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步跨出蒙水,阿廣就跨出了安靜詳和的鄉居童年,走進了紛繁陸離的大千世界。
去容縣路程不短,從蒙水鎮起程得乘船順流而下三十多里進入潯江,再走六十里到了籐州,然後進入北流江又走約有**十里到達容縣,此時還得再趕四五十里的山路才能到達黃月如的娘家黎村鎮山咀村,這一路不停不休也是兩天的行程。
最難走的是籐州到容縣那段北流江河道,水流急落差大又是逆流而下,列位看官沒有看錯,南下北上向南走就是逆流而下,北流江是不多見的向北流動的河流,亦因此而著稱。
兼之這年頭游勇遍地土匪橫行,人單力孤又帶了女眷,一不小心被宵小瞄上了就脫不得身,這也是胡均讓阿廣跟著父母的原因,沒有武力倚仗寸步難行啊。
盧林堅持要駕船隨行,因為別的人來他不放心,他又找來兩個孔武有力的青年後生,三人輪流替換搖船,因為趕時間只能日夜趕路。
船到潯江,阿廣終於見到了聽得耳朵生繭的汽船,遠遠就看見一大鐵怪冒著濃濃的黑煙吭哧吭哧地衝過來,比阿廣他們的小蓬船大了幾十倍,隔著有一里便拉響嗚嗚的汽笛,片刻後汽輪船喘著大氣從旁駛過,排起快有一米高的波浪,將小蓬船顛簸得上上下下起起落落。
還好盧林見機駕著小蓬船靠往岸邊避過了浪峰,可是船身還是免不了劇烈晃蕩,胡厚新見阿廣**船頭剛想衝過去拉他進艙來,轉頭又想起來這點小風浪對阿廣來說那真是小意思不值一提,只得頹然止步坐了下來。
黃月如被這番情景嚇得發抖,暈船了乾嘔起來,胡厚新忙幫她拍後背順氣,一邊拍一邊遙頭輕歎道:「唉,兒子太厲害了,這當爹的還真是沒啥值得顯露的。」
等汽船走遠了,阿廣才走進船艙興奮地說道:「汽船用蒸汽機做動力果然厲害,排水量大裝得多,聽說海輪都是上萬噸甚至幾萬噸,又要比剛才的汽船大上數百倍,那看起就是一座山啊,想想一座山在水面上跑的情景那是多麼駭人,什麼時候能坐著大海輪出海看看就好了。」
盧林正在船尾搖著尾槳,聽了阿廣的感歎大聲道:「廣哥兒你讀書厲害,等過幾年長大些考了學留了洋不就行了,就怕到時你坐船坐到膩味。」
阿廣應和盧林道:「林哥說的是哦,到處走就是能長見識,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我決定了,以後我也要留學,全世界都走上一遍。」
心情興奮之下阿廣口沫橫飛,等他終於平伏下來看到黃月如暈船欲嘔,這才意識到自己思緒脫韁,渾忘了母親頂不住這樣的顛簸,「哎呀」一聲慌忙跑上前,一邊告罪一邊運氣幫母親按了按虎口的合谷穴、手心的內關穴和胃降逆,黃月如立時便止了乾嘔。
見阿廣沒用銀針,但感覺體內仍有一絲刺痛接著發熱起來,黃月如有些意外,抬頭望向阿廣正想詢問,他便解釋了起來道:「暗勁通了不用銀針也行。」
邊說又在黃月如耳根耳穴、肋下鳩尾穴、膝下足三里分別揉戳了一下,見胡厚鵬一邊杵著礙事,阿廣乾脆佔住身位把父親擠到一邊,快手給母親脫了鞋襪,用手猛搓她第二根腳趾的第二厲兌,數息後黃月如的暈船症狀就完全消去了。
胡厚鵬被嫌棄了,在邊上看得直冒火,好吧,連表點殷切的權利都被剝去了,夫綱不振啊,人家有兒子啦!
阿廣幫母親做完推拿才道:「人家西方四五十年前都能八十天環遊地球了,我們還憋在山裡面數星星,太落後了。」
黃月如去了眩暈正感神清氣爽,聽了兒子白扯的這些,又因離家在外沒了掣肘,就放膽說道:「中華積弱落後正需要你們少年之人發奮圖強,還記得娘教你的《少年中國說》嗎?」
阿廣卻裝老成道:「記得,章寫得不錯朗朗上口,看得出梁啟超的駢功底深厚,可惜他進退失據自己說的自己都做不到,辛亥革命他還當了保皇黨,失了心性老朽矣。」
黃月如一彈阿廣的額頭嗔怪道:「沒個正形,誰教你這些的,梁任公可是激勵了一代國人,怎麼能說他老朽呢!」
胡厚鵬好不容易找到自己也能摻一把的話題,趕忙搭腔道:「年青時看到這篇章,一氣呵成讀完渾身血脈噴張,甚至恨不得也投身革命,可惜被你爺爺攔著,不然你父親我也去投軍了。」
黃月如一拍胡厚鵬的後背道:「原來沒正形是遺傳,去投了軍沒準你就成了炮灰。」
胡厚鵬也不在意被老婆落面子,還呵呵直樂,黃月如卻歎道:「革命來革命去,老百姓還是這麼苦,都不知道革命為了什麼,世道越來越亂,啥什麼時候是個頭!」
阿廣聽了母親的歎息,心裡卻想起大哥私下裡跟他說的:「唯有爭取庶民權益的革命才能成功。」
胡厚鵬見談著談著話題又變沉重了,就叉開話題跟阿廣講起黃月如的娘家,說道一下都還有誰,周邊環境物產等,算是幫阿廣打打底,免得到時莽莽撞撞出了錯。
從父親口中阿廣瞭解到黃家是容縣望族,詩書傳家一門公孫三進士五舉人,可阿廣的外祖爺在家裡卻是個另類,犯了事就跑了出來,後來外祖爺才帶著外祖父認祖歸宗,卻把外祖父過繼給了叔父。
阿廣的外祖父也是前清舉人,卻因從小跟著外祖爺飄零,經歷多了看透了世情,雖中了舉人卻終身不仕,他說前清朝廷江河日下實為覆巢,倒是學了歧黃在鄉間當大夫。
現在老家堂上還有外婆健在,另外有四個舅舅四個姨娘,黃月如是二女,上面是兩位哥哥一位姐姐,下面有三個弟弟三個妹妹,差了一個就是最為出息的大舅,早早地考中了秀才,後來又留學日本,學成歸來還未能一展抱負便因罹患鼠疫
而亡,令人惋歎,外祖父也因為大舅的事情犯了情志之病,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民國三年時撤手人寰。
唉,又說到了壞心情的事兒,可擔心什麼就會來什麼,壞事還陸續有來。
船到籐州天色將晚,原定在籐州打尖吃飯後漏夜趕路,沒想到剛靠上岸,盧林便碰上了幾個熟識的船家,他們一聽盧林說要往容縣去,忙拉住盧林千叮萬囑讓他改道,千萬莫走北流江水路了。
拉里拉雜才問了明白,這兩三天邪了門了,附近一帶所有的寨子都下山來了,把北流江水路給封了起來,過往船隻沒一個漏的都被搶劫一空,還丟了幾條人命,現在船家們談北流江色變,恨不得有多遠閃多遠,如果就這麼撞進去那還不是羊入虎口。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明知前方有「猛虎」還硬闖不是喝醉了就是犯了病,阿廣他們還清醒,那就只能改道走陸路,反正路程也走了一半,剩下百多里路也就多耗一天的時間。
在籐州住了一宿,次日一大早盧林留下兩個隨船的後生在籐州守著蓬船,他自己仍然隨著阿廣一家結伴出發。
俗話說「春頭天,孩子臉,說變就變」,行到晌午時分,四人到達籐縣與容縣交界的新地圩,這時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細雨,四人想就地找一戶人家避雨,可敲了好幾家的門都沒有人應。
阿廣覺得不對頭,忙運起神識查探,可窮搜了方圓兩里仍然杳無人煙,甚至個別人家的灶火都還零星燒著沒有熄去,這些鄉人都去了哪裡了呢?
阿廣不得其解,向父母稟明自己探到的情形,胡厚鵬常年在外走動見多識廣,一聽阿廣言述馬上喊道:「不好!這些人多半不是跑了就是被虜了去,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很快就會過兵了。」
可他們還是覺醒得遲了,胡厚鵬話聲剛落,就聽到遠遠的有槍聲乒乒乓乓地響起,接著又有大隊人馬的撕殺吼喊聲傳來。
眼見雨越下越大,眾人走投無路沒個辦法,黃月如想讓阿廣單獨脫逃可他不幹,一起跑現在也來不及了,勿忙間胡厚鵬看到路邊有間牛棚,顧不了那麼多他便拉著三人跑進牛棚,鑽進乾草跺裡匿了起來。
不到兩刻鐘,一隊穿著制服的官兵跑進鎮集裡,看似隊形混亂不堪可士兵們散得很開也沒有慌急,邊撤退邊放槍也不瞄準,只是隨手找個了方向亂放一氣,像是閒時上山打獵遊玩般鬆閒,進到集裡卻馬上整隊鑽進鄉房裡,四面駐防暗暗鎖住通道嚴陣以待。
少傾幾個軍官模樣的人隨著隊伍進得鎮集來,正好湊在一起也鑽進路邊這間牛棚避雨,還商議了起來,其中一個頭目朝著領頭的大鬍子問道:「季寬,你這辦法行不行的?你讓兄弟們胡亂放槍不要瞄準,是想把這些匪軍引誘過來吧,可他們畢竟人多勢眾啊!」
大鬍子氣定神閒道:「展空你這就不懂了吧,就是要把他們都引過來,這七八股匪患雖然加起人頭多可都是烏合之眾,你攆著他們打他們就星散逃跑,我們人少追不及什麼時候是個了局?如果他們都聚一起那我們就不怕了,咱們的隊伍一衝他們就垮了,都彙集在這裡沒地兒跑,今天我就要將他們給一勺子燴了,不然他們不斷騷擾也夠我們頭疼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發問的軍官一錘子擂了一下大鬍子的胸脯道:「怪不得你讓作柏拖在後面,原來你是想來個反包圍,有道理,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我們就在新地圩一棍子把附近的匪患都聚殲了,還鄉民一個安樂清平,只是新地圩的鄉民們這次就遭殃了。」
大鬍子面露得色道:「早想到了,我昨晚就讓一小隊提前過來將鄉民們護送走了,雖然這一年來咱們沒了名義算是自由軍,可咱們不是草寇,橫虐鄉里的事情我可幹不出來,房舍難免會破損,等打完土匪從繳獲裡拿出一部分來補貼給他們就是了,長痛不如短痛,你覺得不幹掉這些土匪鄉民們有安生日子過?」
喚作展空的軍官長歎一氣道:「說來也是,那我們一定要打好這一仗,把血性和軍威打出來,出出這口鳥氣,以後兄弟們也可以挺胸抬頭見人了。」
阿廣散出神魂將自己這邊的聲息都屏蔽了,卻沒有隔斷外界,兩軍官的對話被四人聽得一清二楚,胡厚鵬和黃月如都不由得點頭讚許,這應該是軍紀嚴明富於進取的隊伍,難得的是這些軍官身上還有仁義之心。
阿廣一邊偷聽一邊用神識把鎮集裡裡外外都掃了個遍,土匪們都已經聚攏在鎮集外了,分為八股約有兩三千人,將新地圩圍了個滴水不漏。
軍官的隊伍只有差不多三百人,卻層層佈防錯落有致,看得出訓練有素軍容整齊,而且槍械也要比土匪的好,都是清一色的漢陽造,還有幾挺機槍分了四面鎖住了所有進鎮集的通道。
再看土匪那邊稀稀拉拉的有那麼幾十桿新槍,大多還是鳥銃,甚至多數匪眾都提著長矛大刀。
再把神識往鎮外擴展出四五里地,約五百人的隊伍分成兩隊跟在土匪後面將進出新地圩的路口悄悄地堵了起來,跟鎮集內的隊伍一樣穿著制服,應該就是那兩個軍官口中所說的後隊,反包圍圈算是成了形。
此時天雷大作,霹靂斬斷雲頭,烏雲倒瀉下來大雨傾盤而落,豆粒似的雨滴密密沖降打在地上濺起土窩,把泥土中的氣息翻了出來,腥膻瀰漫在這血與火的情勢裡,點燃了這桶「**」的引子,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