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正那話本是羞憤之下的本能反應,但正因為這樣,暴露了她壓在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她看不上方嫣然的爹,因為知道他是樂者。她更把年幼的方嫣然視為肉中釘,因為知道她得到了她爹的傳承,同樣是個樂者。
方嫣然歎息一聲,道:「其實,我爹不是病死的,對吧?」
方文正那話一說出口就發覺不好,臉上陣青陣白,聽了方嫣然這話,死咬著牙不回答。
方嫣然垂下眼皮,低聲道:「方嫣然也就罷了,畢竟是你肚子裡爬出來的,縱然被你虐待,畢竟有生恩在。可是和你同床共枕了十來年的夫郎,你竟然狠心下此毒手。」
一個能力強橫的樂者,普通病痛怎麼可能會讓他大口吐血最終喪命。
其實,他是中了毒吧?
除非是樂神,不然,饒是他實力再強,也只能等死。
難怪他攔著年幼的方嫣然,不讓她去找妻主。
其實他早知道身上的毒是誰下的,知道自己的結局是什麼。
就是不知道,那一刻他心裡有沒有後悔?
有沒有捨不得幼小的女兒?
秀麗男子臉色發白。當年的事,他不能說完全無辜,雖然妻主的正夫是怎麼死的他不知道,只知道突然吐血身亡,但那正夫活著的時候,他可沒少給這個男人上眼藥,還總是當面擠兌人。
不為別的,只為那個正夫的位子。
甚至他還悄悄在心裡想過:如果那個男人死掉,會不會自己就能成為正夫……
但只是想法而已。
方嫣然的父親死了後,他以為是老天亦在幫他的忙,哪裡想得到別的?
他不過是個小戶人家的男子,會耍小聰明會吃醋會料理家務,不過絕對沒心狠到可以毒殺一個人還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如今聽到樂神大人說起當年的事情,難不成,那人真是妻主下的手?
他心裡一哆嗦。
方文正怒喝一聲:「荒唐!」
方嫣然抬眼看看她:「怎麼,被我說中了心事,心虛了?其實你我之間遠用不著這麼麻煩,事事都攤開來說更好一點。非扯那些親啊情的當遮羞布,真的很無聊。當年幫過我的人,不論是趙府的上上下下還是其他的什麼人,我心裡都記著,也一一回報了。不是我假仁假義,我只是覺得,這世上有句老話說得好,『好人有好報』,總得讓這些人知道了好人真的有好報,才會有人甘心做好人,相信人心乃至社會的發展是向上的,向前進的。」
她敲了敲桌面,側頭清冷地看著方文正:「這兩年我一直沒派人去找過你,是因為我覺得我和你沒什麼瓜葛。你我之間,實在是無恩可報,亦無怨可報。但如果你今天真的要糾纏到底的話,」她突地低聲道,「你會後悔的。」聲音和表情一樣清冷。
方文正一怔,繼而更加惱火:「你為了擺脫我們這一家人,可是什麼話都敢說出口?無憑無據你就誣蔑自己的娘是殺人兇手,可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敢做的?」
小美人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只覺得奇怪,屋裡說話的人,說的每句話她都能聽懂,卻偏偏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誰中了毒?
姐姐為什麼說無恩可報無怨可報?
「然兒。」門外傳來了一道溫潤的聲音。
方嫣然一愣,板得死緊的臉慢慢鬆懈了許多:「小六兒?」
小六兒走進來,並不看屋中其他人,逕直坐到她身邊,將手中提來的食盒放到桌上,笑道:「等了你許久,你還沒回去,我怕你餓了乏了,先送點東西過來填填肚子。」
梅花開接口道:「還是歌醫大人體貼,玉蓮你看我們進來這麼久,除了灌一肚子茶水,你竟然不弄些點心過來。」
劉玉蓮臉上一紅。她一向喜愛舞槍弄棒,做點心這種小事兒她從來不插手,更沒細心到給家中客人主動準備點心的地步。
王小寶兒握了下她的手,這才道:「玉蓮是我妻主,就算準備了,當是給我吃,你們眼紅個什麼勁兒,我就不信你們缺那些個點心吃。」
夏淨撫掌笑道:「看看,看看,一說起來就護著自己家人,連報怨都不許有。」
王小寶一翻眼睛,道:「說到護,梅軍長對你可也不差吧?不知道誰一到冬天手冷腳冷就被軍長把手腳塞到懷裡暖和……。」
話未說完夏淨已經滿臉通紅。
梅花開卻不在意,笑道:「唔,我家夫郎畏寒,只能我暖他。不像小寶兒你,怕是日日替老婆當暖爐吧?」
劉玉蓮的臉也紅了。
眼看小六兒這一進來,屋中的氣氛立刻活躍了許多,方嫣然手下這一行跟進來的樂者們也不再當佈景板一聲不吭,倒是方文正一家三口被晾在一邊。
小美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中流露出幾分羨慕的神色。
就算不認得這些人,至少她看得出,她們的關係都是極融洽的,而且妻夫之間的感情極好。
她已經快到及笄的年紀,親事卻還未訂下,不知道以後要娶的夫郎會不會也這般關心自己?
小六兒唇邊含笑,拈起一塊兒點心放到方嫣然手中:「你嘗嘗。」
方嫣然看到他,滿腔的情緒都化成憐惜,抿了抿唇道:「這原是女子該做的事情。」
小六兒道:「然兒既然忙,我做亦是一樣,你我婦夫同體,分什麼你我?」
方嫣然低頭擺弄著手中那塊梅花形狀的點心,道:「小六兒,有人竟然敢毒殺樂者,你說這怎麼辦?」
小六兒眼神一變,眸中滿是冷冽之意:「毒殺?」
他尚還記得青龍寨中尋到的那些毒樹,毒汁抹到箭頭上之後給敵軍造成多大的傷害他一直忘不了。
這個世間,樂者們幾近無敵,只除了一樣:毒。
毒藥,提煉自藥草或動物體內。
這是樂者天生的剋星。
方文正臉色大變。
她沒想到此次前來,不但沒成功認回女兒,反而還扯到了當年的事情,更沒想到方嫣然知道了真相,聽這口氣,明明要置她於死地!
其實當年的事情並不難猜,方嫣然之所以遲遲沒動方文正,並非念著她是這身體的母親,而是她實在懶得翻動身體原主的記憶。
這一次,方文正主動送上門來,她不可能置之不理,最起碼得先把記憶找出來瞭解一下面前這一家三口人的性情等等,沒想到這一翻,就翻出來個讓她沒想到的真相。
所以說那句話說得真好,不作就不會死。
方文正若非想著要蹭點兒這個曾經的大女兒的便宜,仗著她的醫神名頭抖抖威風,也不至於落到這麼個下場。
「然兒,你!你胡說什麼!我是你娘!」慌亂之下,她顧不得方嫣然之前要她叫「樂神」的話,更希望能用母女之情打動女兒,以圖其網開一面。
梅花開等人早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但礙於方文正的身份,她們不好多說,只能當背景板。如今聽到方嫣然主動提起毒殺樂者的事兒,便知道這位樂神大人已經決意對方文正下手,立刻對屋裡的下人們示意。
下人們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方嫣然的聲音很輕,卻極堅決。
方文正嘴唇抖了一會兒,強笑道:「然兒,我當年對你是有虧欠,你妹妹年少,我放在她身上的心力未免多了些。但我是你娘啊,愛你的那份心怎麼可能變?你爹的事,你莫亂猜,更不要聽別人瞎傳,你爹是病死的,什麼中毒,那都是沒影的事兒。」
「哦?那你不妨說說,他當年得的是什麼病?請的哪位娘中?治了幾回?因何吐血?死後葬於何處?他的族人又居於何處?」方嫣然字字綿裡藏針。
「我……我哪裡知道,」方文正硬著頭皮道,「當初你爹貧困交加,倒在我的院外。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掉,把他扶到屋裡,給他吃給他喝,好生將養,之後你爹有感於我的恩情,這才嫁給我,之後就有了你。但是你爹一個外鄉人,從來不多說他的事兒,我哪知道他的族人在什麼地方?」
「他當時病著吧?」方嫣然冷不防問道。
「病得很重,我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半個多月。」方文正答。
「所以他用樂音醫治自己時,你就知道他是樂者了。但你一開始只以為他是普通樂醫,娶他後或許漸漸發現他的手法與普通樂醫不同,這才起了疑心,最後確定他是被朝廷追殺的亡族,我說的沒錯吧?」方嫣然冷笑。
小六兒見她火氣漸漸上來,將玉一般的手放在她手背上,安撫地對她道:「然兒,這種人,你和她氣個什麼?當心氣壞了自己個兒的身子。讓梅軍長給我皇姐送去就是,不管別的國家怎麼樣,現在在翔國,迫害樂者可是大罪。就算是數年前的案子,我皇姐同樣會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