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臨川眉頭皺起:「什麼反應?」
「……」紅衣僵了一瞬可算回過神來,「應激反應,就是、就是……」其實她也解釋不清楚,磕磕巴巴半天,勉強說了個大概意思,「就是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的時候,沒有意識地做出的保護自己的反應。」
席臨川眉頭輕佻著低眼打量了她半天,到底沒在這詞上再多費時間,靴子又在她繡鞋上一踢:「快起來!」
「哦……」紅衣睨一睨他的神色,遂伸手在身旁矮櫥上一支,站起身來。
但她還是走不開,席臨川猶在她面前一丈遠的地方站著,她必定不能繞開他走過去。
於是垂眸安靜站著,感受著他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忍了一會兒,終於扛不住了:「公子,您……還有事麼?」
「有。」他字正腔圓地回了一個字,而後又沒下了。
——有事你倒是說啊!!!
紅衣一驚一乍地等著,又過了片刻,席臨川回過身去,打開案上的一隻木匣,拿了個東西出來。
紅衣在他背後看著,隱約可見那是一塊長方形的漆木牌,上面刻有精緻雕花,還有褐色的流蘇穗子。
一時止不住地猜測這腰佩一樣的東西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席臨川睇著那牌子頭也未回的開了口:「前幾日去長秋宮見姨母的時候,見到了陛下新封的張姬和阮姬——就是從前跟你學舞那兩位,她們說想讓你時常入宮坐坐。」
「這話是當著姨母的面說的,我不好拒絕。」他回過頭來,把那腰牌交給她,「她們若傳你入宮,應是會另備腰牌。這塊是我的,如若出了什麼岔子,它興許能幫你個忙。」
「能出什麼岔子?」紅衣脫口問出。腦中已然腦補了幾十萬字的宮斗大戲,但轉而一想——這跟她一個侯府舞姬有什麼關係?
席臨川一笑:「有備無患。」
她靜了一瞬,轉而又說:「那公子呢?」
腰牌不是應該人手一塊的嘛?她拿了他的,他怎麼進宮啊!
席臨川定定地看一看她,眼中的笑意似有些迷濛,而後他吐了五個字:「我要出征了。」
紅衣面上的愕然一劃而過。
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住了,她好像不知道怎麼應對這種事,不知道怎麼接話合適;而因她不開口,他也更不好再往下說什麼了。
兩人各自陷入深思,左顧右盼地想尋個台階打破尷尬。少頃,席臨川上前一步,指指紅衣手裡的腰牌:「這個你收好了。」
紅衣連忙配合地點頭:「嗯。」
「等我回來要還給我。」他又道。
她再度點頭:「嗯!」.
炎熱未褪的夏季後葉,席臨川得封驃騎將軍,率一萬騎兵隨大將軍出征。
又過五六天,紅衣第一次接到了宮中的傳召。
來請人的是兩名宦官,均是笑吟吟的,十分客氣。與紅衣說明了原委,拱手邀她收拾妥當便入宮,紅衣自不敢怠慢,匆匆地理好妝容便去了。
阮氏與張氏所住之處均在皇宮西邊,紅衣隨著兩名宦官走了好一陣子,聽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介紹途經各處是什麼地方,卻沒什麼心思去聽。
席臨川有意把他的腰牌給了她,說是「有備無患」,可見在他眼裡,這其中是會有險事的。
會有什麼險事紅衣不知道,只是心裡不得不承認,在這樣陰謀陽謀的事上,席臨川比她有見地多了。
又拐過一道彎,一扇朱紅宮門呈現在眼前,紅衣抬眼看了看:穎淑宮。
走進正殿,紅衣的目光在殿中迅速一劃,看到張雲月和阮淇均在座,卻還有另一人在。這人端坐主位,看服飾也比張氏和阮氏華麗一些,卻不知道是誰……
罷了,頭一回麼,不認識也很正常。紅衣心裡掂量著應該不能因為這個被找茬,便平心靜氣地先向張氏和阮氏見了禮:「張姬娘子萬福、阮姬娘子萬福。」
一拜,無聲。
稍稍靜了那麼一瞬,聽得一聲泠泠輕笑,而後聽到阮淇道:「這就是紅衣姑娘。姑娘,這位是唐昭媛娘娘。」
紅衣會意,下拜姿勢未變,又添一句:「唐昭媛娘娘萬安。」
「快起來吧。」座上之人口氣溫和,在紅衣起身間,又招呼宮娥為她添了席位。紅衣落座,垂眸靜靜的,唐昭媛的目光很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會兒,一哂,「本宮時常聽她們提起你,嗯……百聞不如一見。」
這話讓紅衣很有些惶然。
「是呢。」阮淇淺淺笑著,向紅衣解釋道,「昭媛娘娘也善舞,與我二人相見恨晚,又聽聞我們的舞皆是姑娘教的,便想見見姑娘。」
原來是這樣。
紅衣心中稍鬆,遂露出笑容,向唐昭媛頷了頷首,客氣謙遜:「不敢和昭媛娘娘比。」
「沒什麼敢不敢的。」唐昭媛笑意和煦,招手讓宮娥近前,指了指宮娥手中托著的舞服,「衣服本宮給姑娘備好了,有勞姑娘一舞——唔,莫怪本宮要求得直白,實在是身在宮中已有許久沒看過稱得上驚艷的舞了。」她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略含了歉意又道,「姑娘請。」
這般誠懇的相邀,且又不是什麼難事,紅衣當然
然不便退卻。想了一想,不知跳什麼合適,便先問了唐昭媛一句:「娘娘可有什麼想看的舞?」
唐昭媛羽睫輕覆,笑顏未變:「《佳人曲》。」.
過了祁川,就是赫契人的領地了。
蒼茫的草地與戈壁輝映,有清泉汨汨流著。乍一看是一片無可比擬的美景,細想下去,卻不知這美景之下掩著多少白骨、天上又飄著多少亡魂。
大軍壓過,沉默中暈開的氣勢盤旋不散,似乎還沒開戰就已有血腥氣凜然。刀劍寒光盈盈,利箭尾羽在陽光下反射出淺淡的顏色。
席臨川的目光定在眼前的連綿山脈上。
越過這座山,就該遇到赫契人的軍隊了。是何人帶兵尚不知道——差去的探子未能探到,而前世,根本就沒有這一戰。
他難免有點分神,自始至終都很想知道這些戰事上的變化是因何而起的。
手上韁繩一勒,他摒開雜念,猶自遠眺著那山,面上隱有笑意,話語朗然:「過了這座山就要見到赫契人了!」
身後軍隊無聲無息。
「聽說他們有五萬人。」他又道,而後稍稍回了頭,「他們殺過你們的家人、屠過大夏邊境的村莊,你們怕不怕!」
「不怕!」身後的回答仿若雷鳴,震得大地一顫。
「好!」席臨川一笑,望一望天色,「現在約是午時——安營紮寨,待得夜深,突襲赫契大營。」.
夜幕降臨後,四下裡就漸漸地冷了。
輕騎才黑夜中急衝入營,直朝大帳而去。
是遣出去的最後幾名探子。
「將軍!」為首一人抱拳,抬眸一睇,示意側旁守衛皆退下,而後才稟道,「赫契人設了防,向前二十里有近千弩兵設伏。我們……死了兩個人。」
「設了防?」席臨川一驚。
怎會?他此前只與赫契人過了一次招,赫契人不該這樣清楚他的路數。他的打法本就不合尋常套路,是以前世能把赫契人打得沒有還擊之力——前世那麼多次交手都沒能讓他們摸清路數,這回僅經了一次竟能提前設防?!
「將軍,屬下有一言。」那探子猶豫道,見席臨川點頭,又續說,「您上次出征時,讓屬下在長陽城裡盯著的那位姑娘……」
席臨川眉心微一跳,垂眸凝視著地圖須臾,又緩緩舒展開來。少頃,他一搖頭:「不是她。」
這份篤信直讓那人一愣,不放心道:「那將軍上次疑她是為何?依屬下之見,此人……」
「絕不是她。」他瞟過去一眼,遂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地圖,冷峻一笑,「讓他們先設著防吧。告訴將士們,今晚睡個好覺。」
「將軍?」
「這幾日風都不小,我們等場西風。」席臨川笑意淺抿,「養精蓄銳——不只要人休息好,把馬也都餵好。」
幾人終於明白了些,再度抱拳,應了聲「諾」.
帳中恢復安靜,明亮的燭火在案頭晃著。席臨川收了地圖、鋪上毛氈,又取了張白紙擱在毛氈上,平心靜氣地執筆蘸墨,在右側開頭書下兩個字:「紅衣。」
然後手中狼毫空懸了半天,也沒寫出下一句來。
突然想給她寫信就拿了紙來,寫了兩個字又不知道寫什麼——席臨川望著信紙,嘴角搐了一搐,大覺自己方才一定是魔障了,上一世時他都不曾在戰事緊張時想過給她寫信,這一世二人這麼疏遠,他抽什麼風?
腦海中各樣的念頭又過了一遍,末了定格在他出征前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也就是給她腰牌的那次。
唇角笑意淺勾即逝,席臨川面對著信紙板起臉來,面不改色地寫了下去:「腰牌別弄丟了。」
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於我十分要緊。」
而後寫了個落款,將信紙裝進信封,沒忘了在信封正面書下四個大字:紅衣親啟。
滯了一會兒之後,卻是復又將信紙抽了出來,在「於我十分要緊」之後再添四字:「見信速回。」
欣然一笑,他一壁舒著氣一壁封好信封,以火漆封好口,叫了信使進來:「送長陽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