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災難都在那一刻盡數經歷。
生離與死別,被拋棄,被背叛,被欺騙,一波接一波,像驟然騰起的海浪,不容人反抗地層層打來。
半個月後,娜姨終於出院。
醫生鄭重其事地囑咐朵拉,「她隨時有倒下的可能,你要時時留意……」
朵拉點點頭。
原來娜姨也是一個固執的人,她置朵拉的勸阻不顧,堅持要回家,「朵拉,好了,別再說了……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
朵拉哪裡拗得過她。
細想想也是,她若不是這麼一個固執又堅持的人,又怎麼會獨守對朵拉父親的愛,一個人過大半生。
晚上朵拉便看到娜姨躲在房裡偷偷翻著相薄看。
她背對著朵拉,上了年紀的身體雖然瘦弱,仍然能看得出來已然有了走樣的衰老,鬢邊的發白了許多,距離再遠,燈光再暗,也難掩她臉上的滄桑。
朵拉輕輕咳嗽一聲,叫,「娜姨!」
娜姨轉過身來,微微一笑,「朵拉啊,來,過來。」
朵拉溫順地走到娜姨身邊坐下,娜姨輕輕翻動著相冊,幾乎歎息著說:「有時候真不敢相信,怎麼一轉眼就過去了這麼多年,青春年少轉眼就沒了,愛過的那個人,竟然再不能相見……」
朵拉心中難過,不由得挽緊了娜姨的手臂,哽咽著再叫,「娜姨!」
娜姨拍拍她的手,輕聲說:「朵拉啊,你爸爸,一生之中沒有要求過我什麼,他唯一只拜託我,替他照顧你,可是我竟然連這個也做不到……」
朵拉的眼裡泛裡淚花來。
她站起來,「娜姨,我有點餓,我去煮快餐面。」
娜姨摁住了她,「聽我說,朵拉,你們都不肯對我明說,你娜姨又不是鄉下無知婦孺,上網查一查就知道自己患了什麼病,沒關係,管它肝癌也好,胃癌也罷,不過是一種病……每個人都會離開的一天,沒關係……真的……」
朵拉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嘩嘩落下來,「娜姨,我不許你生病,我不讓你離開!我討厭你們一個個地離開我!」
她任性地一揮手,小几上的檯燈應聲落下,碎了一地,她扭頭跑出門去。
已經是六月天,天空下著小雨,青石板濕漉漉的,朵拉跑了兩步就被滑倒了。她只穿著及膝褲,這麼一摔,膝蓋頓時便磕破了,錐心的疼頓時貫穿了全身,她順勢伏在地上,放肆地哭泣起來。
即便是得知父親的噩耗,她也沒有放縱自己傷心難過。她一直努力著,把悲傷放在心底,把難過好好遮掩,短短時日,她已經漸次明白世態炎涼,沒有人有義務要為她的悲慟負責。
小雨持續下著,她漸漸覺得身冰涼。
突然聽到有人輕聲說:「好了,夠了。」
她吃了一驚,驀地抬起頭來,茫茫雨霧中,安靜佇立著一道頎長身影,他像是站了許久,卻沒有向她伸出援手,只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她一時間悲憤交加,想起幾個月前,他的父母,正是這樣,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的父親被帶走。他們兩家是出了名的交情深厚,朵拉縱然年幼,也隱約聽得到傳聞,她父親與他父親,一個經商,一個從政,彼此親密合作,互惠互利。可她父親一出了事,他父親就立刻退避捨,恨不得一時刻與她們撇清關係。
她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他把她送到家門口,然後被父母派來的阿姨強行拖走。一直到她離開n市,踏上開往海城的大巴,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沒有再出現過。
所有的災難都在那一刻盡數經歷。生離與死別,被拋棄,被背叛,被欺騙,一波接一波,像驟然騰起的海浪,不容人反抗地層層打來。
那些被噩夢驚醒的夜裡,她曾深深地憎恨過他。
並不僅僅因為他欺騙了她,而是因為,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拋下了她。
他的解釋真的很合情合理,他也不過是個孩,又或者,他也從未遭遇風浪,心內也有膽怯。無論如何,她以為自己已經原諒他了。
卻原來這原諒,需得在雲淡風輕的日。如果波潮湧動,那些舊恨便紛紛湧上心頭來。
譬如此時。
她順手揀過身釁細碎石,朝他砸過去。力氣不大,石又小,倒有半數全落了空,但也有半數,都砸到了他身上。
他不閃不躲,就那麼靜靜地站著。
她恨,嚷,「你幹嘛不躲開!」
他只說:「好了,回去吧,娜姨很擔心你。」
她粗魯地頂撞他,「不要你管!」
他走近幾步,蹲下身來,面孔就距她咫尺,雨水讓他的頭髮貼緊在額上,天光黝黑,他的雙眼晶亮如星。
他說:「起來!」
她不理他,但他眉間傷痕提醒了她,他有多麼容忍她。
她怔怔地看著他,心裡翻湧上來無限絕望。那又怎麼樣,也許有一天,他仍然會將她拋下。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把扯起她,雙目凝視著她,輕聲說:「我不會再丟下你。別小看我,朵拉。」
他清晰記得那些混亂不堪的日,他被母親反鎖在房內,他砸碎了窗戶玻璃,但江
江叔就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憎恨自己,他反抗的力量過微弱,因此輕易地就被母親制服。
當他躺在床上,思量起她陡遭變故的那刻表情,她看向他的目光——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那副模樣,當然,也從來沒有被她用那樣陌生而憤恨的目光注視過。一想到這個,他的心就抽痛不已。
那是他從小就信誓旦旦要保護要疼愛的女孩。
愧疚與悔恨,對自己的憎厭,折磨了他無數時日。
當他終於來到海城,再次看到她,他便安慰和鼓勵自己,沒關係,從此後,他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他將一直在她身邊,他許下的承諾,他會在未來的時光裡,逐一兌現。
他輕輕伸出手,溫柔而緩慢地替她把濕亂的頭髮撥好,假裝輕鬆地說:「娜姨說,你回去的時候,給她帶碗豆腐花。」
她胸口起伏,終於平靜下來。
她看著他,「是娜姨給你打電話?」
他點點頭,「醫生說,病人需要保持愉快的心態。」
朵拉心裡一凜,頓時歉疚起來,「嗯……」
他掉過話題,「你這個月的月考成績好像不怎麼樣,下個月就期末考了,要加把勁哦。別讓娜姨失望。」
朵拉垂下頭,半晌才說:「對不起……」
他微微揚起嘴角,眼梢眉角儘是促狹的笑意,「真的覺得對不起我?我有點冷,擁抱我一下……」
她瞪著他,「你越來越不像話了。」
他嬉皮笑臉地,「那麼我擁抱你一下……」
不等他說完,她已經主動地靠上來,他長的好高,她的頭正好擱在他的頸窩裡,雙耳緊貼他胸膛,足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他吃了一驚,一時間竟然手足無措。
只不過短短一瞬,她已把他推開,衝他笑一笑,「好了,我走了。」
雨停了,一輪清淡的彎月自天邊悄悄露出頭來。雲淺淺的,混在墨黑的天色裡,格外柔美。
月光如同往常一般深遠靜謚,誰家窗戶洩出燈光來,有人還在看電視,模糊不清的對白聲像收音機裡的電流聲。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
溫柔而喜悅。
因為娜姨的身體不好,朵拉向校遞交了午間走讀的申請。海城高中設有內宿,但畢竟小城市,本地絕大多數的孩,基本就是每晚持卡出校,回家居住。朵拉和周每每、周栩生與陳皓,都屬此列。
申請很快批准下來,周每每很是悵然,也鬧著要辦午間走讀,宿舍裡少了朵拉,簡直毫無樂趣。
朵拉很不客氣,提醒她,「同,你喜歡的可是陳皓。」
周每每答,「這年頭講究多方面發展……」
朵拉回以她一嘔吐的表情。
周每每正經起來,「喂,幫我分析一下。」
朵拉說:「嗯?陳皓的眼神還是動作?」
周每每白她一眼,「是我媽啦。最近,她常常呆在家裡,每天晚上回到家,就只看到她在看電視,半夜裡醒來,她還在看電視。」
朵拉不以為然,「你從前不是怪她老不在家嘛,現在老在家裡你又覺得煩。」
周每每搖搖頭,「不是煩,而是奇怪。」她微微皺起眉頭,「直覺告訴我,有事發生。」
朵拉笑了,「我覺得你趕緊操心一下下個月的期末考才是正經。」
周每每說:「她還會吸煙了。半夜裡偷偷吸。」她很煩惱,「總之就是不像她!」
朵拉只好安慰她,「也許最近打麻將輸得多,她心情不好。行了,你也別想多。那個,咱們去城北吃卷粉好不好?」
一隻紙飛機「蹭」地落到她倆的課桌上,陳皓的聲音隨之傳來,「去哪兒?我也要去。」
朵拉說:「誰要你去!」
周每每說:「好啊好啊!」
陳皓伏到她倆的課桌上來,惆悵地看著朵拉,「我怎麼感覺生世都沒見到你們了……」
朵拉站起身來,擺擺手,「那個,每每,你應酬一下,我出去吐一會……」
她拿上書,向門外走。
身後傳來陳皓的哀嚎,「許朵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