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二夫人知道紅繡德行有失,險些害了自己女兒,惱怒至極,特意放在謝錦言身邊的丫頭,都是她細細想過的,本以為萬無一失,沒成想看好的紅繡進宮沒幾天,就暗害主子了。
她咬牙切齒要把紅繡的親人賣到苦窯去。雖然是奴籍,但這些侯府的家生子過得比外頭的富戶還要體面,一身皮肉養得嬌嫩,進了苦窯哪還有什麼活頭。裡裡外外一大家子,沾親帶故幾十口,侯府為了名聲不便將人直接弄死,但給些銀錢提點牙婆幾句,自然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謝錦言摸了摸小腹,這個孩子還未出生,就經歷了大大小小的算計,她現在不想別的,只願他能平安誕生。紅繡在侯府長成,自幼所學皆是為了主子,她是二夫人精挑細選出來的,即使對蕭慎起了心思,她也絕不敢自作主張,能命令她暗自行動的,除了謝家地位崇高的太后娘娘,還能有誰呢?
直到她意識到太后不會保她,才會在臨死前求謝錦言寬恕。但事已至此,又怎能真的不追究。謝錦言喟歎:「娘不必髒了自己的手,留他們一命就當為我腹中的孩子積德吧。」
謝二夫人雖覺一群賤婢的性命及不上她金孫萬一,但女兒如是說了,她也點頭稱是:「你呀,做了母親倒愈發多愁善感了,那便聽你的,只把她們都盡數攆出去也就罷了。」
「嗯。」謝錦言回頭看了眼碧綺,見她眉目不動,忽然覺得乏味,轉了話題問起母親近況。
自從謝韜說過不要頻繁進宮惹人矚目,謝二夫人就歇了隔三差五進宮探望的心思,就連嬪妃照例一月一次可見家人的機會也沒打算放棄了。畢竟淑妃也沒召過大夫人進宮,不管將來如何,現下還是淑妃身份更尊貴,她又是姐姐,總不好事事越過她去。
是以這次難得進宮,謝二夫人也不想盡和女兒說掃興的事。以往這時節侯府門庭若市,上上下下的人忙得腳不沾地,今年橫生風波,人情往來少了許多。沒了往年的忙亂,二夫人難得清閒,每天除了給女兒祈福,便是和丫鬟婆子做些消遣。有時候謝韜有閒暇,也會陪她說說話,夫妻兩個權當修養身體,日子倒也過得快。
「我過得鬆快,給皇孫做的小衣裳都制好幾身了,今天進宮得匆忙忘了帶,回去便托人給你送來。」二夫人說。
「那爹呢?」謝錦言喜歡和二夫人閒話的氣氛,這讓她更容易放鬆下來。
「他也鮮少出門應酬,和一群門客作詩作賦,興頭上來連我也不許去打擾。」提起夫君二夫人便忍不住帶了笑,眼角的淺淺的紋路漾開,顯得柔和無比。
二夫人出身商賈世家,但作為女兒家也沒學到多少精明本事,自幼習得德言工容,及笄之年便被家裡嫁到了安南侯府。而謝韜則是少有才名,據說當時很多人對他娶了商家女感到可惜,這樣的一對夫妻站一塊氣質就不相匹配。她從來不懂他喜歡的東西,但兩人夫妻多年,早已有了默契。
除了子嗣艱難,她的一生都可謂幸福美滿。二夫人憐惜的看著女兒,「前日你爹的學生來拜見,我瞧他禮數周全,是個好孩子。你爹倒高興極了,多留他住了一晚。老夫人見了他,還想著把四姑娘說給他。」
「四妹妹若能覓得良緣,也是不錯。」謝錦言低聲道,那對雙生子稚氣未脫,好像才滿十二,這個歲數倒是可以議親了。但說著別人的事,母親為何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活像她是個小可憐似得……
「溫謙如何看得上四姑娘這個庶女,不過是你祖母白日做夢罷了。」二夫人難得這麼直白的諷刺婆婆,謝錦言還沒想好怎麼回,二夫人就歎了口氣,徐徐道:「溫謙是世家子弟,要不是礙於一些不好的名聲,也不至於現今未娶。他是你爹的得意門生,年紀輕輕就有功名在身不說,為人脾性也是沒得挑。」
話題越扯越沒邊了,謝錦言沒什麼興趣聽這個,但也不好打斷母親的話,端了茶碗慢慢飲茶。
「要不是當初我聽了外頭的流言,攔了你爹,你爹早把你許配給他了。」哪像現在謝錦言做了嬪妃,即使身份尊貴,但骨肉難以相見,二夫人心裡還是可惜,在她看來後宮佳麗三千,皇帝的寵愛如何比得上平常夫妻之間的扶持之情?前日見了那個質彬彬的孩子,她還是為女兒感到可惜。
謝錦言一口茶嗆住,咳了兩聲。二夫人忙給她拍背順氣。
等平了氣息,謝錦言環顧四周,失笑道:「再好的男子也與我無關,娘別什麼溫謙了。」某個小心眼的傢伙聽見了,不得生事端。
二夫人也察覺自己失言,心裡再想也不該在宮闈之中大咧咧的說出來,「說來也怪,為你擇婿幾次,我與你爹中意的人不是忽然定親就是查探過後發現人品不佳,你進宮前我們相看的吳家小兒,剛起了意,對方隔日就定了親。我兒與皇上是天作之緣……」
謝錦言只是持盞微笑,送走了謝二夫人。她便推說自己乏了,更衣安歇,她近日是渴睡了些,有點聲動還易醒。
她小憩一陣,碧綺便從暖閣退了出來,坐到稍間去守著火爐,壺裡時常備著熱水,但水只過一邊就要換掉,這活都是小宮女做的。碧綺閒來無事也會做,但長時間守著還是第一次,映雪挑開簾子進來,看見碧綺雙目無神地盯著炭火,手裡執了把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揮動,剛精心修過的柳眉一皺,上前奪過她的扇子,道:「你這是作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二夫人要將紅繡一家老小都攆出侯府。」碧綺低聲道。奴籍的身份,連收容乞丐的安民堂都不收的,運氣好還能尋個下九流的活做著,不然只能淪為流民了。她也聽說了紅繡臨死前所求,不免有幾分推及自身的感傷。「紅繡做錯了事,她已受了罰,卻還是牽連了家人,她心裡定是悔不當初。」
「悔之晚矣。」映雪不以為然,把
扇子擱在小几上,微微冷笑,「你也不想想,她若僥倖真成了娘娘,侯府的人不會讓宮中一個娘娘的父母繼續做奴才。她的家人不也要跟著享福,命比紙薄心比天高,失敗了就得承擔後果。」
「……」映雪嘴角的冷笑讓人從心裡發寒,碧綺盯著爐子裡的火光才覺得溫暖了些。自己做錯了什麼受罰不打緊,但禍及家人是萬萬不願的,她需要更謹慎些才好。碧綺也不想再聽映雪那冠冕堂皇的話,紅繡做錯了,但現今人都去了,「你我都只是為奴為婢的命,這些落井下石的風涼話就別說了。」
靜默一刻,映雪又笑了,「我這不是怕你鑽牛角尖,想開導你嘛。」
爐子裡的火光映著兩個大宮女的臉,都是笑吟吟的。
謝太后定下的三日查案之期轉眼即過。本來此事毫無進展,許昭儀擺出一副無愧於心的模樣,沒有半點惶恐害怕。眼看就要洗脫嫌疑,有人卻在許昭儀的寢宮找到了證據——藏的極其嚴密的一匣子藥瓶。裡面除了能致胎兒不知不覺流產的藥,甚至還有一些藥效獨到的媚藥。這是許夫人進宮時帶進來的,只有許昭儀貼身的宮女碰過。
這些東西被太醫院勘驗過後,幾乎坐實了許昭儀的罪名。私藏害人的藥物,不管害沒害人,許昭儀惡毒的名聲是逃不掉了,她最好的下場,不過是冷宮孤老。更何況這事還牽連到了她的娘家,許夫人矢口否認曾帶東西入宮,好不容易從中脫身,卻再無力救自己的女兒。
謝太后端坐其位,拂了拂衣袖,淡淡地下了定論:「許氏品行不良,去了她的位份,送去淨心苑。哀家不想再見到她。」
淨心苑便是冷宮,宮妃們有進無出的地方。許昭儀這才慌了,但她沒有求饒,她深知自己孤立無援,已然難以回挽,「沛柔自問無愧於心,絕無謀害皇嗣之舉,只憑兩個宮女太監一面之詞,我不能信服。」
「你敢說那匣子見不得人的東西,不是你的嗎?」柳昭然嘲諷道。
許昭儀恨恨瞪了她一眼,不再說話,低低地笑了兩聲。
眾妃噤如寒蟬,大殿裡迴盪著她一人的笑聲,頗有幾分詭異。
謝太后顰眉,厲聲道:「還不快把她拉下去!」
身形健壯的婦人一左一右拉扯住許昭儀的胳膊,其中一個掏出帕子,熟練的堵住她的嘴,防止她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
趾高氣揚的許家貴女跌落塵埃,曾對她趨炎附勢的宮妃,莫不兩股戰戰,謝太后一聲輕哼都令她們心驚膽顫。
「姑母,這許氏是為主犯,她身邊那些人該當如何處置?」許氏定罪,謝太后是特意讓後宮嬪妃到場的,總得給小魚小蝦們一些警示不是?淑妃環顧四周,在場的人都下意識避開她的目光。
「那些人就交給你料理吧。」謝太后輕描淡寫。
「卑妾願為淑妃分憂。」柳昭然屈膝一福。
謝太后點了點頭,「許氏行為鬼祟,你檢舉有功,可想要什麼賞賜?」
柳昭然粲然一笑:「卑妾所做都是應該的,不敢居功。」許昭儀備了媚藥想對皇帝用,是她好不容易套出來的線索。其實宮妃弄點增添意趣的東西,只要不傷身,倒沒什麼大礙。但只要藥效一過重,太醫那查出什麼,就不好說了。想到這裡柳昭然幾乎要壓抑不住笑出來,清高的許昭儀竟然會備這樣的東西,偏偏還沒找到機會對皇上用,說出去,真是要笑死人了。她總算出了口惡氣。
柳昭然得了太后親睞,圓圓的臉眉開眼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形容。
淑妃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這個昔日姐妹,也算摸著了謝太后的心思,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該裝蠢的時候知道裝蠢。
謝太后對碧瑤道:「這樁案子結了,去玉華宮報個信。」本來謝錦言也應該在場,但她說自己身體不適,便沒親身過來。
碧瑤會意,福了一禮,親自去了玉華宮。
謝太后滿意地笑了,她身邊這些人,受了教訓總算有點長進。她瞥了一眼淑妃和柳昭然,抬手讓宮女扶著回慈安宮去了。
黑壓壓的雲層壓著,眼見又是一場大風雪欲來。謝太后上了軟轎,石青色的厚簾子緩緩放下,遮住她略顯凌厲的目光,只聽見她的聲音傳出:「年節事多,讓各宮的妃子不必天天來請安,哀家也歇口氣。」
幾日之後,柳昭然被封了四品美人。她常伴謝太后左右,哄得謝太后笑口常開,宛然一朵解語花。她對從前交好的淑妃稍顯生疏,但對謝錦言很是熱絡。
謝錦言消受不了這位美人的熱情,從不怎麼搭理。她近日分外渴睡,太后免了天天晨昏定省,不用請安的日子,她也就閉門不出。
這日用了午飯,沒一會兒她又打起瞌睡,映雪極有眼色伺候她入睡。冬日裡進了暖烘烘的被窩,人就懶懶的不想動彈。
一覺醒來,屋裡已經點了燈,謝錦言恍恍惚惚的,既沒喚人伺候她起身,也沒繼續睡,就那麼膩在衾香軟枕中發呆。
直到身穿寶藍色直裰的蕭慎撩開帳子,與她四目相對。他穿的常服,頭髮未束冠,臉上微微泛紅,身上是好聞的胰子香氣,鬢邊還有水汽似得,顯然是剛梳洗過。
謝錦言一下子坐了起來,伸手搭住他的袖子,「阿慎,你怎麼回來了?」
她望著他,又驚又喜,在他坐到床沿邊後,還主動伸手抱住他。
蕭慎已經好幾天沒回玉華宮了,天寒地凍,北邊蠻族蠢蠢欲動,屢犯邊境。他忙著調配人手去鎮壓,許昭儀的案子他也就聽了一耳朵,沒干涉謝太后的審理,畢
竟宮裡他早已佈局完畢,他的目光更多放在朝野之上,許靖身為許昭儀的父親,這陣子沒少搞小動作,他那位本該賦閒的舅舅也想法設法給他添堵。
這些事蕭慎從來不和謝錦言多說,今天有時間,他特意趕回來想陪佳人吃飯,一問才知謝錦言睡了大半天的工夫。
拇指按了按她眼下的肌膚,蕭慎皺眉:「是不是最近夜裡沒歇息好?白日才這麼渴睡?」
「是有些。」謝錦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繡那天就那麼死在眼前,當時她沒表現出任何異樣,獨處的時候卻總浮現紅繡臨死前的模樣,死灰的眼睛就那麼看著她,哀哀地喚她姑娘……
蕭慎忙歸忙,也沒忘聽玉華宮遞來的消息,聽著謝錦言今天做了什麼,吃了什麼,卻是他一天最為放鬆的時候。
他細細一想就明白了,開始只以為是謝錦言身子重了,所以渴睡,但現在看來……「是不是那天嚇著你了?」
「夜裡一個人有些睡不著。」謝錦言低聲道。
蕭慎拍了拍她的背,語氣柔和,「我留下來陪你。」
「你忙完了嗎?是不是不用打仗了?」謝錦言雖然想讓他留下來,但不願耽誤了他的政事。
蕭慎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已經沒事了。」
謝錦言捲了卷他垂著的頭髮,發現濕漉漉的,忙從他懷裡退了出來,「怎麼沒把頭髮擦乾?這樣的天氣,當心著了涼。」
「無妨。」蕭慎隨口道。
謝錦言沒理他,搖了床前的金鈴,喚來外頭候著的宮婢。她隨意披了件衣裳,讓蕭慎在鏡台前坐下,親自取了巾帕給他擦頭髮。
蕭慎的頭髮黑且濃密,謝錦言極有耐心的給他擦乾,然後拿平時自己用的梳子給他束髮。
「錦言梳的就是比旁人梳的好看。」蕭慎一動不動地任她施為,脖子都快僵了。等她弄完,沒往鏡台看上一眼,便滿口誇讚。
謝錦言彎了彎嘴角,「我們去用飯吧。不知道碧綺今天做了八寶鴨沒有,昨個我吃著好,你也嘗嘗。」
燈光下的謝錦言目光柔和,週身彷彿暈了一層昏黃的光暈,柔媚動人。
蕭慎心念一動,「明天收拾妥當,我們出宮一趟。」
「啊?」謝錦言吃驚。
「不是答應你過年要帶你出宮遊玩。」蕭慎笑道,「答應你的事,我不會食言。」
謝錦言十分歡喜,但很快找回理智,「阿慎的身份,出宮怕是不妥。」她不願貪圖一時享樂,置他於險境當中。
「不用擔心,你只管想明天玩些什麼便好。」蕭慎淡定從容,頓了頓,他又道,「我們喬裝一番,化作普通夫妻,身邊不宜帶太多人,你就帶雲華在身邊伺候吧。」
「雲華?」
蕭慎嘴角噙著笑,語氣和煦的很:「我瞧你不是挺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