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來的這麼多錢?」席臨川盡力如常地問道,神色卻仍不自然極了。
「唐昭媛傳我入宮的時候,每回都有些賞賜。」紅衣一邊察言觀色一邊解釋,「我把那些東西當了,換的錢。」
席臨川感覺心裡一揪。
「哦。」他應了一聲,聽似漫不經心的聲音斷了一會兒,又問她,「錢都拿來贖身了,出府之後,你怎麼活?」
紅衣頷了頷首,坦言道:「還有幾兩結餘,夠花一陣子。」
他笑音短促,顯然覺得她這答案並不靠譜。倚在靠背上抱臂睇了她一會兒,淡聲道:「花完之後你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的。」紅衣的聲音聽上去少了些底氣,卻又執拗十足,她抬了抬眼簾,續說,「天無絕人之路。」
席臨川悠悠地點了頭,遂伸手將那疊銀票拿了起來,有意無意地告訴她:「贖身了無妨,你大可在席府留著。反正已有一個縷詞了,不怕再多留你一個。」
他將心下湧動著的挽留掩飾得很好,卻沒想到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斬釘截鐵的拒絕:「不。」
他拿著銀票的手頓住,再一次抬眼看向她。
「我、我想要真正的自由……」紅衣一字一頓道,那份渴望溢於言表。他略有不解地打量著她,她躊躇著要不要繼續說下去,不知他眼下到底是打算答應還是不答應。
「脫籍之後你想做什麼,我不會攔你的。」席臨川笑喟著將那些銀票收了起來,紅衣忖度著,覺得這大約就是答應了。
於是她平息著忐忑的情緒,向他道:「我想自己活自己的。」
他眉心一蹙。
「我想讓自己的命、自己的喜怒哀樂都握在自己手裡。」她吐字清晰地道,「我不想像縷詞這樣,即便看上去脫了籍,卻還是要在府裡,在意別人的臉色。」
席臨川沉默未言,似是默認了她的說法。
「公子若許我脫籍……就請不要強留我在府裡了;否則,公子不如直接不答應,斷了我這念想。」她把取捨說得明明白白,水眸目不轉睛地定在他面上,等他的回復。
少頃,他的視線迎了過來,略一笑,眼含探詢幾分:「你就這麼討厭這裡?你知不知道,席府在長陽城中都算得名聲很好。」
紅衣點了下頭:「我知道,每個人都這樣說,但……」她遲疑片刻,一聲啞笑,「我不夠聰明,應付不來府裡的勾心鬥角,更不想牽扯上宮裡的。如果膽戰心驚才能換來衣食無缺,我寧可……缺一點兒。」
「如果不是缺一點兒呢?」他含著笑,問題尖銳,「如果你餓死在外面呢?」
「那不比被人算計死在府裡強麼?」她認真地反問道。他微一愣,聽得她續說,「府裡宮裡這麼複雜,總有我避不過的時候,如果有朝一日死在這些事上,免不了背著罪名,得多不甘?可如果在外面餓死……那只是我沒本事而已,是我自己要把命賭上,我願賭服輸就是了,大概不會有那麼多不甘心吧。」
席臨川突然覺得再也說不出什麼話說服她留下了。
她想得這麼清楚,不管他贊不贊同,都不能說她是錯的。她顯然對席府忍無可忍了,一刻都不願多等地想擺脫這束縛,大約有很大一半,是拜他所賜。
這事真是可笑。不過一年之前,他還想取她性命,後來慢慢察覺出她的不同而大有些後悔;此番出征,他剛愕然發覺自己竟對這一世的她起了心思,結果……
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她就要離開了,堅定得無可挽留。
「那若我不答應你脫籍呢?」他冷睇著她問,便見她羽睫一顫,肩頭倏爾繃緊了,靜了好一會兒,緊抿的朱唇才微微啟開,聲音比方才弱了許多:「奴婢會做好分內的事的。」
答得很明白,失落同樣很清楚。
安靜中,紅衣的心裡發了悶。方纔還以為他收了銀票就是答應了,原來兜了個圈子還是要反悔。貝齒在嘴唇上輕刮著,她思量著如何再努力說些什麼說服他,對面驟然一聲輕笑:「那你肯定恨死我了。」
「……」她一啞,並沒有否認他的話。
「赫契人恨我可以,或者何慶那樣的混蛋恨我也可以。再不然,因為朝中紛爭恨鄭家、繼而恨上我的也可以。」席臨川口吻隨意地說著,丟了顆果脯到嘴裡,又一聲笑,「你就算了。回去歇著吧,明日我讓齊伯去給你把戶籍辦好。」
紅衣的心情大落大起。目瞪口呆地看了席臨川一會兒,仍不確定他是不是認真的。
「快去。」他笑意斂去,淡泊地瞧著她,又道,「我困了。」
紅衣的意外神色又維持了短短片刻,待得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當即起身,施禮告退。
她離開的聲音很輕,闔上門的聲音也很輕。兩扇木門相磕間的那一聲微響在他心頭一觸而逝,他抬眼看過去,已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真是半點遲疑都沒有。
席臨川兀自乾笑了一聲,搖一搖頭,屏息不再去想她,腦海中的聲音卻仍是迴盪了一陣子。好像一字一句清晰地印了下來,再次向他強調了一遍,想留住她根本就不可能.
紅衣躺在榻上,興奮難消地躺到了後半夜才睡著,一不小心就睡過了頭,最後是被敲門聲叫醒的。
她望一望陽光,好像都快
快中午了。
揉著眼睛去開門,外面的婢子朝她一福,遞了頁紙給她,笑吟吟道:「恭喜姑娘脫籍。」
這是……她的戶籍?
這麼快?
盼了這麼久的事情突然實現,她一時反倒回不過神來了,猶猶豫豫地伸手接過,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那婢子便又一福:「奴婢告退。」
紅衣獨自一人站在房門口,怔了好久。
闔上門後心跳仍是亂的,就像被人拿著鼓槌胡亂敲個不停,充滿喜悅卻又有點承受不住。
可以離開了!
她強咬住嘴唇才沒笑出聲來,緩和了好一陣子,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定下心神走到桌邊坐下,拿出自己之前做的計劃來看。
她當東西的結餘有二兩銀子,加上這些日子積攢的月錢,雖則出府之後有房租之類的大塊開支,也大約可以「坐吃山空」半年左右。
先找個住處,不用太大,夠用就行。把必需品買齊了,安頓下來,然後「找工作」。
「篤篤。」
敲門聲一響,紅衣連忙去開門,以為是綠袖,想著正好同她道別……
門一開,被外面的人一驚。
「公子。」她屈膝一福,席臨川抬腳進了屋中,「戶籍辦妥了?」
紅衣點點頭:「嗯。」
他也點了下頭,掃了眼房間,沉默不語地把手中拿著的信封遞到她面前。
「這是……」紅衣不解,他淡聲道:「是你贖身的那兩千兩銀子。」
她立時驚得向後一躲。
袖中放著戶籍的那隻手下意識地背到身後,她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可不帶這麼反悔的,她現在已在良籍是自由身,若他想拿兩千兩銀子把她「買」回去……
她可不賣!
「這錢你拿著。」他沒理會她的反應,聲音聽上去沉沉的,「我不缺這兩千兩銀子,但你以後既要讓命、讓喜怒哀樂都握在自己手裡,還是過得寬裕些好。」
紅衣仍不敢接,站在兩三丈外,眼含錯愕地看著他。
他抬了抬眸,遂把那信封扔在了身邊的案桌上,抱臂又道:「住處我讓齊伯給你找好了,就在敦義坊,孩子們住的地方隔壁,價格也與那處差不多。你要住多久自己定,要買下來也隨你,房主很好說話。」
「公、公子……?!」她訝異地望著他,他睇了睇她,沒做什麼解釋,又道:「對了,綠袖的戶籍也在這信封裡。我問過她,她樂得去陪你,就索性一起辦了。」
……?!
紅衣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被他這一連串的反應弄得說不出話。僵了好一會兒,視線仍停在他面上,身子稍一彎將那信封拿了起來,打開一看,裡面除了一疊銀票,還真有另一張戶籍。
她將戶籍抽了出來,伸手就要把銀票還給他——她贖身歸贖身,之後無緣無故拿他這兩千兩銀子算怎麼回事?多心虛啊!
席臨川卻沒接回來。
他低垂著眼簾睇著那信封,眉頭淺蹙:「我沒跟你商量。」
怎麼還有……逼人要錢的呢?
上一個逼她要錢的是聿鄲,之後……嚇死人了。
「你別以為戶籍到手就萬事大吉了,我若真想把你弄回賤籍去,也不是辦不到。」他語聲冷冽,一點面子都不留地警告她,「所以你別惹我。」
紅衣的嘴角禁不住地搐了一搐,被他陰冷的口氣一鎮,自然不敢再「惹」他了。
「我走了。」他復又睇她一眼,足下一轉便要離開。
紅衣在原地滯了一滯,到底在他推門離開前反應過來,福身道謝:「多謝公子。」
席臨川腳下微頓。他微偏過頭,側臉上一縷輕笑若有似無,無比明確地告訴她:「你不再是席府的人了,換個稱呼。」
聽上去很像在鬧彆扭的口吻,紅衣又不知是什麼彆扭,思了一瞬,只又一福,依言改了口:「多謝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