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這座在她們到來前便先行被她們包下的客棧逐漸熱鬧了起來。
一樓空曠的正廳中人數漸多,各色的赫契服飾看上去皆不失華麗。來者中見不到幾個女子,基本全是男人,帶著僕人一同到來,神色各異地落座。
紅衣站在二樓一立柱後靜觀了半刻,心中的慌意又掀起了一些。怎麼看怎麼覺得泰半賓客面色不善,反覆祈禱著別出岔子.
舞台和上元那日一樣,是現搭的。因是在室內,沒有湖也沒有水榭,只得在廳中用紗帳支了一座小亭,原本該在三側迴廊中擊鼓而舞的舞姬挪去了二樓,圍成一圈,倒也不失氣勢。
鼓聲初響的那一瞬,似乎正座小樓都微有一顫,原在不住交談的一眾赫契貴族頓時安靜了。
愈見細密的鼓聲響得齊整,一下下地震著,紅衣的心也隨之震個不停。
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一樓眾人的反應,她也很想知道,這場舞到底能不能帶來聿鄲所希望的結果。
——雖然並不喜歡聿鄲,但在此事上,她和聿鄲的想法還是一致的。
若能停戰自然是好,兵戈相向於誰都不是好事。
簫聲幽幽,一股空靈的樂聲中,《無衣》的吟唱漸次傳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鼓聲又震一聲,台上眾舞者陣列一換,舞步轉而透出悲壯。
在座的賓客猶還安靜著,有人稍蹙了眉頭,亦有人輕然一笑,大顯蔑意。
「祈願——家國永安!」
隨著鼓聲喝出的詞句字字鏗鏘,紅衣搭在扶欄上的手一緊,繼續目不轉睛地觀察眾人神色。
「啪——」
一聲拍案聲傳來。
在座賓客中,有一人猛站起來,指著一眾舞者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麼,面紅耳赤,顯有怒色。
然而,歌舞卻皆未停。
這是紅衣叮囑在先的事——如果賓客顯出不滿憤怒,讓一眾歌舞姬不必理會,繼續做自己該做的。
那人又狠擊了下案桌。
歌舞仍是未停,旁邊倒有幾個赫契人看了過去,有人出言相勸,有人亦露出慍色。
「太過分了!」蹩腳的漢語傳進耳中,紅衣循聲望去,西南角一男子破口罵出,「聿鄲什麼意思!有心給我們難堪嗎?他還是不是赫契人!」
「稟給大汗!」旁邊的人也嚷起來,刻意地用著漢語,顯有威脅的意思,「簡直踐踏王廷威嚴!」
「停下!」那人大喝,驀地拔出短劍,直揮而上,「停下!」
眾舞姬一聲驚呼,舞步遂停,樂聲也戛然而止。
紅衣心中驟緊,一扯綠袖,疾步下樓。
「把劍收起來!」紅衣提聲斷喝,壓制著心裡隨時能讓自己渾身脫力的恐懼,聲音微凜,「這是大夏的地盤!輪不著閣下動粗!」
眾人循聲看去,怔了短短片刻之後,哄堂大笑!
還倒是什麼樣的人物,原來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面容白皙腰肢纖細,佯裝什麼氣勢!
紅衣擋在一眾舞姬與那人的劍間,冷睇著劍尖,又喝一遍:「收起來!」
一陣毫無掩飾的嘲笑。
劍刃抵在她頸間,紅衣感受著金屬帶來的涼意,聽到他饒有興味的問話:「如果我不呢?」
「你不能傷我的人。」她冷睇著眼前這張面目可憎的臉話語平靜,其實……都快嚇癱了。
「不能傷你的人?」那人大笑一聲,叫嚷著說了一句赫契語,似是把她方纔那話翻譯了,引來又一陣哄堂大笑。
「先殺了她再殺了她們!」有人拍著桌子道,「讓她們知道知道厲害!」
持劍的人便笑著應了一聲,紅衣頸間一陣刺痛!
耳聞驚叫身子猛傾,紅衣毫無防備地向側旁跌去,愕然望去,綠袖上前一步,已站在她方才站的位置上!
「混蛋!」綠袖大聲罵出,用力之大連頸上青筋都清晰可見,「手持刀劍傷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你們赫契人也就這點本事!」
那人眉頭一挑,顯然怒意更盛,舉劍狠劈,紅衣未及思量便一喝:「我們若死,聿鄲必死!」
短劍在離綠袖肩頭只餘一寸時,驀地停住。
那人怒不可遏地看向她,厲然道:「你再說一遍!」
「你凶我有什麼用!」紅衣杏目圓睜,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殺了我們有什麼用!是我們要請你們來看歌舞麼?你明明知道是聿鄲!」
手上一撐,她站起身,撣了撣裙子續言道:「明知始末你拿我們出什麼氣!看得不痛快了找聿鄲說理去!——哦,要說理有勞放我們活著回去!我把話給你放在這兒,聿鄲現下在長陽城扣著,你前腳殺我,後腳就有人拿他給我殉葬!」
她的身板就算擱在大夏姑娘裡也算嬌小一類,放在身材普遍魁梧的赫契男人面前顯得更「渺小」。是以這一番扯著喉嚨猛喊的樣子看上去很是拚命,直喝得那男人愣了一愣,剛要說話,她剛好又續上了……
「不信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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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人頭攢動,眾人互相看看,一時不知還要不要動手。
紅衣微鬆口氣,兀自暗道一句:「可算鎮住了!」.
「怕她幹什麼!」
清亮的女聲自門外響起,廳中眾人微怔,一併看過去。
紅衣抬眸眺望,眼前人群自動向兩側退開,一女子銜著笑走向她,眾貴族中不斷有人欠身輕道:「琪拉伊遲。」
「琪拉。」紅衣提著一口氣沒顯出膽怯來,琪拉覷一覷她,又看看她後面的數位舞姬,輕然而笑,向一眾貴族道:「各位勇士,你們是不是不明白?」
眾人側耳傾聽,她一陣清脆的笑音仿若銀鈴:「漢人女子跟我們赫契女子不一樣——連聿鄲哥哥都讚她們溫婉得很,很會讓男人舒心。」
紅衣愕然聽著,看著她轉過身去面向一眾貴族:「這麼多送上門的,你們不帶回去也不嫌虧得慌?不用在意聿鄲哥哥的安危,他帶了足夠的人手確保周全——而我,在聽聞這些舞姬來祁川時,就又請我父親加派了近百勇士潛入長陽,同樣是為了護聿鄲哥哥周全!」
在場赫契貴族各路笑容,那分明的邪意讓紅衣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琪拉恰回過頭來,笑意愈勝地一指她:「這個女人……大抵也沒有她自己說的那麼厲害!」
她清凌凌笑說:「我在長陽時曾見過她,那時她是一酒樓的廚娘罷了,不知後來是怎麼成了舞姬,不知是不是靠招搖撞騙!」
短短幾句,方才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局勢重新緊張起來。紅衣分明地察覺到自己重新跌到了被動一方,忙出言斷喝:「你胡說!」
趁著廳中一靜,她續上了話:「我原就是舞姬,後來贖了身無事可做才去幫廚了一陣罷了!你休要妖言惑眾!」
她說著明眸一轉,趁熱打鐵地又道:「我原是驃騎將軍府中的舞姬!」
——不是她要狐假虎威,而是這會兒實在不得不把能用上的護身符全試一遍了。
「再往前,在敏言長公主府中時,也是舞姬!」她又道,「不信你們查去!宮中兩位嬪妃的舞還是我教的呢!」
——似是在一門心思證明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舞姬,實則把各樣背景全說了個清楚。紅衣言罷一歎,大感自己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不錯。
「管她是不是舞姬呢!」
廳中的反應,卻和她所料的……十分不同。
「聿鄲性命無虞便是!」有人不善地笑著喊著,「來人!把她們帶回去!挑漂亮的獻給大汗,餘下的我們分了!」
……什麼?!?!
紅衣驚得連退兩步,視線快速往四週一蕩,卻是連個逃跑的地方都尋不到!
難不成在古代熬了這麼久,好不容易脫了籍、拼出一番事業,最後竟要被外族「扛」回去了事?!
廳中一片混亂,廳外隨貴族們前來的僕人闖進廳中,七手八腳地欲拽人離開。
「喳——」
鷹叫淒厲入耳,眾人一瞬走神,抬眸望去,正有一雄鷹展翅劃過,直飛入正廳最裡,停在那方紗亭之上。
「卡——」
眾舞姬身後,一人破窗而入,身形一躍輕然自一眾舞姬頭上翻過,而未傷到任何一人。
一眾貴族驚然避讓,那人穩穩落於紅衣綠袖身前。他背對著她們,她們看不到他的面容;而一眾正與他面對面的貴族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見一全黑面具、一襲全黑斗篷。
連琪拉都全然驚住,警惕地看著他,冷然喝問:「什麼人!」
面具之下傳來一聲低笑,那人左手抬起,抽開頸間繫帶,斗篷落地的同時,挑起一片驚呼。
「禁、禁軍?!」有識得那飛魚紋的赫契人喊了出來,「怎麼會有禁軍!」
那人並未作答,右手一搭,已握住腰間刀柄,微施力一抽,寒光沁出。
「她們是有備而來!」有人怒然喊道,轉而覺出不對,立即切換了赫契語,語速極快地又說了一陣什麼,在場貴族相互望了一望,便陸續點了頭,匆匆忙忙地帶人離開。
「……大人?」紅衣綠袖不約而同地一齊喚出,那人轉過身來,被面具遮著的臉上只能看到一雙眼睛,而那雙眼中,也尋不到什麼情緒。
他走向已被嚇傻的掌櫃,隨手將幾兩銀子丟在櫃子上,也不解釋這是賠窗戶錢還是精神損失費。
順手拿了紙筆過來,他走到離紅衣綠袖最近的案邊,蹲身寫道:「赫契人欲尋仇,立刻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