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情發展到現在於紅衣綠袖而言是滿滿的恐懼感,怕曾淼會死、怕隔壁那一院子的孩子會死,更怕再拖延下去就會如席臨川所言一樣,變成兩國之間的又一樁矛盾。
而於鄭啟、席臨川等將領而言,此事簡直堪稱奇恥大辱!
與赫契的戰爭已連勝了數年,此時竟因為一個孩子、一場舞被赫契將住,逼得眾人咬牙強忍,不敢發作。
席臨川的副將余衡一連怒摔了兩隻茶盞,咬牙切齒:「怕什麼!向陛下請命再戰一場,他們照樣是輸!」
「暫不能戰。」席臨川面色清冷,淡掃余衡一眼示意他坐下,循循又道,「此前兩戰便離得太近,軍隊損耗太大,若不休整穩妥便一戰再戰,雖一時仍能取勝,但日後只怕會一朝潰散。」
「將軍何必怕這個!」余衡額上青筋一跳,「我泱泱大國,還怕他們不成!先打一仗讓他們老實了,日後慢慢休整不遲!」
席臨川皺眉未言。是了,這「休整」之說確實只是個說辭,此時多添一戰未必會造成那樣大的損失。但是……
唯有他清楚,四年後將有一場瘟疫殃及軍隊,許多人會因此而死。縱使已歷過一次,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保證這次能避過此禍。
萬一未能避過,面對瘟疫導致的大量死亡,其他的損耗就會猶如雪上加霜。如若赫契那時進犯,大夏必將無力抵擋。
所以在那一劫過去之前,一切不必要的損耗都必須避免。此前已無緣無故多了一戰,他未能阻擋;但這回事情尚握在自己手中,必須攔住。
「那就只能讓竹韻館走一趟了。」鄭啟氣息微沉,「我會寫信知會淮昱王,讓他從淮昱一地差人保護。」
畢竟謹淑翁主是淮昱王的女兒。
席臨川卻搖了頭:「不可。」
眾人一怔。
「我怕聿鄲有詐。若淮昱王當真派兵前去,太易授人以柄。」席臨川思忖著,「謹慎起見……」
他起身走向鄭啟,在他身邊站定了,手指探入杯中沾了茶水,書下二字:驚蟄.
事情終於定了下來,竹韻館眾人得了准信,便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往祁川去。
眾人都有些隱隱的害怕。誰都清楚,祁川那地方是大夏的邊境,雖則是大夏的地盤,但多年來紛爭不斷,關係複雜得根本理不清楚。
聽說住在祁川的人,往多了說也只有一半是漢人,另一半則全是赫契人。
而且……
據說還沒有什麼人能保護她們。為不讓謹淑翁主和淮昱王惹上不必要的嫌隙,此番離開長陽去見赫契人,根本不是以竹韻館的名義,而是打著錦紅閣的旗號。
紅衣按捺著心中懼意,平心靜氣地將衣服一件件疊好、收好,一語不發,只希望時間過得慢些。
這種滋味,五味雜陳。雖在聿鄲的一再逼迫下,她也知道這人手辣心黑,心裡多少有了準備,覺得此行免不了了。
但是……又確實存著僥倖,覺得有席臨川、鄭啟在,興許能有辦法將此事壓下來。
最終,卻也是他們做的決定,讓她們走這一趟。
罷了,她想救那些孩子、他們要顧全他們的大局,不一樣的初衷能達成同樣的結果也算是一件好事,何必彆扭於他們在不在意她們的死活?
大紅的水袖折疊齊整,變成小小一方,放進衣匣中,她闔上了蓋子.
席臨川已在門邊站了許久了。
他初到此時,那只衣匣還空著,各色衣衫堆在床上,她正在挑要帶的衣服。
他自然看到她在,她同樣也看到他在,只是誰都沒有說話,維持著安靜各做各的事情,也皆沒有什麼神色。
這一行可能會有險事,他們都很清楚,即便只是「可能」,也足以讓他們無法談笑風生了。
「紅衣。」席臨川終於喚了一聲。
雙手支在衣匣蓋子上正舒著氣的紅衣抬起頭,看見他正踱步進來。
「不會有事的。」他這樣說。深邃的眼中銜著她描述不出的情緒。
她凝望了他好久,笑意有點苦澀:「所以……將軍和大將軍都知道這次有危險?」
她不知為什麼還是把這句毫無意義的話問了出來,見席臨川不作聲,又一喟:「當我沒問。我知道大局比我們要緊。」
她說著便要轉身離開,驀聽到他說:「我的人扣住了聿鄲。」
紅衣一愕,怔然地望向他。
席臨川頷首輕道:「我的人扣住了聿鄲,舅舅不知道罷了。雖是為顧全大局才讓你們去,但……」
但若她當真出了岔子,他可以為她改一改這「大局」。
這話,他到底沒有說出來,紅衣也未加追問,一時便很安靜下來。
「你不必太害怕。」席臨川安慰得很生硬,強自一笑,又道,「我們只是……擔心出現意外而已,但『意外』並不是常見的事。」
「嗯。」她終於應了一聲,蘊起一抹笑,抬頭望向他,口吻盡量明快,「自然不會有意外,我們只是去跳場舞而已。換一個地方、換一撥客人罷了,能有什麼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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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涼微微,湛藍的天空上雲彩不多,一絲一縷地輕輕浮在天幕上,半點擋不住艷陽。
幾十輛馬車駛出長陽西邊的城門,車輪聲持續了很久,弄得其他出城、進城的車輛不得不等上一刻。
紅衣靜默而坐,綠袖微蹙著眉頭,少頃,二人互望一眼,同時道了一句:「應該……會沒事吧?」
而後又同時一聲啞笑,各自低下頭去不再說什麼。皆在自我安慰說「當然會沒事」,待得想事想累了,又側躺下來休息。
途中行了數日。
鮮少經此奔波的姑娘們難免大感疲憊,許多人明顯消瘦。好在沿途驛站不少,需要在馬車上「湊合一晚」的時日並不多。
驛站中的官員又顯被人先一步打點了,見她們到來,格外客氣,好菜備著、屋子也多收拾得整齊舒適,倒也算是一份心理安慰。
「明日就要到祁川了。」綠袖支著下巴,手裡舀著粥,看看紅衣,「你說咱要是真出了什麼事,能有人給咱收屍不能?」
「……」紅衣瞪她一眼,連「呸」三聲,直罵道,「烏鴉嘴!」
「我認真的。」綠袖皺皺眉頭,低頭去看眼前粥碗,「我從小就在長陽,長這麼大第一次離開這麼遠,要是就這麼死了……太冤了!」.
她們便這樣懷揣著一顆「貪生怕死」的心進了祁川。
馬車一路疾行,為在天黑前順利到達目的地,比往日更快了些。
紅衣顛得暈車反胃,綠袖則在一半時終於忍不住吐了,直吐得面色發白。
待得到了地方,下車時四下一看——綠袖的面色更白了。
這地方……
入目所見幾乎全是赫契人,從長相到裝束看上去都陌生得很,漢人能不能佔到兩成都不一定。
邊關可真是……民族融合、化融合、語言融合的勝地!
一行人在一家規模不小的客棧安頓下來,兩三個人一間,紅衣自然還是跟綠袖一間。
推開窗戶往外一看滿眼胡人就心裡發怵,好在客棧掌櫃雖也是赫契人但頗是熱情,操著不算嫻熟的漢語問她們在飲食習慣上有什麼忌口沒有,而後就去準備晚餐了。
嘰裡咕嚕的赫契語由遠及近,紅衣綠袖半句都聽不懂,也就無心去聽,倚在榻上靜歇。
卻沒想到這說話之人就是沖這邊來的,且還毫不客氣地推了門就進來!
視線一觸,紅衣看清來人,驀地坐了起來:「你是……」
有一同進來的僕人一欠身,笑用漢語道:「哪位是紅衣姑娘?這位我們草原上的明珠,琪拉伊遲。」
紅衣僵在了榻上。
這就是……聿鄲生辰那日,她在淮鄉樓見過的那位「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
紅衣嘴角微微一搐,而後強自正了色,站起身一福:「少夫人。」
「……」那僕人愣了愣,怔然看了琪拉一眼,尷尬地向紅衣解釋,「我們伊遲……還未成親。」
……啊?!
紅衣訝住,不解地看向那僕人,那僕人顯不知從前的糾葛,只客氣地解釋道:「姑娘不知,赫契語裡『伊遲』是指貴族小姐,已嫁人的叫『伊緹』。」
類似英語裡mrs.和miss.的區別。這個於紅衣倒不難懂,只是一時不知既然是miss,為什麼切換成漢語卻能變成「少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琪拉貝齒一咬,冷聲出言,「你還敢來我赫契的領地!」
「祁川是我大夏領土!」紅衣當仁不讓,回得也不客氣,切齒而笑,挑眉道,「聿鄲公子盛情邀請,卻之不恭,不得不來!」
琪拉臉色一震,被她頭一句話激得騰起的怒意轉而被狠狠壓住。她面色鐵青地睇了紅衣須臾,一聲冷哼,轉身離開,憤然丟給那僕人一句赫契語,頭也未回一下.
吃飽喝足,沐浴解乏,然後安心休息。
新仇舊仇、國恨家仇,紅衣持續多日的驚恐被琪拉一舉激成了憤慨。黑暗中躺在榻上磨了半天牙,來回來去就一個心思:明日此時,不拿那舞將一干赫契貴族震撼得下巴脫臼,她就……她就金盆洗手退出大夏舞蹈圈!
一黑影落在客棧房簷上,在沒有那片月光的地方,幾乎分辨不出他的輪廓。
他半蹲著,極是安靜。好似在側耳傾聽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一躍而已,無聲地落在地上。
這是客棧後的小巷子,人煙稀少,寂靜得只餘輕微風聲。
鷹啼尖銳劃過,在空中盤旋一圈後降低了高度,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一卷紙條塞入鷹腳邊繫著的鐵管裡,檢查穩妥後,那人猛一揚手,雄鷹騰空飛起。
短短片刻,便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輕輕一躍,他重新踏上屋簷,飛走而過,足尖踏瓦無聲。
整整在客棧上方繞了一周,他沉容靜聽著一絲一毫的動靜,終於停了腳,稍有一笑,躍向旁邊房屋的屋簷,踩著夜露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