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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9章 捨得 文 / 應不棄

    橫七豎八的煙蒂,散落了一地。

    從常青丘陵重金運來的維恩之石,原本乾淨、純白、毫無半分瑕疵,彷彿奧斯陸山脈之上潔白的雪峰,傳說中女神的項鏈——此刻,卻被飄散的灰燼,玷污得傷痕纍纍。

    簡·艾利克斯,又深深地吸了口煙。

    燒到最後的煙草,蘊著烈火灼燒的味道。

    她的身上,仍舊是幾天前的白色襯衣,經歷過戰爭之後,早已髒得不成樣子,半長的金髮不曾打理,完全是亂糟糟的模樣,偏偏她還三天三夜未合眼,總是霧氣繚繞的眸底,竟滿佈著血絲。

    向來自矜於容顏的她,從不曾如此頹廢。

    她卻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任由指尖灼痛,毫無所覺。

    沉默許久,她才瘖啞著嗓子,罵了一句:「你真是……愚蠢。」

    「彼此。」

    對面的希瑟,淡淡地接下了這句讚美。

    她斜倚在沙發扶手上,微闔著雙眼,明明眉宇之間滿盛著疲憊憔悴,卻依舊不曾言語,不願輕露人前。

    她本就蒼白的膚色,在夕陽迤邐之下,泛著近乎透明的光彩。

    通透,單薄,宛如一葉琉璃。

    彷彿下一瞬,就會墜離指尖,破碎千年。

    她,從未如此脆弱。

    「如果,安德裡亞知道了,她一定會死心塌地愛著你,不是麼?」

    「我不需要。」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

    「你希望伊蓮知道你的秘密,然後由憐憫而愛你嗎?」

    「跟她有什麼關係,我跟她……」

    詩人下意識地想要爭辯,話語,卻忽然哽住了喉頭。

    又能說什麼呢?

    我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這樣麼?

    希瑟微微低下頭,了然般輕輕笑了笑,雙月般的眸底,隱住一絲微末苦澀。

    「我也不希望……不需要,她愛上我的付出。」

    「就算愚蠢,也不要。」

    =====

    夕陽的餘暉,溫暖而安然地落下。

    天邊隱約的烏雲,依舊殘留在視野裡,彷彿還帶著些許陰霾,繚繞不散。

    然而,終究,光明到來。

    先前轟鳴咆哮,猶如上古巨獸的拉欽,不愧是歷經戰爭、以戰養人的城市,不過是短短兩三天,就已經恢復了基本秩序。城頭上的屍體,早已被帶走,大片大片的血跡,都被清水沖洗,再不剩下一絲痕跡,人如峰,槍如林,據守有度,行止淡然——彷彿,那樣一場恢弘磅礡的戰役,也只是日常生活裡,最最微不足道一鱗半爪,何足道也。

    在斯海爾德大壩上,帶領眾人奮力衝殺,直至力竭的阿曼達,大約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拚命,連身體都早已習慣,竟只昏迷了短短半日,就從沉睡中醒來,隨即馬不停蹄地整頓軍務,安排城防……

    也是托她的福,男爵為了阻止危機,在激烈的劇院對戰中喪命的消息,並沒有在城內引起太大的震動。

    一旦謊言,滿足了人們的期望,所有的欺騙,就成為事實。

    真相,從來不是太過重要的東西。

    隨著軍隊的正常運轉,政務運行也漸漸通暢,從監獄被放回的貴族們,迅速地承擔起了精英的責任——他們並沒有輕易地捐獻錢糧、安撫民心,只是極盡奢華地召開了一場又一場的宴會,揮金如土,安於享樂。

    那是怎樣糜爛而奢侈的生活——徹夜燃燒的燭火,映亮了一座座城堡之上的天空,迴旋繁複的舞曲,在街頭巷尾,如同水波般暈染、繚繞、沉溺,高貴的夫人們穿著精緻而華麗的衣裳,挽著翩躚的裙角,歡聲調笑。

    所有民眾,忽然願意就相信……

    一切安穩。

    緊閉多日的城門被打開,連夜的宵禁被解除,一個又一個商隊,再一次走進了拉欽,香奢小道,重又陷入了摩肩接踵,人流洶湧,叫賣聲、還價聲、吵鬧聲,彷彿穿越了一整個城市,依然隨風流溢,攀附耳畔……人們遵守著一切規則,不敢稍有越界,卻又在界限之內,奔放而肆意地歡笑著、慶祝著、狂歡著……

    恰似那同一張面具下,兩個截然相反的人格。

    有時候,邏輯很難解釋這樣的問題——如果男爵真的想要毀滅一切,又為何要鑄造一座如此精彩的城市?

    他真的相信自己會成功嗎?

    還是,從一開始,就……

    甘心赴死?

    如今,已經沒有誰,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也不需要回答。

    縱使強大如他,美名如他,受人敬仰如他,雄韜偉略如他……也不過是所有人,辛苦勞作、茶餘飯後的一個故事,一段回憶,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名字。

    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

    至於裡瑟·布倫特·戴維斯……

    他創造的城市,將會披戰甲、持刀斧,駕著四輪馬車,向著大地的盡頭

    ,陽光的來處——前進!狂奔!衝鋒!

    那轟隆作響的奔馬聲,早已碾過了他的屍骨。

    再無回顧。

    「為什麼,我會覺得……殘忍?」

    坐在窗前的伊蓮,安靜地望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翡翠似的眸子裡,泛起一絲從未有過的——疑惑。

    她是三天前,被人從斯海爾德大壩上,抬下來的。

    整個地行龍軍團的上萬新兵,只剩下了寥寥兩千人,大壩主體尚在,所有的建築,卻幾乎只剩下了一片瓦礫,一切防護功能,全然喪失殆盡。

    最開始,從城中派去的救援隊,有十之二三,是一進入大壩附近,就被濃烈的血肉味,熏到嘔吐不止的,少數保持清醒的,只是剛剛上前,就差點被殺紅了眼的新兵們,一刀削去了腦門……最後,竟只能任由他們一直衝鋒,衝鋒,衝鋒……

    他們的雙手,不敢停歇地揮舞著兵器,他們的口中,野獸一般狂吼著,他們急促地前進、前進,不知在追逐著什麼……那樣撕裂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海面上,像是某種痛楚到極致的悲鳴。

    直到所有人力竭,一個又一個的,栽進了血泊裡。

    後來,據倖存者說,最後發起衝鋒的時候,那樣晦暗的、沉黑的、彷彿再也不會亮起的天空,竟然下起了金色的雨滴。

    某個安詳而莊穆的女聲,一字一字,念誦著韻律奇特的經,彷彿是西紐神國的大軍壓境,無數的神官們,低垂著頭顱,共同祈禱著,又彷彿是雨後的竹林,微風拂過,沙語如潮,彷彿鵝毛筆落下的剎那,藍色的墨水,浸透了歲月洇染的紙張……

    彷彿,靈魂掙脫了軀殼,穿越了時空。

    彷彿雲在山上歌,水在雨裡游,彷彿花兒盛放在初雪,葉子飄落在春夜。

    彷彿鏡中影,火中身,夢中人。

    彷彿,一個瞬間。

    永遠。

    他們說,那一剎,是光明之神的救贖。

    那是一位哭泣著、向他們伸出了雙手的女神。

    她救了所有人。

    「死了那麼多,那麼多人……憑什麼,他們,過得這麼……安寧?」

    伊蓮望著窗外,喃喃自語著,漂亮的雙眼裡,唯有一片空洞。

    她竭盡全力,挽救了無數性命,給予了那些滿心傷痛的人,希望、信念、救贖,讓他們擁有力量,逃離了創傷、痛楚、回憶,卻偏偏……

    忘了自己。

    那些人,為了守護你們,才會死去。

    你們,憑什麼,如此安寧?

    她不能明白。

    不願明白。

    「伊蓮……」

    不知進來了多久的詩人,默然看著她單瘦了許多的背影,心底忽然湧上一絲惶惑,忍不住輕喚著她的名字。

    她似乎是受驚般回頭,轉身的剎那,霍地降低重心,退開半步,右手緊握成拳,雙唇啟合,竟是不假思索地念出了大半句禱詞!

    她胸口的十字架,閃出了一瞬的聖光……

    映出了她眼底的陰翳,層層疊疊。

    「你,不要站在我的背後,我自從……就有些……」

    似乎是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妥,她努力地解釋著,卻又在簡上前的時候,下意識地讓了一步。

    她忽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良久,方才憋出一句。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你確定?」

    「我沒事的。」

    「真的麼?」

    「嗯,我可以……」

    「呵……」

    詩人卻忽地笑了起來:

    「怎麼,連說謊都要學會了嗎?」

    你不知道,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你了嗎?

    不再是那個生機勃勃的牧師,不再是那個幼稚而單純的孩子,不再是那個根本不懂得愛情為何物、卻還努力地想要照顧我的……傻子。

    不再追著食物跑,一點也不吵吵鬧鬧,只是沉默著,陰鬱著——

    不哭,也不笑。

    我的伊蓮呢,那個曾安撫我一切躁動不安的伊蓮呢?

    雖然……

    你也不是我的。

    「我沒有說謊,我沒事,我……」伊蓮梗著脖子,想要爭辯,「我活下來了!我很開心!我勝利了!我很開心!我終於成為了一名在戰場上有用的牧師!經歷了重要的戰役!我——」

    砰!

    砰!

    砰砰砰!

    詩人忽然出手!砸出了身邊所有的東西!

    「你!你!伊蓮·卡西蒂!」

    「你再騙我一句話試試!」

    「你再說一個字的謊言!再騙我一秒

    鍾試試!」

    她彷彿一頭忽然暴走的野獸,發瘋似地出拳!

    一下!一下!狠狠地擊在牆上!

    她死死地盯著伊蓮,眼裡,充了血,盈了淚,像是要燒起來。

    那樣的眼神,深沉得好像生生壓在胸口的巨石,讓人喘不過氣。

    牧師卻只是看著她,沉默著,不發一言。

    「或者,你現在,能不能笑出來,如果可以,我就相信你。」

    「你笑笑給我看。」

    「只要一下就好。」

    「你給我看看。」

    她專注地望著對方,唇角的笑容,已經說不清是嘲諷,還是由衷期待。

    伊蓮,低垂下眼簾,彷彿不敢直視著什麼。

    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

    「哈……哈哈……」

    詩人一邊笑,一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湧出了如此多的淚水。

    她匆匆擦了一把眼睛,轉身往門外走去,口中的話語,一反往常的嬉笑,重如承諾:「你憎惡眼前的安寧是嗎?你覺得那些士兵們死得不值得是嗎?你覺得人們應該祭奠,應該悼念,是嗎?你覺得這樣的光明,到來得太晚,又到來得太早,讓你無法去信仰,是嗎?」

    「沒關係,我去殺人。」

    「去殺很多很多人。」

    「失去了庇護的人們,就會想起軍隊。」

    「就會懷念逝者。」

    「就會尊敬,追念,祭奠。」

    「人總是這樣的,不到劍尖刺來的時候,根本不會想起自己的盾牌,不是嗎?」

    「我去做那把劍好了。」

    「我的手,本來就是髒的。」

    她的身形本就敏捷,一意前行,竟走得極快。

    伊蓮急急地追了出去。

    「喂!你站住!」

    「站住!你是被黑暗污染了嗎?怎麼這麼暴躁!」

    「喂!」

    「你到底是想幹什麼!」

    詩人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只是低著頭,快速地向前走著。

    她的眼中,燃燒著烈火,彷如決絕。

    你是神靈眷顧的存在,是擁有純淨至極信仰的存在……你參與的戰役,將會是勝利,是榮耀,是正義,你手中的鮮血,必將是審判,是裁決,是懲戒……

    沒有什麼,可以玷污你。

    我不允許。

    不允許。

    凡是讓你困擾的,讓你難過的,讓你憂心的,讓你悲傷的……

    我,去毀掉,就好了。

    如果不能在一起。

    至少,讓我守護你。

    轟!

    一隻戒律大錘,猛地劃過了詩人頭頂,砸在她行路的正前方。

    城堡,彷彿都輕顫了一霎。

    「簡·艾利克斯,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牧師按捺著心頭翻湧的戰鬥本能,高聲質問著。

    她的戰友,為了這座城市的安全,付出了性命!

    她又怎能容忍,別人輕易將之踐踏?

    那樣責怪而質問的語氣,終於,停下了詩人的腳步。

    她回頭。

    咬緊的牙關,終於,再也繃不下去。

    她忽然像個瘋子似的大喊了起來!

    「我喜歡的人!被他們糟蹋成了這個樣子!」

    「為什麼不能殺!」

    「為什麼不該死!」

    「我都不捨得!不捨得!我都不捨得……不捨得你難過!不捨得你委屈!不捨得你見血腥!不捨得……」

    「我都不捨得……讓你長大……」

    「他們……憑什麼?」

    她吼得聲嘶力竭。

    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我是某棄~大家再見~~

    噗……

    好啦,今晚就不跟大家笑鬧了,因為真的困得不行了……叉君都等到趴床了……

    晚上寫的時候,因為代入感太強,結果一不小心就對叉君發脾氣了……合十,我錯了我錯了,不要生氣好不好……娘娘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小的熬不住了,去睡了……

    不對,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謝謝最近投雷留評的各位親!感謝大家不離不棄!恩恩,對,不離,不棄~

    不行了不行了……大家晚安晚安,揮爪揮爪……今晚好多省略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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