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出院之後,李南宇的行蹤又如同溪流入海,了無痕跡了。
我又恢復了在食堂東張西望的習慣,只不過經歷「海鮮拌面」事件後,我的心情與之前已經不同了,帶了些「共患難」的微妙,就如同學生會招新時,那個穿鵝黃色紗裙的女生談論起沈澤淼最討厭西紅柿炒雞蛋時的那種隱秘的優越感。
食堂賣海鮮拌面的窗口停業整頓了,無數以漂亮的「拌面小妹」為精神支柱的男同學紛紛預言,c大明年的錄取分數線將創歷史最低水平。
臨近期末,各種課程也開始佈置小組作業,一般都占比期末成績的30%以上,所以誰也不敢怠慢,紛紛去巴結ppt做得最好的那個人。像近現代史這種課還需要實地調研,於是大家裹著羽絨服到北京的大街小巷擺拍了幾組「到此一遊」的照片,編了幾百字酸不溜秋的心得,又花了好幾個小時捏造調查問卷的結果。
學生會的各個部門也都進入全面備戰的狀態,平時指手畫腳的部長們繼續濫用職權,佔據了圖書館暖氣最熱的各個位置。演出大廳儼然已經變成了背書大廳,木質地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眾多書包,科生們手裡攥著打印的厚厚一沓重點總結,踱著步子翻著白眼,嘴裡神經質地唸唸有詞。只有蘇昊依然堅持每週開一次外聯部例會,雖然會議的主要成果就是確定下一次會議時間。
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種深度夢遊的狀態,匆匆忙忙地穿梭在教學樓長長的走廊、宿舍溫暖的床鋪和食堂的彩色塑料椅之間,天空不斷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逐漸拉長成一幅光線黯淡的畫。歲月如同北風一般呼嘯而過,回想起來,卻不記得凜冽,只記得額前被吹起的幾縷碎發。
46.
隨著經管學院一年一度的新年晚會的臨近,本年度的學生活動進入了最後一個高潮。每個班都要在晚會上表演節目,演出結束之後還有各種以促進男女同學感情為宗旨的聯誼環節,充分體現了大學學生會的紅娘精神。
作為藝委員,我也被要求在關鍵時刻發光發熱,於是上網下載了一些視頻,研究了一番藝界最新潮流趨勢,最終確定經管2班的演出節目為集體舞蹈,配樂為歌曲串燒:《閃閃的紅星》+《千年等一回》+《beatit》+《最炫民族風》+《第八套廣播體操》。
老鄉林森剪輯了音樂,白綺瑞在淘寶上搞定了服裝,謝非嵐勉為其難成為了舞蹈教練,關公以綜測成績喚起了大家的參與熱情,但是排練的地點卻遲遲沒有敲定。
「大學生活動中心早就被其他班霸佔了,演出大廳裡全是背書的科生,我們總不能頂著寒風去足球場吧?」
「排球館呢?」
「借不到鑰匙!排球隊那些人小氣吧啦的!」
「主教的頂層有片空地,不知道你們去過沒有,我覺得那裡不錯,不擾民,位置也夠大。」團支書突然插了一句。
「有暖氣嗎?我們可以先上去看看再決定。」關公說。
「我不贊成!」我立刻脫口而出:「那裡……那裡光線特別差,空氣也不流通!一大群人擠上去非得悶死不可!」
「宋詞,你就不要再挑三揀四了,有個屋頂總比露天好吧?」之前與我有些小摩擦的團支書譚諾毫不留情地質問我。
「反正就是不行。」我異常堅定地說,看上去如同財奴守護自己的金庫。
「這件事本來就是你負責,結果你什麼都沒幹,還好意思要求別人聽你的意見?」譚諾更是不甘示弱,氣場十足地回擊,令我瞬間又感覺到自己跟這些班幹部之間橫亙著的天生的階級代溝。我屬於吵完架後才一拍腦袋後悔「我當時應該這樣反擊的啊!」的那種人,於是一時啞然。看到我的氣勢弱下去了,八塊腹肌的林森立刻端起福建幫幫主的架子,露出一副「居然敢欺負老子手下的人」的表情,拍板道:「既然這件事是藝委員負責,她說去哪裡就去哪裡!其他人通通服從安排!」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真的一拍腦袋想起來了自己應該如何反擊。我應該說:「你這麼凶,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班委會結束後,我一個人偷偷來到通往頂層閣樓的那道樓梯前。每踏上一級樓梯,我的心就「撲通撲通」跳得愈厲害,腦子裡來來回回地掂量著說辭。如果剛好他在,戴著耳機「辟里啪啦」敲著鍵盤,我一定要面不改色地說自己是來考察集體舞的排練地點的,如果他有時間跟我攀談一兩句,那麼也許我們能聊一聊晚飯和跨年活動什麼的。如果剛好他不在……
我看著空空蕩蕩的閣樓,只有冬季單薄的日光鋪在木地板上,彷彿透明的手在琴鍵上彈奏著一曲無人傾聽的歌。
其實,我們和大多數人的關係都停留在偶遇的層面。如果一個人不是刻意地想要出現在你的生活中,那麼他隨隨便便就可以銷聲匿跡,不幸的是,你恰好在意罷了。
47.
最後,整個經管學院各班的排練地點統一定為排球館,據說是院會英俊瀟灑的沈副主席向排球隊威猛壯碩的女隊長出賣了色相後才換來的。
場地內只有一套音響設備,播放著某個班級震天響的舞曲,其他班級的同學只能帶著怨婦的表情擺弄著借來的便攜式音箱。期末期間,大家的情緒都不穩定,有些人在一片混亂裡默默退到角落裡做習題,還有些人一臉鄙視地看著他們做題,負責播放音樂的同學在大聲喊:「接觸不良!沒有聲音!」班長團團轉地給那些「沒有集體榮譽感」的傢伙打電話:「喂,你怎麼還沒到啊!其他人都到了!就差你了!你快點啊!」學生會藝部的女幹事們各個熱火朝天地走來走去,如果想攔下她們問些問題,她們馬上就端起一副「有話快說有
屁快放」的內部人員神態,雖然除了把桌子從一側搬到另一側,我也沒看出來她們幹了多少正事。
當然,這樣一來,大家互相之間就沒有隱瞞了,各個班級的節目都失去了神秘感,謝非嵐十分傷感:「唉,也不知道晚會那天表演給誰看,觀眾都看過十幾遍了。」她說著把最後一瓣橘子塞進了嘴裡,然後大聲招呼道:「大家站好隊!我們再來一次!我保證是今天的最後一次!」
48.
聖誕節一早,我就給通訊錄好友挨個發了一遍節日祝福短信,輪到李南宇時,我連續編輯了七八條,最後卻都不滿意,全部刪掉,換為了最簡單的「學長,聖誕節快樂」幾個字。
我哥用「快去約會!」四個字加一個感歎號言簡意賅地回復了我,我爸拜託銀行用一條「宋**已往您尾號為1567的□□內轉入1000元並留言:女兒,給自己買個禮物!」的短信回復了我,阿柳發給我很煽情的兩個字「想你」,而李南宇則像其他的人一樣,忽略了這句看上去如此客套的祝福。事實上,平安夜的時候,我給他單獨發過一條祝福,但他也沒有回復。
今天的計劃依然是上自習。在圖書館老僧入定似的坐了一天後,我伸了個懶腰,收拾書包準備回宿舍。
空氣冰涼,路兩旁光禿禿的樹丫切開皎潔的月色。我想到了去年聖誕節的情景——畢業班的教室裡依舊充斥著「沙沙」的演算聲,但晚自習的沉默中帶著一種難以掩飾和壓抑的騷動,連紙上的拋物線和數列都在叫囂著要突破通項公式,到更廣闊的數域裡去。見我們一臉便秘樣的憋屈,坐在講台上批改試卷的數學老師實在看不下去了,歎了口氣說:「大家再熬一熬,忍一忍,等到了明年的聖誕節,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那時的我們,就是靠著這樣一種信念堅持下來的,沒想到一年過去了,同樣是聖誕節,我竟然同樣在上晚自習。
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我掏出來一看,原來是我哥的電話。
「你在幹嘛?」他問。
「剛下自習,正在走回宿舍的路上。怎麼了?」
「沒事,今天不是聖誕節嘛,我就打來看看你是不是在約會。你果然還沒有男朋友!真是太丟我的臉了!」
剛掛掉我哥的電話,謝非嵐的電話就打了進來,她在那頭激動地喊:「宋詞,快來男生宿舍區!」
「怎麼了,著火了?」
「比著火還嚇人!蘭欣向關公求愛啦!」
蘭欣?不就是當初和我一起參加新生演講比賽的那位女神麼?我嚇得一激靈:「你等等,我馬上到現場!」
49.
蘭欣用蠟燭在宿舍區的草坪上擺了一個巨大的「心」,「心」裡還用不同色的蠟燭組合成了「高雲長」三個字,也幸虧今天沒有刮四級北風,不然這些蠟燭都得當場報銷。四周人聲鼎沸,每個窗戶裡都探出好幾個人頭,還有住在高層的男生用晾衣桿揮舞著內褲吶喊助威。
謝非嵐一把將我拉進人群最裡層,白綺瑞和張月同也在,她們一臉興奮加震驚地說:「關公去澡堂了,已經有人去喊他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他們倆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我也不知道。」
「你說蘭欣到底看上他什麼了?」
「其實,關公和高富帥三者都沾了一點邊,你們不覺得麼?」我認真地回想他的那張臉:「只不過我們天天喊他關公,愣是喊出了五大三粗的感覺。」
過了大概十分鐘,關公出現了,他穿著一套棉質條紋家居服,上身罩著一件羽絨背心,腳下踢著一雙拖鞋,手裡拎著個浴籃,一臉愕然的模樣。隨著他越走越近,人群的起哄聲越來越大,高層的男生們開始鬼哭狼嚎地唱歌。
圍觀群眾自動為他讓出一條路,路的盡頭就站著美得令人不敢直視的女神蘭欣。關公走到她的面前,將浴籃放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來了……」
蘭欣微笑著沒有說話,四周的燭光晃得人眼睛疼。
然後,她直接吻住了關公!
關公愣了兩秒後,也緊緊地回抱了她!
人群爆發出一陣巨大的起哄聲,夾雜著口哨聲和掌聲,我斜倚在謝非嵐肩頭,感慨地說:「不行,我要哭了。」
她無奈地看了我一眼:「你哭什麼?」
我想,我的眼睛裡大概真的泛著淚光了:「蘭欣太自信太勇敢太美麗了……可我為什麼一直這麼窩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