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夜裡,娜姨終於病發。
朵拉在夢中被娜姨的呻吟聲驚醒,她睡意惺忪,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待得聽到客廳裡傳來瓷器落地的碎裂聲響,立刻警惕地衝出房裡。
娜姨伏在沙發前,靜靜地。
朵拉只覺得一顆心狂跳得幾欲蹦出胸腔。
她撲過去喊,「娜姨,娜姨!」
她努力著把娜姨的面孔翻過來,娜姨臉色白得毫無一絲血色。
朵拉急得快哭出來。
她抓起電話打120,可是緊張,半天也說不出話,那頭以為是惡作劇,「喂喂」兩聲,很不滿地掛斷。
再打過去,占線。
朵拉赤腳跑出屋,一狂奔至周栩生家樓下,使勁摁門鈴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
阿姨來開的門,嘴裡嘀咕道,「誰啊!」
她身後隨之而來的周栩生卻一眼瞥見朵拉,搶上前來,一把把朵拉抱在懷裡。這個樣的她,他見過一次。那一次,他自鄉下帶她回家,她站在面目全非的家門外,就是這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他沉著地問她。
她語無倫次,「娜姨……娜……她……」
他像是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隨手把身上的外套籠到朵拉身上,迅速扭頭對阿姨說:「立刻叫江叔開車來!」
他隨著朵拉在巷裡奔跑。她還赤著腳,他心疼得要命,不知不覺更攥緊她的手。
他們剛奔進屋,江叔也已來到。他見多識廣,一見此情形,一邊大力把娜姨抱起上車,立刻把電話直接打至醫院急診室。
深夜裡的醫院有一種異樣的靜謚。
朵拉緊靠著周栩生,不肯讓他離開半步。
一切由江叔操勞。
所幸娜姨很快脫離危險。江叔神情鄭重,「她病情嚴重,醫生說以後這類情形會經常發生,建議她入院治療。」
朵拉張大眼睛,目光裡一片茫然。
江叔進一步解釋,「她身體早有問題,一直拖著不治……」
朵拉心酸。
是了。她怕花錢。她寧可為朵拉備下豐厚嫁妝,也不捨得為自己多付一點藥費。
朵拉埋頭至周栩生懷裡,嗚咽著哭泣,「栩生,你一定要幫我救娜姨。」
周栩生下頜頂在她發上,輕聲然而堅定,「當然,朵拉,你不用擔心。」
你不用擔心,你要的,你想的,我總竭盡全力為你做到。
她失去父母雖然不是他之過錯,但他始終覺得有欠於她。
朵拉微微仰起頭來,整張面孔被淚水糊花,「我好怕……」
他知道。他知道她在怕什麼。
怕被拋下。怕孤單。怕黑。
他攬緊她。
「有我在,你不用怕。」他耳語一般輕聲說。
娜姨第二日便轉進特護病房,娜姨不安,堅持要回家,「朵拉,不用擔心,這次只是意外,其實那些草藥很有用的。」
朵拉眼眶發紅,固執地把娜姨摁在床上,「娜姨,你答應過我爸爸,要照顧我,要看著我長大,讀大,戀愛,結婚,生孩……」
周栩生插嘴道,「娜姨,你儘管治病,你好了,朵拉才會放心,才會開心。」
娜姨眼見爭執不下,只好微笑一下,大約是真是身乏體倦,輕輕閉上眼。
外頭春光明媚,娜姨薄薄的身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格外蒼涼清冷。
朵拉又想哭了。
周栩生說:「來,我們出去散散步,讓娜姨好好睡一會。」
他們一塊下樓去。院裡綠樹蒼蒼,梔花尚未開放,鼻翼間卻已似聞到其淡淡花香。
周栩生說:「我知道有個地方,種著大片梔花,下個月帶你去看啊……你不是最喜歡梔花嘛。」
朵拉笑笑。
從前家裡的後院裡,也種著梔花。母親平時閒著無事,喜歡擺弄一點花花草草,不知不覺,便把後院拾掇成了一個小花園。朵拉只喜歡梔花,圖它夠潔白,又因為它的花語動人:喜悅。
喜悅。聽著多美好的一個詞。
朵拉仰起頭,微微出神一會,才說:「謝謝你,栩生。」她的目光落在他面孔上,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他眉尖那道疤痕,「我欠你的,怎麼樣才還得清?」
周栩生微微一笑,「不。我想要你一直欠我。欠我一輩。我們倆永遠也脫不了干係。真好。」
多麼孩氣。
朵拉好笑起來。
周栩生轉過話題,「我讓阿姨煮了綠豆粥,我們先回家吧,晚上再來看娜姨,順便拿湯來給她喝。」
他什麼都替她想到了。
傍晚她與他一塊乘車回家,此時才發現,他手腕上有磕破的痕跡,要不是天氣稍微有點熱,他挽起了衣袖,她還真發現不了。
她問:「你怎麼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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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我開車,碰了一下。」他的語氣很是輕描淡寫。
她頓時警惕起來,「你開車?你車?碰了一下?這麼一大塊傷痕,就碰了一下?」
他支吾起來,「都結痂了,沒事。」
她瞪著他,「誰讓你這麼不小心的?」
他看著她,笑盈盈地。
她有點著惱,「笑什麼笑!」
一抬眼間,自後視鏡裡看到正在開車的江叔臉上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頓時一張臉刷地就紅了。她偷偷伸腳踢了他一下,輕聲嘀咕道,「笑什麼笑!狗咬呂洞賓!」
他不動聲色地挪過手,摸著握住她的,輕聲說:「我不放心你,娜姨住院的這些天,你搬去我家住。」
她的心頓時逃逸的小鹿般跌撞著狂跳起來,暗地裡掙扎了一下,他促狹地在她掌心裡掐了一下,她怕江叔發現,不敢再動,只得狠狠瞪他一眼,說:「我不。」
他根本不理她,只吩咐江叔,「打電話叫阿姨收拾一下房間。」
她知道反對無效,但還是努力抗議,「孤男寡女的,不方便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是嗎?」
她的臉又紅了,只好掉頭去看窗外。
窗外灰濛濛的,像是要下雨,天邊壓著重重的雲層,遠處的建築都罩在了濕潤的霧氣中,有迫不及待的商家早早地亮起了店招牌,其實時間尚早,但陰沉天氣讓夜晚提前來臨了,讓人無端隱隱生出一絲惆悵。
周栩生說:「我只幫你請了一天假。」
她輕輕「嗯」了一聲。
車停下來的時候,意外地遇上了陳皓,他站在一輛小貨車旁,臉上好大一塊油污,手裡拎著一把鐵錘。
朵拉驚喜地叫:「陳皓!」
陳皓回過頭來,看到她,笑起來,「呀,朵拉!」他指指半個身躺在小貨車底的男人,「我爸爸,車突然壞了。還趕著給人家送貨呢。」
朵拉笑,輕聲說:「喂,你老爸很努力!」
陳皓也笑,「聽說娜姨病了,晚上和你一塊去看她啊。」
還沒等朵拉答話,周栩生已經插上嘴來,「陳皓,需要幫忙嗎?」
他嘴裡這麼問著,但卻袖著雙手,根本沒有一絲要幫忙的意思。陳皓瞥他一眼,說:「不用。」
周栩生便轉頭叫朵拉,「走吧,朵拉。咱們先進去,吃了飯好去看娜姨。」
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
朵拉猶豫一會,說:「你先進去,我跟陳皓說兩句話。」
周栩生抬起眼來,面無表情地看了陳皓一眼,側過臉卻又溫柔地對朵拉說:「那你快點兒。」
他進去了。
陳皓高興起來,也不介意周栩生那囂張張狂的樣了,「上周測試的成績今天下來啦,朵拉,我英語考了八十分。」
朵拉笑,「哦喲,有點進步。繼續努力哦。」
陳皓皺起眉來,「不過,你為什麼老是處處讓著那小啊?還總是跟他在一起。我覺得他好討厭的,一看到他我就覺得渾身發癢。」他想了想,糾正道:「不對,是拳頭發癢,很想揍他一頓。」
朵拉白他一眼,說:「親戚,我和他是親戚……」
陳皓看著她,分明不相信。
朵拉只好輕咳一聲,「我先進去了,等下還要去看娜姨。」
她轉身就走。
陳皓趕緊叫她,「喂喂喂,等一下。」
她回過頭來。
他伸手至衣服袋裡,變魔術般地掏出一顆巧克力,「娜姨病了,你一定很難過。吃顆糖吧,會舒服一點。」
朵拉眨眨眼睛。
她又不笨。她知道他喜歡她。
她細思量過,她也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與對周栩生的喜歡總有那麼一點不同。對著陳皓,她總覺得輕鬆自然,友好親密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可是周栩生,她對他的喜歡,總帶著一絲畏懼,這畏懼來得莫名其妙,卻又無時不在。又有那麼一點擔心和緊張,好奇怪的一種感覺。
朵拉把糖塞到包裡,朝陳皓匆匆揮揮手,「我先進去了。」
周栩生已然坐在餐桌邊,很安靜地翻看著一張報紙,朵拉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對面,假裝嘴饞地伸手捉一塊炸排骨,歎道,「啊呀,阿姨的手藝就是好!」
周栩生擱了報紙,表情淡然,批評她,「喂,你好像沒洗手。」
她睜大眼睛,「我的手很乾淨。」又調皮地補充一句,「你知道的。」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果然,周栩生的眼睛微微瞇縫起來。
朵拉的臉直紅到耳根去。
他拿起咖啡杯,輕輕抿口咖啡,半晌才提起頭來,緩緩問她,「你到底喜歡誰?是我?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