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那人邊說著,邊轉了出來,抬手還捲起了袖口,武寧抬眼一瞧,見正是李格格。
李格格有了孕,又是個不煩心、不愁事的性子,一張臉越發吃得珠圓玉潤,皮膚滑如凝脂,白玉一般,從臉頰上透出健康的紅暈來,不著一點胭脂,卻自有一段風流態度。
她身上穿的卻是上元節那日,胤禛拿給武寧穿的那套男裝,因著尺寸不合適,袖子又滾落下來,長長地拖動搖曳著,李格格費勁地提起衣衫下擺,在原地轉了個圈,又學著男人樣子對四阿哥做了個揖。彎眼笑著,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道:「爺!好不好看?」,一瞥眼,見了站在一旁的武寧,臉上的笑意還在,人卻是愣住了,動作頓時停滯了下來,嘴唇動了動,猶豫了一下還是叫道:「武姐姐……」。
武寧對著她笑了笑,因著手中還提著食盒,見邊上長案空了塊地方,便將食盒放在那上面,蹲了身子,眼睛盯著面前的地磚,低聲道:「妾身做了些清熱去火的藥膳湯羹,爺若是不棄,便嘗嘗……」,話未說完,卻聽四阿哥朗聲笑道:「不錯,很好。」。
武寧心裡莫名一陣歡喜,她抬起眼望向四阿哥,卻見四阿哥正握住了李格格的手,讓李格格轉了個圈,前前後後地看了,又點點頭誇讚道:「很合適!這套衣服,倒是在你的身上才撐得起來!」。
李格格聽了這話,將身子扭了扭,飛了個眼風,很嬌憨地跺腳道:「爺!嬤嬤說趁著孕期初時,現在要抓緊吃、抓緊補,到後面便要控制了!所以妾身……所以妾身這些日子是胖了些,爺嫌棄了麼?」。
四阿哥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溫和地道:「孩子話!」,又指著桌上硯台道:「磨墨吧。」,李格格一揚眉,立即挺直了身子,笑道:「是!」,伸手去抓那墨錠,口中又道:「爺都寫了一夜了,不累麼?」。
胤禛未抬頭,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道:「墨濃了,加點水。」。
李格格伸手去取了那硯滴,向著硯台裡注了些清水,不慎加的多了,她輕聲叫了一聲,趕緊又拿著墨錠研磨起來,絲毫沒注意胤禛神情,絮絮叨叨繼續道:「爺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這些天沒日沒夜地看卷宗,便是身子受得住,眼睛也要花了。」。
四阿哥手中筆尖一頓,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武寧卻似是個多餘的人了。
半晌,四阿哥像是才想起來一般,停筆抬眼,似是漫不經心地望向武寧道:「你方才說什麼?」。
武寧經過了一個短短的沉默,她抬起眼,看了看四阿哥,兩人眼光接觸了一瞬,武寧轉開眼,低頭抿了抿嘴唇,道:「回爺的話,這是妾身親手做的羹湯,粗疏簡陋,上不得檯面,只是妾身的一片心意,還請爺嘗嘗。」。
四阿哥點了點頭,懶洋洋道:「放這兒罷。」,又轉頭見李格格一手抓著墨錠,另一手輕攏鬢髮,抬眼緊盯著他們兩人對話,手中的動作卻是停了,便抬手輕輕敲了一下李格格額頭,又親暱地道:「呆子!又偷懶!」,李格格極快地收回視線,握住墨錠笑道:「爺!人家手腕都酸了,總得讓人歇歇。」。
武寧聽到胤禛口中那句熟稔的「呆子」,心裡一點一點冷了下去,茫然站在原地,只聽四阿哥淡淡道:「還有事麼?」。
武寧低聲道:「妾身不敢打擾爺,這就告退了。」,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四阿哥並未點頭,也未搖頭,抬手向外隨意揮了揮。武寧轉身走了一半,卻聽四阿哥對李格格笑道:「那是清熱的羹湯,你有孕在身……」,武寧回頭望去,見李格格已經跑到了那食盒邊上,打開了蓋子。
四阿哥含笑又點頭對李格格道:「若是喜歡,就賞給你了。」,說著輕輕摩挲著大指上的扳指。暖玉生碧,燈下瑩然。
李格格倒是猶豫了一下,望著那羹湯,躊躇笑道:「這是武姐姐特意做給爺的……」,說著向武寧瞟了瞟,。
四阿哥朗聲打斷李格格的話,道:「不妨事。武寧她不是這麼小氣的人。」,又望向武寧道:「對麼?」。
武寧俯□去,出口才發覺聲音啞澀,她略帶了些迷惘,低低道:「既是爺的意思,一切任由爺做主。武寧告退。」,說著揮了揮帕子,站起身,不再看胤禛一眼,轉身出了門,耳聽得背後杯盞碗碟的聲響,李格格驚驚乍乍地笑了起來,又嬉笑著尖叫了一聲道:「爺!」,後面的話卻像是被什麼吞了。
武寧腳下頓了頓,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腳邁出了門檻。
蘇培盛本是在外面門口的,見武寧出來,趕緊行了禮,道:「武主子!」,武寧點了點頭,轉身欲去,蘇培盛忍不住低聲道:「武主子請留步。」。
武寧回了頭望著他,蘇培盛並不抬頭,只道:「這門前小路,前陣子府裡大休憩,是剛剛翻新過的,恐怕不好走,武主子且讓奴才送幾步罷!」。武寧慢慢點了點頭。
蘇培盛跟著武寧到了院子門口,回頭飛快地打量了一眼周圍,才聲音低不可聞地道:「武主子,爺是長情的人。」,武寧凝眸向他看了看,點了點頭,道:「我曉得了。」。
蘇培盛點到即止,送完了人情,立時退後了幾步,抬高了聲音道:「恭送武主子!」。
四阿哥在書房裡,慢慢鬆開了摀住李格格嘴唇的手,李格格笑著攥過四阿哥的手掌心,瞅了一眼撅嘴道:「爺,人家嘴上的胭脂都被你抹花了!」,說著趕緊從懷裡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嘴,又低了頭去幫四阿哥擦掌心紅印。
四阿哥收回手,臉上的笑意在瞬間潮水一般地隱去,他低垂著頭沉吟了一會,背靠上了椅子,向後仰著頭,閉上眼冷冷道:「別說話。」。
李格格會錯了意,轉身從那食盒裡取出一碗羹湯,雙手捧著送到四阿哥面前的桌案上,輕輕巧巧地將那小勺子撥了撥,道:「爺嗓子不舒服了?不妨用點吧。這正熱著呢!」。
四阿哥沒有應聲。
李格格一怔,略一遲疑,又軟語道:「爺就用一點吧,我陪著爺一起……」,話未說完,四阿哥驟然睜眼,揮開她的手,斥道:「別吵!」。
李格格極少見到他這般疾言厲色,一時嚇得呆住了,丟了碗,回過神來,立即跪倒在地,連聲道:「妾身該死!妾身……妾身……」,她囁嚅了兩句,話語停在半空中,看見四阿哥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喉頭動了動,起身毫不留情地喊道:「蘇培盛!」。
蘇培盛在外面早聽見了動靜,知道事情不妙,屏氣凝神地正等著,聽見四阿哥叫自己,先將門開了一道縫,在縫內送出清晰的聲音:「四爺?」。
四阿哥冷聲道:「叫你進來!怎麼,還要我親自來替你開門麼?」。
蘇培盛聽他講話蠻不講理,知道這位爺是在遷怒下人,拿別人當出氣筒,暗暗叫苦,也只能進了門,彎腰道:「奴才在!」。
四阿哥一揮手道:「送李主子回去!」,又望了一眼李格格的肚子,語氣頓了頓,道:「起來吧。」。
李格格惴惴不安地起了身,偷眼打量著四阿哥臉色——希望在四阿哥臉上找到一些發這場火的「緣由」,然而沒有。
她有些留戀地望了四阿哥一眼,心裡感覺比挨了耳光還難受。
她勸四阿哥用藥膳,只是因為關心四阿哥,並無他意。
因為她的一片情意被辜負,所以在萬分心傷之外,又添上了一些類似於文人鬱鬱不得志的憤慨,這種情緒充斥在她的胸臆之間,讓她渾身的興奮勁像解散了一般。
心沉沉的。
李格格千般委屈地去了,
珠棋正候在遠處,見武寧出了書房口,連忙迎了上來。
她見自家主子整個人面色都不對了,唬了一跳,趕緊輕輕扶住武寧的手臂,低聲道:「主子,怎麼樣了?」,四下望了望,低聲問武寧道:「四爺晚上來咱們這裡嗎?」。
武寧搖搖頭,極疲倦地抬了抬手指向前方,道:「回去吧。」,珠棋不解其意,跟著追了幾步,見四下無人,又小聲道:「那主子做的湯呢?湯給四爺嘗了嗎?」。
武寧望了一眼珠棋,道:「給李格格嘗了。」,珠棋一時沒轉過彎來,轉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道:「李……格格?」,又趕緊追上道:「李格格也在嗎?那倒是時機不好!不妨事,主子隔幾天再去!」,說著,伸手去扯住武寧手,卻碰到了她手腕。
武寧低低痛呼一聲,摀住手腕。
珠棋抬手捂了嘴「呀!」了一聲,趕緊抓住武寧手臂,掀起袖口看了看,見那紗布下隱隱沁出墨綠色藥漬,忍不住道:「爺若是知道主子為了替他做這藥膳,手都被燙傷了,恐怕不知道會有多心疼呢!」。
武寧低了低頭,嚥了口唾沫,轉開話題道:「我想回去了,回咱們自己院子裡。」。珠棋見她面色不似平常,那書房裡的情形也猜到了七八分,當下不敢再說什麼,只是揀些無關緊要的閒雜事情說著,只盼著能幫自家主子分分心。
四阿哥坐在桌案前。
李格格走了,房間裡只剩他一個人,立時冷清下來。
不,是清淨。
耳根清淨,空寂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