電話,放下電話,對村委會值班大叔禮貌地說:「正明叔,我去給您買包煙,等下電話來了,麻煩您在廣播裡叫一聲,好嗎?我五分鐘以內馬上到。」
「老九,你現在還能跑嗎?五分鐘能從你家跑到村委會,嗯,我看不可能。」
「叔叔,您只管在廣播裡喊我就是了,我保證五分鐘能到。」
林伊如坐在廚房的飯桌前,一邊看著書,一邊等待著門外電線桿子上的廣播響起,可她一直等到十點過後,家裡人都睡下了,廣播依然沒有響起,這讓她有些坐不住了,她拿起一件皮大衣穿在身上,然後拿著手電筒想要出門往村委會去,卻被身後的根叔叫住了。
「小九,你這是去哪裡啊?有什麼事不能等明天嗎?」根叔披著軍大衣,從他的房間裡出來,壓低了聲音說:「這山路夜裡不好走,你就這麼出去,要是碰見野豬或者壞人,可就不好辦了。」
「叔,我想去村委會打個電話,今天夜裡是正明叔值班,我跟他說好了,他會等我的,這條路我又不是不熟悉,我快跑過去就好了,您老就放心回去睡覺吧。」
「丫頭,你以為這還是你小時候啊,那時候山上光禿禿的,動物都幾乎滅絕了,現在你看看,那坡上的林子這麼茂盛,前幾天村裡就有人看見過野豬了。」根叔把軍大衣穿好,拿起獵槍對林伊如說:「你真要去的話,叔叔陪你一塊去,你以前小,像個男孩子,如今出落成個大姑娘了,還這麼冒冒失失的,萬一要是碰上一些個壞人,你叫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啊?」
「叔,那我媽睡了嗎?」
「剛睡下,聽見你開門聲,才叫我出來看看,有我跟著你,她就可以安心地睡覺了。」
根叔關好門,把獵槍裝好子彈扛在自己的肩上,拉著林伊如的手,藉著她手裡電筒的亮光,疾步地往坡上走去。這條路,根叔不知道走過多少個來回了,即使沒有手電筒,他也能摸著黑走幾個來回。所以他走得很快,但林伊如跟著他,竟然腳步也沒有落下來。
「小九,這麼晚了還要趕去打電話,火急火燎的,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啊?」
「叔,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只是跟我一個朋友打個電話說幾句話。」
「嗯,一個朋友能讓你三更半夜趕到村委會去打電話,不簡單,小九,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呵呵,叔,我什麼事兒也瞞不過您。」林伊如加快了腳步,笑著說:「他是城裡的一個警察,晚上他出去巡邏了,我和他約好,今天晚上要通一個電話,我讓正明叔在廣播裡通知我,可到現在也不見廣播響,您說我能睡得著嗎?我一定要去打個電話問個明白。」
「哈哈哈,你這個丫頭啊,還是這個脾氣,一點都沒變。」
「不是的,叔,您以前跟我說,『任何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可這種事兒,你說我能放得下嗎?」
「丫頭,聽你的口氣,一定是很在意他咯,我相信你的眼光,肯定是個不錯的那個小伙子,和我說說他,怎麼樣?」
「他?是很不錯哦,他是警校的學員,是我大學裡一位好同學的哥哥,明年就要成為一名正式的警察了,人長得高高的,很帥氣,也很強壯。」
「怎麼?就這些完啦?他人長的帥那是肯定的,不然怎麼會讓我的小女兒看上呢?哈哈哈……」
「叔,瞧你說得,我又不是只看人家外表的,他很正直,也很……很好,他真的對我很好的。」林伊如有些不好意思地放慢了腳步,被根叔拖著繼續往前走。
翻過了山坡,接下的路就好走多了,路邊的房子也多了起來,隱約還有亮著燈光的。父女倆趕到村委會,卻見正明叔正趴在桌子上睡得正死,哪還能聽得見電話的鈴聲啊!把林伊如氣得夠嗆,上去抓住正明叔的肩膀使勁地搖了起來:「正明叔,你醒醒,快醒醒啦,哎呀,我可被你害慘了。」但任憑她怎麼搖,正明叔依然打著呼嚕,睡意正酣。
「小九,你就別管他了,快給那邊打個電話,興許他還守在電話機旁呢。」
林伊如連忙拿起話筒,撥通了
戴志勇那邊的電話。那邊的接線員也是帶著倦意地對她說:「戴志勇剛才來過了,我也給你們撥了電話,可你們那裡一直沒人接聽,他等了半天都有些著急了,後來就走了。」
「那他有沒有說去哪裡嗎?」
「嗯,今天他值夜班,經常要出去巡邏的,要不等他回來再給你打電話。」
「不了,你告訴他我來過電話就行了,不打攪他了,謝謝你,再見。」
林伊如失望地放下聽筒,看著旁邊流著口水打著呼嚕的正明叔,生氣地說:「都是你,不講信用的傢伙,害我浪費了一包煙不說,還錯過了志勇哥的電話,我恨死你了。」
「丫頭,現在生氣也沒用,我們還是回家吧,明天再給他打電話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林伊如早飯都沒吃就跑到村委會,正明叔不敢見她,早就跑得沒影了。林伊如撥通了那邊派出所的電話,接線員告訴她,戴志勇幾個小時前就已經下班回家了。於是,林伊如又撥通了戴志勇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外婆,外婆說志勇還沒有回家,而且還與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老半天。
林伊如敷衍完外婆的嘮叨,放下話筒,無精打采地走回家,見三姐正和母親坐在那吃早飯,根叔正準備出門的擔子,就對他說:「叔,你等我一會兒,我吃了飯也跟你一塊去。」
「小九,一大早跑哪裡去了?回來又失魂落魄的,幹嘛呢你?」林嫂喝了口粥,關切地看著林伊如問道。
「沒幹嘛,就在坡上跑了一趟,有些累了。」林伊如給自己打了一碗粥,就著桌子上的醬菜,吃了起來。
林伊如囫圇把粥喝完,就跟著根叔往風景區去,一路還生著悶氣:「下班都好幾個小時了,怎麼也不回家?到底去哪兒呢?都是正明叔給害的,這討厭的正明叔,我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根叔的父親,原是此地嘯聚山林的土匪頭子,人稱「三爺」,這方圓幾十里的山頭,都曾經是他的勢力範圍,此地處兩縣交界,且山高林密,溝壑縱橫,山外人要是進了這大山裡,便會暈頭轉向,迷失了方向,所以兩縣的官兵也都奈何他不得。
那年,「三爺」瞄上了山外一高姓大戶,就讓手下的嘍囉把那高老爺的姨太太給綁了來,然後要求高家拿一千塊大洋贖票。哪知那姨太太在高家並不得寵,平時也是受盡了正室的欺辱和虐待,這回被「三爺」綁了票,那高家人竟然不管她的死活,對三爺的要求置之不理。
「三爺」氣急敗壞之下想要「撕票」,卻聽手下來報,那「肉票」想要見他。於是,「三爺」就命人把她帶進來,讓人摘了她的頭罩,這才發現她竟有幾分姿色,比他以前收的那幾位「夫人」要出色多了,就產生了霸佔她的念頭。哪知那姨太太也是個性情中人,她並沒有拒絕「三爺」要求,反而還把高府內的一些佈局及護院輪班情況都和盤托出,並對「三爺」許諾說,等他劫了高府凱旋之日,便是她與「三爺」圓房之時。
「三爺」欣喜若狂,讓人好生伺候著姨太太,自己帶人下山,摸準了時機,偷偷潛進高府。本想要在人不知鬼不覺中,根據姨太太提供的位置和時間,把高府的庫房給劫了就回去,哪知卻被起夜的高府管家撞見,「三爺」手下一頭目只得出手殺了他,但他臨死前的喊叫,驚動了高府上下。
為了避免引來官兵,「三爺」只得下了殺手。僅僅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高府上下三十來口慘遭滅門。雖說這是「三爺」的無奈之舉,而且高家在當地也是名聲狼藉,附近鄉里對高家是敢怒而不敢言,「三爺」此舉也算是為民除害。但是,畢竟是那活生生的三十來條人命,這讓成為壓寨夫人的姨太太始終都無法釋懷,也同樣讓「三爺」悔恨不已。
「三爺」在道上講究的是個「義」字,絕不會濫殺無辜,更不允許手下魚肉山民。他劫的或綁票的,都是些大戶、仕途人家,平常百姓家,他從來都不會去光顧,所以他才會在山裡立足,才會深得民心,就連官兵對他也是睜隻眼閉只眼,讓他自生自滅。然而,這三十來條人命,使得「三爺」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最後給他惹來了殺身之禍。
夫人自從了「三爺」,就讓他給那幾位搶來的「夫人」每人發了一筆可觀的安家費,然後都把她們遣散回家了,只留下她自己一人。第二年,夫人生下一子,就是根叔,「三爺」欣喜若狂,下令手下去給兒子「請」乳母。恰逢林嫂的母親此時生了林嫂,就被「請」到土匪窩裡給根叔當乳母。
為了不讓襁褓中的林嫂離開母親,夫人決定讓乳母帶著女兒跟自己住在一起,處處保護著她們母女倆。就這樣,林嫂和根叔一起吃著乳母的奶水,共同在夫人的熏陶下長大成人,乳母的吃苦耐勞和夫人的善良正直,都深深地影響了他們倆人的性格和為人。漸漸長大的林嫂,成了這山裡遠近聞名的靚妹子,她和根叔兩人恰逢同年同月同日生辰,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使得他們之間感情日漸深厚,性質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解放前夕,在剿匪大軍進山之前,「三爺」表現出了自願接受政府收編的意願,準備與夫人娘兒倆在大山裡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然而,就在收編後不久,有人把那三十來條人命的舊案翻了出來,說好前事既往不咎,卻又來個秋後算賬,「三爺」隨即被地方人民政府鎮壓,夫人也出於愧疚,在「三爺」的墳前服毒自盡。為了逃避某些人的挾私報復,夫人在服毒前讓根叔乘著夜色逃出了大山,從此了無音訊。
乳母帶著林嫂回到了自家男人的身邊,因她給土匪家當過乳母,所以也受盡了鄉鄰的白眼和自家男人的打罵,沒多久就患病撒手人寰。林嫂的父親不願面對長相酷似妻子的女兒,便把她嫁給了鄰村的獵戶,也就是林伊如的父親。心如死灰的林嫂從此就成為了林家的生育工具,可她二十年裡生了九個女兒,就是沒能給老林家添一子
嗣,她男人最後也鬱鬱而終,含恨離開了人世。
十八歲的根叔逃出了大山,隱姓埋名在山外到處流浪,始終孑然一身。「十年浩劫」開始的時候,根叔悄然地回到了山裡,趁著那獵戶進山打獵,找到了林嫂,卻讓他大失所望。只見她頭髮蓬鬆,衣衫破舊,腆著個大肚子,滿臉的浮腫,身邊還跟著幾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
「根哥,你還是走吧,到山外娶妻生子,再也不要回來了,你就當我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林嫂漠然麻木的表情和平淡的口氣,讓根叔心如刀絞,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又悄悄地出山了。
動亂結束後,依然是孑然一身的根叔回到了山裡老家,當他得知林嫂新寡不久,而且還把大的三個女兒半嫁半賣地給了人家當童養媳,心裡很不是滋味,就找到了林嫂,表示自己下半輩子願意陪著她,幫她一起操持這個家庭。
「妹子,你我都這把年紀了,別再折磨自己了,現在你男人沒了,丟下這九個孩子,你能顧得過來嗎?你已經吃了半輩子的苦了,就讓我陪你一起走完這下半輩子吧。」林嫂含淚應允了他的要求,這對離散了二十七年的情侶,終於又走到了一起。
然而,物是人非,歲月蹉跎,年近半百的他們,早已沒有了當年耳鬢廝磨、你儂我儂的激情。讓人欣慰的是,林伊如她們九個姐妹從心底裡接納了根叔,對他也是尊敬有加。特別是林伊如,根叔進門的時候,她才只有五六歲,根叔對她是百般寵愛,視如己出。根叔那些年在外流浪,受盡千辛萬苦,嘗遍人間冷暖,但他從不在她們母女面前提起,只是默默地為她們操持著這個家。
冬去春來,寒暑更替,如今的女兒們都已經離開了他們身邊,兩人十幾年攜手走來,平平淡淡,波瀾不驚,表面上相敬如賓,安逸自在,可他們心底的裂痕和隔閡,卻再也無法癒合。但是,年近花甲的他們,早已經懂得了包容,學會了放棄,剩下的唯有「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意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