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濛濛亮,粗使雜役剛清掃過院子,昨夜落了霜,廊柱地面濕氣沉沉。映雪一路走來,不少宮人都停下來,親熱地喚她姑姑。映雪矜持地點點頭,面上若有似無帶了點笑意。她身後跟著的兩個宮女不言不語,在她停了腳步之後才上前問道:「姑姑,可挑中了今兒要用的花?」
映雪一身素面小襖,蔥綠繡裙,頭戴碧玉環,耳朵墜了金丁香,她五官雖生得平常,到底是青春年華的女子,打扮出來也有幾分動人之姿。這一應穿戴都是謝錦言賞的,見她們幾個丫頭打扮得巧,謝錦言還要誇讚幾句,映雪今早攬鏡自照也頗覺滿意,她心情好,大清早的寒風也不覺得冷,走了會兒身上還發熱,「昨兒個聽吳用說綠萼開得好,你們去折幾枝。」
吳用原本只是一個無品無階的小太監,做的搬盆弄草的粗活,但後來他和映雪混熟之後,得了舉薦在謝錦言面前記了名,現今已升了一方管事。兩個宮女聽了他的名兒,心裡熱切,對映雪更恭敬了些。映雪見她們折了品相好的,對她倆笑了笑,便讓兩個宮女歡欣鼓舞。
「還是姑姑蕙質蘭心,做什麼都合娘娘心意,不像我們粗笨得很,只配給您打打下手。」回程的路上兩個宮女恭維有加。
「誰生下來就樣樣俱全,還不是一點點學的。」映雪志得意滿,施施然地道,「我瞧你倆很有慧根。」
話說到這她就閉口不言了,她近日順風順水,但也不會得意忘形翹起尾巴讓人踩,反而待人更和氣。
繞過正殿正巧撞上雲華,見了往日這看不順眼之人,映雪面上便露出笑來,「是雲華女官呀,娘娘昨個夜裡還念叨你呢。」寒暄的語氣像是兩人品階相同、地位相當了。
「娘娘是有什麼吩咐?」雲華的笑容一貫是淡淡的。
映雪從隨從的宮娥手上接過花枝,「走吧,娘娘已經起了,進去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雲華有點詫異,要知道謝錦言最近嗜睡,好幾天都晚個把時辰才起。
她們進了屋,抖了抖衣裳上的浮塵,那邊喜兒已經通報了。映雪囑咐樂兒:「去把那對白瓷的美人聳肩瓶拿出來。」
把綠萼梅插瓶,她直接抱瓶進屋,置於博古架兩邊的高几上。綠萼香氣濃郁,謝錦言抬首瞧見了,笑道:「這花開得新鮮,香氣也好。」
「您喜歡明兒也用這個插瓶。」映雪福了福,轉身去拿了首飾盒子,「娘娘想要的散碎首飾婢子已經挑出來了,看到時您穿什麼衣裳,可直接從裡面挑撿著搭配。」
「好,香巧正在理箱籠,等會咱們一塊挑一套合適出宮的穿戴。」謝錦言只梳了簡單的倭墮髻,頭上戴了朵小小的珍珠頭花,身上也只著鵝黃色的中衣,屋裡倒不冷,她這樣打扮不怕受涼,但委實不適合她的身份,雲華剛剛見到還微微吃驚,聽聞她要出宮,不免驚異道:「娘娘要出宮?」
「等陛下處理完政事就來接我出宮遊玩傾許。」謝錦言眼裡都是笑意,她似對雲華毫不設防,「你也隨我一塊去吧,今天就別忙那些瑣碎事,回住處去換身合適的衣裳等著。」
這……雲華暈乎乎的,她見了許多嬪妃,有了身孕恨不得躺在床上平平安安到孩子滿月,不願出去受一點風險,這位昭容娘娘倒好,挺著顯懷的肚子竟還要出宮去遊玩,這年節京中人多混雜,磕著碰著那可不得了。她下意識想拿話勸誡,但對上謝錦言含笑的神情,卻什麼都說不上來了,低頭諾諾的稱了聲是,依禮退下。
她不知道在她身後,謝錦言也投以若有所思的目光。
雲華的住處在西側,她推門進去,裡面守著炭爐打瞌睡的小丫頭便迎了上來,語氣略有詫異,「姑娘今兒回來得這般早?」雲華猶豫地頓了頓才笑道,「無事,你繼續當差吧。」
北宸宮,即使屋裡擺了薰籠,暖氣熏染,高大的宮殿也透著絲絲冷厲之意。蕭慎依例聽完各處的匯報,於細微之處做好調整,他揉了揉眉心,問:「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申時了。」金福公公奉了一杯新茶。
「怎麼不早提醒我?」蕭慎眉峰聚起,錦言該等急了,「你親自去玉華宮把娘娘接過來。」
大臣們一個個上來稟報的都是要緊的朝政大事,他一個總管太監豈敢上前打擾,敢在這時候多嘴一句,明兒那些御史就能讓他脫層皮!金福公公腹誹,卻也不敢耽擱,往玉華宮接人去了。
「陛下有事,容微臣先行告退。」林渙之耳朵靈敏,聽到玉華宮三個字便識趣提出告辭。
蕭慎並不避諱他,執起茶碗,蓋子一揭開,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下顎的線條,「過幾天就是元日,准你幾天假好好置辦聘禮,明年春日朕還得向你討杯喜酒喝。」
提起前不久剛剛成為自己未婚妻的心上人,林渙之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眸,「蠻族剛退了兵,西邊瓦子卻不安分,臣接到這些消息,如何能享清閒?婚禮之事自有母親料理,臣並不需要休憩。」
先帝在時雖說不是什麼無道的昏君,委實也稱不上明君,他最愛廣納美人,什麼地方貪腐、天災*只按例派個大臣去解決,聽個結果罷了,邊境滋擾也從不放在心上,寧願賠款送禮息事寧人。畢竟打起仗來,他就不能奢靡無度了。先帝在位十多年,要不是大齊底子厚,非得出亂子不可。謝太后掌權的時候,她的眼界總有限度,精力都放在宮闈,遇事就學先帝做派,只想方設法設立自己的黨羽。
幾十年下來,倒把邊境鄰國的膽兒養肥了,蕭慎初掌權,邊境滋擾不斷,也是敵方的試探之舉。他們也想看看這位新主是個什麼脾性,以觀後效。
當然,蕭慎是很願意給他們漲漲記性的,現在朝中
中重抑武,過不了幾年,他必會徹底扭轉這個局面。
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他要做的,是一個武並重的君王!
「凡是總要有度,你什麼事都攬於一身,長此以往豈不累壞身子?新提拔上來那些人能堪重任,你總得給他們表現的機會。」蕭慎道。
林渙之撩袍跪地:「臣謝過陛下。」他不由猜測這話中是否含有深意,聖上這是在警告他不要獨攬大權?
座上的蕭慎笑了起來,「你這性子愈發無趣了,得了,你回去吧。」
「是。」林渙之心裡暗暗警醒,先前陛下身邊無人可用,對他委以重任,但今時已不同往日,他還是輕狂了些。
畢竟他和陛下,已不是兒時玩伴,而是君臣……
「今天這茶味道不對。」蕭慎擱下茶碗,站了起來,往平時小憩的內殿走去。
得祿顛顛的跟了上去,「小的讓伺茶宮女重新泡一壺來。」
「不用了。」蕭慎停住腳步,「殿內可熏了香?」
「陛下,按常例點了龍涎香。」得祿恭敬地答道。
「把香滅了。」謝錦言現在不喜歡熏香的味道,蕭慎繼續往裡走,「司衣伺候朕更衣。」
他剛換上一件石青色團花紋暗紋直裰,披了大氅,金福公公就來回話,昭容娘娘到了。
謝錦言罩了件斗篷,到了內殿脫了斗篷蕭慎才發現她裡頭穿的湘妃色襖裙,上衣領繡著正紅的梅花,頭髮梳成隨雲常髻,金飾都沒戴,只戴了一朵絹花,粉黛未施。要不是肚子微微顯懷,清麗得簡直像個未出閣少女。
今兒雖沒下雪,天還是有些陰沉。蕭慎已經可以想像她站到外面,是多麼美麗了。
「阿慎,現在就走嗎?」謝錦言問。舒適的常服大多是紅繡經手做的,但現在那些衣服都已被清理乾淨,箱籠裡都是她進宮新做的衣服,她穿的已經是箱籠裡用料最普通的了。聽說平民女子是不許戴黃金,或是大顆的寶石,她為了保險起見,身上戴的也選的最樸素的。
「外頭有風,出了宮你戴上幕離。」蕭慎為她理了理鬢邊的一縷碎發,謝錦言不喜歡用厚厚的頭油把頭髮一直梳起,油光水滑的還要穿雲肩以擋住油污,清清爽爽的只有胰子的香氣,新長出來的碎發總垂了兩三縷,蕭慎柔聲道。「別著涼了。」
他們既沒走宣正門,也沒走偏門出宮,而是走了宮中的密道,出處是一座普通的民宅。
兩個小廝打扮的男子已候在那,見了他們,口稱老爺夫人。
「你只接了我來,雲華還在宮中呢。」謝錦言從密道的新鮮勁緩過來,便還差了個人。
「宮中密道不是她能走的,她從其他地方出宮。」蕭慎淡淡地說,皇宮內密道縱橫,機關密佈,只有每代帝王手中有詳細地圖,這樣的事他不可能透露給雲華一個小小的宮女。
面容普通的小廝恭敬地道:「主子,樊樓的酒菜已經訂好了,是否現在過去?」
「嗯。」蕭慎點點頭,用過夕食,也好去玩其他。他伸出手,回頭對謝錦言微微笑道:「娘子請。」
「夫君先請。」謝錦言巧笑嫣然。
兩人相視一笑。
樊樓位於東市最繁華的地段,周邊有京中最大的戲園子茶樓、首飾脂粉行。但這裡並不是只有達官顯貴才能來,也有手藝人圍著樊樓一圈擺攤,耍雜耍提著東西賣小吃小玩意的比比皆是。
如今接近年關,更是熱鬧非凡,吆喝聲此起彼伏。馬車在街道中央緩緩行駛,行人自覺在兩邊行走,忙亂又有序。
蕭慎訂了樊樓靠江的房間,推開窗可以把周圍一覽無餘,卻不易讓外人發現。謝錦言戴上幕離,好奇地左顧右盼,掌櫃見有女眷,派了個年紀小的少年,約十一二歲,生得唇紅齒白,報起菜名來又快有又清晰。
「陽春三月、櫻桃凝露,花香藕,聽名字就不錯,你們的特色菜都上一份嘗嘗。」謝錦言含笑道。
小二雖慇勤小意,卻不往蕭慎和謝錦言跟前湊,規規矩矩站在門邊,聽得吩咐便甩甩白色抹布,拖長了調子道:「好咧~」又道,「今兒樓裡來了位嗓音好的琵琶女,客官可要聽聽曲?」
「不必。」蕭慎掃了他一眼。
小二激覺得背脊一涼,賠笑道:「客官有事吩咐,小的不打擾了。」出了門抱著琵琶的少女迎上來問:「如何?」
「這房的客人也不聽曲,你還是去樓下擠擠唱吧。」只是錢少了些。
宮裡的精緻菜餚吃慣了,這樊樓的菜色不見多特別,只是吃個新鮮。謝錦言吃了幾口,給蕭慎夾了一塊吉祥如意卷,「這個不錯,阿慎嘗嘗。」
宮裡吃食講究食不語,到了宮外謝錦言放鬆許多,品了品菜色,「瞧瞧花兒啊蜜的菜名,吃下去一點不膩。」又說起了不著邊際的閒話,「只可惜目下我不能吃酒,也累得阿慎陪我。等開了春,我親手給你釀一壺桃花釀如何?」
「你身子重了,還能採花釀酒?」蕭慎見她興致好,面上便帶了和煦的笑意。
「不是還有映雪她們幫襯嘛。」謝錦言嗔道,說著又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手撐著下顎,含笑看他吃完,才拿起筷子重新用食。
到了最後,他吃得最多,大多菜卻沒嘗出味,舌尖品到淡淡的甜,化在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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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用過飯,蕭慎給謝錦言戴上幕離,兩人相攜下樓。
這時金烏西墜,各處已點了燈,到了街邊,一條街的燈籠的光亮卻照得如同白晝,來來往往地行人又猜燈謎的、吃點心的、也有聚在一處看噴火摔盤子雜耍的。
謝錦言一時有些恍惚,愣愣地看著眼見的情景。
「怎麼了?」蕭慎問。
知道他不喜歡自己提起以前的事,謝錦言掩飾地笑了笑,「這裡可比咱們家裡有人氣多了,還沒到元宵,就有燈會了嗎?」
旁邊一個婦人聽了話,撲哧一聲笑了,鬢邊步搖晃了晃,「這位太太是外地來的?這東市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只有等宵禁過後人才散。」
「原來如此,倒是我孤陋寡聞了。」謝錦言不好意思道。
「沒事沒事,我剛來的時候也看傻了。元宵燈會那是滿城燈火鋪地,半邊天都是亮的,要鬧幾天幾夜呢。」婦人擺擺手,餘光瞥見謝錦言身邊有位黑臉郎君,沒再說什麼,她腳邊的小兒抓住她的裙擺,嬌嬌地喊了聲「娘。」
她把孩子抱起來,蹭了蹭孩子粉嫩的臉頰,「走!找你爹給你買糖人去。」
那小孩拍拍手,眼眸彎彎。
她們走到一個高大的男人跟前站住,那男人先是搖頭,婦人說了句什麼,男人伸出手把孩子抱過去,攜著婦人走到買糖人的老人攤前,由著那小女孩挑。
謝錦言望著她們走遠,唇邊漾起柔軟地笑意。「真是令人羨慕。」
蕭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衣著普通的一家三口,不知有什麼可羨慕的。
「阿慎,我們以後也會像他們一樣好不好?」謝錦言回頭軟語道。
蕭慎這才意識到謝錦言所羨慕的是什麼,他頓了頓,點頭說好。
燈火把兩人臉龐照的明明滅滅,他們就像民間的普通夫妻一樣,從街頭走到街尾,北風刮過,呼呼落起了雪。
「我們回去吧。」謝錦言說。
「不多逛會兒?」蕭慎說,「戲園子可以避風雪,聽聽曲。」
未出宮前,期盼雀躍,但真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謝錦言卻平靜下來,她忽然覺得,兩人在一起,不管身處何處,好像……並無多大差別。
「阿慎近日累壞了,出來我們一起鬆快鬆快,但你不能貪玩,回宮洗漱了早點休息。」她故意把語氣說得刻板,「你明天不到卯時又要起來忙了。」
即使隔著幕離,蕭慎也能想到她正經的小模樣,知道她是擔心他的身體,怕他熬壞了精氣神,心下歉然,「難得出來,卻不能讓你盡興。」
「我已經盡興了。」謝錦言說,「上次險些摔了一跤,把嬤嬤都嚇著了,除非天晴,嬤嬤總勸著不讓我出門,倒是難得出來透透氣。」
蕭慎還在猶豫。謝錦言湊近他,「回吧,我也覺得有些累了。」
他們回了馬車,須彌,雪花密而急,不一會兒就將屋宇街道染成一片瑩白,天地間彷彿乾淨得一塵不染。
她靠在他的肩頭,幽幽而歎:「可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