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正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了正常。
「然……樂神大人,我們母女倆數年未見,怎地今日一見,為娘還沒來得及問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你反而把那些陳年舊事提了又提？」她緩緩道。
方嫣然低低地道：「若非想知道那些真相,我根本不會過來見你。」
她不是方嫣然真正的娘，方嫣然自然沒有見她的必要。
小美人胚子許是睡的姿勢不對,竟微微打起鼾來。
秀麗男子忙趁人不注意，袖子底下悄悄伸過去一隻手,在她手臂上狠狠一掐。
小美人「嗷」地一聲叫出了聲，起身跳起來，邊揉胳膊邊尖聲道：「誰？誰？哪個掐我？」
秀麗男子忙把她拉下來,低聲道：「作死嗎？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竟然敢睡覺？」
小美人眼睛在屋中一掃，看到座位上已然多了幾個男女，便知道定是自己那個樂神姐姐來了。她倒不是完全沒眼力勁兒的人，看了下座次，就知道首位上那個定是自己的姐姐。
「姐！」她站起來笑著道。
方嫣然平淡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在她的記憶裡，這個小美人的爹雖然搶走了屬於方文正正夫的寵愛，但小美人那時年紀還小，若是把氣撒到她身上實是不妥。更何況，當年的真相到底如何，現在還說不準兒。
小美人見她不理自己，鼓了鼓嘴唇，道：「姐，你怎地不理我，我是無憂啊，你不記得我了？」
方無憂，方家第二顆掌上明珠。
說起來，當初方無憂年紀幼小，懂事不多，確實欺負過方嫣然幾次。但那是前任的恩怨，再加上她實在不想和那時剛剛五六歲的小女孩一般見識，也就算了。兩人之間的仇談不上，情就更是沒有。
「你是樂者嗎？」方嫣然突然問了她這麼一句。
「不是。」方無憂失望地搖搖頭。現在國內的樂醫身份水漲船高，再不像從前那樣人人喊打，甚至朝廷還大力扶持，給樂者專門劃出了一片「聖地」，在民間全力提高樂者們的身份，使得每位剛得了子女的家族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請了專門「驗樂」的官方人，來看看自家新生兒可有樂者方面的資質。
方文正這麼會鑽研的人自然不會落下，雖然方無憂不是新生兒，她卻仍舊抱著一絲希望帶方無憂去官府檢驗，但得到的結論卻是方無憂在這方面的資質為零。
這讓方家上下大失所望。
「那麼，就沒什麼好說的。」方嫣然淡淡道。
方無憂一愣。
對於這個姐姐，她有印象，卻不深。她只記得幼時確然有一個面目平常的野丫頭姐姐，天天被娘和自己的爹罵，前幾年被馬踩死了。她沒見到姐姐的最後一面，因為據說她姐死狀極慘，她的爹爹怕她看到了會做噩夢，就著丫環看著她，不讓她近身。
後來姐姐的屍體就被埋了。
讓她奇怪的是，家裡居然沒設靈堂。她曾問過一次，當時她娘的回答是：「一個未成親的姑娘家，設什麼靈堂？」
她當時不懂，後來再大些才覺得不對。就算未成親，畢竟是親人。
結果前段時間，她娘突然喜氣洋洋地說，要領她去見姐姐。
那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家裡不設靈堂是因為姐姐沒死，姐姐只是出去遊歷了。
當今的樂神就是她的姐姐。
只是這個姐姐成了樂神後為什麼不回家裡看看她們呢？
她是抱著疑惑來的，到了這裡之後，方嫣然不冷不熱的態度更讓她起疑。
「然兒。」秀麗男子開口叫了她一聲。
方嫣然一眼看過去，眼中的冷淡讓男子嘴邊的話全咽到了肚裡。
那是怎樣的一眼啊，沒有鄙薄，沒有不屑，卻是完完全全地視他於無物，似乎她眼中看到的不是人，只是一片虛無。
那種眼神，讓他突然覺得她不是看不起他，她是根本就沒把他當回事兒。
梅花開嘟囔了一句：「不是說了要叫樂神大人嗎？」
聲音不低不高，剛剛好讓屋中的幾個人全都聽到。
男子的臉紅了。
方嫣然的思緒卻飄了起來，飄到山上小六兒的身邊。
他說要幫她烹茶，現在正在燒水吧？想著他玉般的手輕輕拿起水壺的模樣，她竟不禁嚥了下口水。
小六兒哎，真真是風姿如仙，那一舉手一投足，那長相，那身形，那眉，那眼，那肩，那腰，那……
想著想著，她竟不覺想起昨天晚上那場床上大戰了。
不行，等下回去，非得先把他扯床上不可。她想著前幾日在梅花開那裡看到的春宮書，兩人之間還有好多姿勢沒試過呢，不然這次就先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
方文正看著明顯走神的自家大女兒，不禁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樂神大人……。」
方嫣然被打斷了思緒，眉頭微微皺起，看了看她，打斷道：「我時間不多，就不要說那些沒用的話。我有兩件事要問，第一件事，你們過來找我，是想做什麼？」
方文正被噎了一下，深吸口氣，堆著笑臉道：「然兒，雖則說你現在成了樂神，但我們畢竟是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方字來，現在你是萬萬人之上，我們若是過得太窮酸了，別人看在眼裡，怕是要說你這樂神大人過於苛刻，連自家人都不提攜一下。你這小妹，不怕我誇，讀書是個頂好頂用心的，夫女都常常誇讚她的文章，可惜就是缺了點兒上面人的提點，進了幾次考場，卻一次都沒中過，現在連個童生都還不是……。」
她絮絮叨叨了半天，無外乎一個含意，方嫣然既然出息了，就得拉扯她們一下。
方嫣然失笑。
待方文正把這些話反覆絮叨了好幾遍，覺得口渴難耐忍不住去摸桌上的茶杯喝水時，她才突然開口道：「家裡現在的家底兒有一千兩麼？」
方文正「啊」了一聲，抬頭看向這個冷情冷心的大女兒，不明白她怎地突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難道是自己哭窮，她就先扔出這句話來試一下自己的底？
「什麼一千兩啊？現在你妹妹讀書的束修都是我們從牙縫裡擠下來的……。」方文正道。
秀麗男子想說什麼，方文正盯他一眼，他立刻縮了回去。
「咦？」方嫣然似乎喃喃自語道，「照方家的家境來看，三到五兩銀子已經足夠活一年了。當初安平王府的齊卓縱馬傷我後，不是給方家送了一千兩銀子嗎？這剛剛幾年，竟然花了個底兒掉？」
她這話一說出來，方文正口裡的茶咽得岔了，捂嘴咳了起來。
方嫣然冷冷地看著她。
一千兩啊，雪白白的一千兩銀子，就這麼買斷一條人命。
她這個樂神還是普通百姓的時候，命就已經這麼值錢了。
「然兒……。」
「叫我樂神大人。」方嫣然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漠。
「當初我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兒呢，你就叫人把我扔到城外去。若不是趙府人好心，我這條命早交待到野狗的嘴裡了，哪還能坐在這裡當什麼樂神？」方嫣然問道。
方無憂張大了嘴巴，忍不住出聲道：「姐姐你……你不是……娘說你是死了的，」轉而又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測，道，「你不是出外養傷遊歷？」
方嫣然並不理她，繼續道：「趙府治好了我的傷後，特意派人去告訴你們我的下落，那個時候，方娘子是怎麼說的？不是矢口否認有我這個女兒嗎？怎地今天巴巴地跑到這鳳歧山來？」
方文正喃喃道：「那時娘以為你已經死了，趙府的人說你活著，我自然想著她們在騙人……。」
「方娘子聽說樂神叫方嫣然後，必是查探了一番我的身世吧？皇城離芙蓉鎮千里之遙，方娘子都不辭辛苦地查證；芙蓉鎮和桃李鎮隔得那麼近，方娘子竟然連打探一下的心思都沒有，直接就給我這女兒判了死刑？既然你心裡認定我死了，怎地一聽說樂神的名字又起了查證的心思？」方嫣然唇邊冷笑，這些話與其是為她自己而說，不如說是為她身體的原主說的。
前一任方嫣然剛剛嚥氣，她就落到了這具身體裡。當時這身體裡殘留著的悲憤怨憤痛苦不甘之意，讓她前世原本淡泊的靈魂很受了一番苦楚。
但就在這種種感情之中，她分明感覺到，身體的原主仍舊盼著那個狠心的娘能把自己領回去，能慈愛地看自己一眼，能讓再叫自己一聲「女兒」。
可惜，她臨到死都沒能實現這個願望。
方嫣然看著方文正，淡淡道：「方文正，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這幾年的日子，過得心安嗎？你真的就不覺得良心過不去？不管怎麼說，被你扔出去的可是你的女兒，是你的親生女兒。」
方文正被她的這一番話說得又窘又羞又有幾分惱意，尤其看到方無憂看向自己的眼神，她下意識地反駁道：「什麼親生女兒，不過是個樂者崽子！」
這話一出，滿室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