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些方糕梅花糕後,我跟著丫鬟,左轉右轉,來到花廳。裡面已有五人,郭靖,黃蓉,一老一少,老人身後還站了個十三、四歲的書僮。丫鬟向老人行禮道:「莊主,楊公子到了。」言畢退下,和書僮一起侍立在旁。
一切都看梅姨的面子。我安慰了自己一下,規規矩矩地行後輩禮,躬身道:「後學晚進楊康,見過陸莊主。叨擾貴莊……」
陸乘風立刻抬手虛扶,笑道:「楊少俠客氣了。令師長春真人俠名滿江湖,名師出高徒,少俠出身名門,自然德才兼備,落腳在此,是寒舍蓬壁生輝。這是小兒冠英,自幼好武,師從仙霞派的枯木大師。」
聞言,我如他們父子所希望的那樣聳然動容,「枯木大師,那不是去年臘月闖虎豹騎大營而犧牲的十二壯士之一嗎?令師英烈,殺身成仁,實是我等的榜樣。」
唏噓一番,緬懷一番,彼此吹捧一番,景仰一番,終於結束了冗長的江湖禮節,我才能跟郭靖敘談。
郭靖很高興地道,「阿康你現在才醒,你睡了好久,我很擔心你,蓉兒說你只是累了,不能打攪你……」
我笑道:「知道你關心我,我沒事,就是睡懶覺嘛。阿靖,你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
郭靖羞紅了臉,訥訥不能言,還是黃蓉落落大方地道:「我們已經請好媒人了,他一有空就會上我家代為提親。」
我咳聲道:「夜長夢多,好事多磨,二位既然兩心相許,何必非要循那世俗禮節?你們從北方來,沒有注意到嗎?陽春三月,阡陌田野,到處都有少女唱歌,自述身世、性情、才能、嫁妝等。男子聽了,若是中意,就帶那少女回家,結為夫婦,過些天,再去女家拜訪,熱熱鬧鬧地辦婚事。(這個風俗是真的,我不記得在哪看到的了,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原文)」
陸乘風皺眉道:「金國才這麼幹,夷狄不知禮儀……」
我很矜持地笑了下,道:「陸莊主此言差矣,婚姻自主,乃是古禮。宋國號稱正統,久已忘懷,倒是金國,一直嚴守周禮。《周禮·地官·媒氏》記載『媒氏』之官的職責是『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
黃蓉半信半疑,「真的?成親不是要三書六禮的嗎?」
黃大小姐你就快點嫁給郭靖吧,好讓歐陽剋死心,也好讓你老子日後恨極洪七公,遷怒整個丐幫。我不可能讓東邪西毒兩大高手結為親家的,而北丐,嘿,他現在不過能提聚五成功力,要不是為了打狗棒法,早送他見蕭峰去了。
我一本正經地道:「『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拜堂擺酒席只是給別人看的,只要兩心相許,情真意切,自然同甘共苦,不離不棄,何需他人贅言?何容他人干涉?如無情意,縱使奉父母之命成禮,亦是怨偶,同床異夢,害人害己。要成親的是你們,又不是你們父母,以後遇見了,跟他們說一聲就行了。畢竟是血親,到時米已成炊,他們頂多埋怨兩句,難道還會因此殺子殺女不成?」
黃蓉聽得喜笑顏開,「楊大哥,想不到你見識這麼好。我一直跟靖哥哥在一起,是不是就算夫妻了?」看到陸氏父子震驚之色,疑惑地道,「你們怎麼了?」
我尷尬地道:「黃姑娘,夫妻間有閨房之樂,不足為外人道,你們現在還不是。本來應該是婚前由母親教導給女兒的,你可以去問陸夫人或者我姨娘,只要說清楚你要成親了,而令堂不在身邊,她們明白的。我和阿靖是兄弟,我姨娘也是你們的長輩嘛,不如就請她主持婚禮?禮成後,再有人囉哩囉嗦,那就是教男薄倖、教女不貞了,可以去官府告他的。預祝二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心裡暗暗加兩個字,「才怪」。
郭靖感動地道:「阿康,謝謝你,你對我們真好。」
我古怪地道:「不用客氣,你準備好做新郎倌吧。黃姑娘,找個地方,我們商量下籌辦婚事?」
黃蓉目中精光一閃,點頭道:「是啊,該好好商量一下。靖哥哥,你在這裡等我。」說著站起,領我出去,在花園裡七轉八轉,到得一個開曠處的亭子裡,才停下回身道:「這裡是建來談機密的地方,四周無樹,地下有層青石板,沒人能偷聽。你想說什麼?」
我淡淡地問道:「郭靖好不好?」
黃蓉皺眉道:「靖哥哥是好人,也當別人都是好人,有我在,你休想利用他。」
我冷笑道:「黃姑娘,你這麼說,就是已經陷進去了。郭靖文不成武不就,唯一可資利用之處就是傷害你。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在我看來,最苦的,就是愛上一個根本不值得愛的人。你很癡情,愛上了就無怨無悔,你會為了郭靖,放棄理想、親情、自我,一次又一次的讓步,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掠奪,直至退無可退,一無所有。為情郎嘔心瀝血,最後卻發現,他搾乾了你的利用價值,憑借你為他取得的成就跑去攀龍附鳳了。一帆風順時就想致你於死地,大難臨頭時則又甜言蜜語地糾纏你,拿你當免費工具使,『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發現金老大的旁白很誤導人,將全書的基本事實提煉出來,就是這麼個負心漢與癡情女的故事。
黃蓉氣得臉色鐵青,怒道:「你說完了嗎?靖哥哥不會這麼對我,你才會那麼壞,我倒是該警告下穆姐姐,不要上了你的當。」
我漠然點頭,「就知道你不會信,那就,拭目以待吧。你太自負了。你很聰明,能發現陷阱,但只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有個陷阱,就是對付你的,你反而會不服輸地跳進去。我說的對不對?」
黃蓉冷笑著問道:「楊康,你說了這麼多,試圖讓我只想著靖哥哥,是不是害怕我拆穿你金國奸細的真面目?」
我搖頭道:「不是。大金趙王妃,可是一直在趙王府呢,半月後,愛子死訊傳到,她會因為思念兒子,憔悴而亡。全真教,也會證實我爹娘十八年前被奸人所害,逃亡至金國,被我師父丘處機救下,並在我出世後收我為徒。我身世明確得很,豈容人紅口白牙地污蔑?」別的人都牽涉其中,好辦,只有黃蓉,不愛名利權勢,不喜酒色佳餚,不愛國家民族,不恤百姓生靈,簡直是無慾無求,隨時可能咋呼出來,不搞掂她,我感覺我站在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上。「你不知道哪裡得罪了我?我告訴你。你跟郭靖去我家拿藥時,曾折了我屬下的胳膊,他殘廢一生,我就要你痛苦一生。」
黃蓉一怔,不敢相信地道:「就為這麼點小事?你不說我都要忘了。」
我沉聲道:「我永遠記得。你從來不相信我會放棄大好前程,是嗎?你是對的。我只在你面前承認,你要去跟郭靖說嗎?他可是很信我呢,又感激我處處為他著想,還想請自己的姨娘給你們主婚呢。無憑無據,是為誣蔑,你說郭靖會不會想到他師父們對你的評價,東邪之女,小妖女?」黃蓉冷哼了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完顏康你放心,我不會現在拆穿你,我讓你演下去,到你真正犯下滔天大罪的那一天,本姑娘再用如山的鐵證壓得你永世不得翻身。放心,我一定保你不死,我要讓你親眼看著,我和靖哥哥會一直都很好很好。」一拂袖,轉身回去,走出幾步又停下,回頭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陸乘風了?你利用他們詐死!」
我點頭承認,「我是知道,東邪第四弟子,十八年前也是少年英傑呢,我可沒請陸冠英來截殺我。以前我有金國的情報,佔了先機,以後,你我鬥法卻是公平的,我不欺你一個丫頭。」
黃蓉道:「你為什麼在我面前什麼都承認?你就這麼自信不會被我拿到證據?」
為什麼?本公子心理不平衡。憑什麼,你們都可以卿卿我我,我卻要為社稷萬民奔波?就因為眾人皆醉我獨醒?你們,一個一個,都要我放棄皇孫的身份,我心裡只有權勢,要我放棄權勢就是生生挖出我的心啊,寧可麻煩一點,我也要讓你們都嘗嘗「求不得」的痛苦。全真教、江南七怪好名,我就要他們身敗名裂。郭靖仁義,我要他面對自己造下的殺孽。而你,若是繼續跟著郭靖和我作對,會比他們更悲慘更痛苦。
請梅超風主婚只是一句玩笑話,她當然不敢,倒是對我借歸雲莊寶地給郭黃辦喜事的提議舉雙手贊成,陸乘風這個可惡的師弟,三番四次約人與她夫婦為難,就要讓他承受可怕師父黃藥師的遷怒。
於是她斷然拒絕郭家侄兒的請求,理由是怕她這個不祥人沖淡了喜氛,主婚人一職,由妻賢子孝的陸莊主擔任才合適。倒是搶著履行了長姐如母的職責——開導黃蓉。
女人家的私話,我當然遠遠避開,拉了郭靖去跟陸冠英商量。我兄弟辦喜事嘛,不能普天同慶也不能太寒酸了,多請點武林同道來觀禮,一切花費我們出就是。
陸冠英很豪爽地道後天就是吉日,全包在他身上了,立刻命人去請附近的全部江湖人,包括長住和過路。反正不費事,為了搜索漏網的金國皇孫,所有部下都派出去了。
那就沒我的事了,回去練功。穆念慈一見我就跑來,悄悄地跟我說,陳夫人,一直在對黃姑娘說,嫁人,是女人一輩子的噩夢。做姑娘時金貴無比,父母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悠哉游哉;為人婦則要上奉翁姑、中睦妯娌、下育兒女,每天一早起來劈柴燒水奉茶、買菜洗菜下廚、洗碗洗衣打掃、紡紗織布裁衣,從早干到晚,做牛做馬的,還要任勞任怨、任打任罵,否則就是潑婦,還不可以再出門了,否則就是不安於室。某事很疼,生孩子更疼,小孩子吵得很,一點不好玩……
這個,難道是梅超風守節的真實原因?嚇唬黃蓉就行了,別耽誤我妹妹。
明確告訴穆念慈,不用怕,有我這個哥哥在,一定給她找個英俊瀟灑、溫柔體貼、德才兼備、前途無量還無親無故的宋國青年將領做夫婿。
太陽下山了。看著莊丁們在竹院裡掛貼了喜字的紅燈籠,我是翹首以盼,黃藥師怎麼還不冒出來阻止這場鬧劇哩?這回,他對陸乘風應該是怒火蓋過歉疚了吧?也就不會為陸冠英解困了。至於當事人郭靖的下場……咳咳,相信郭靖的狗屎運。
不出意外的,過路的江南七俠被請來觀禮,本來在前廳和仗義疏財的陸家父子相談甚歡,一聽說要成親的是郭靖郭公子和一位黃姑娘,就破口大罵黃蓉小妖女引誘他們的乖徒弟。陸乘風想為小友化解,便讓兒子去請郭黃前來,勸解中,從五怪口中得知他們反對是因為黃蓉乃東邪之女,激動不己,忙向黃蓉表明出身,自告奮勇,要竭盡全力成全她和郭兄弟,可惜,被小師妹婉拒了。
江南五怪見陸乘風雙腿俱斷,要坐輪椅,陸冠英是枯木的徒弟,顯然都武功不濟,依然囂張狂妄,氣焰熏天,你一言我一語的,逼郭靖立誓再也不見妖女。郭靖不善言辭,又尊師重道,只會跪在地上求情,反覆說「蓉兒很好」,做微弱又微弱的抵抗。
黃蓉既感動又生氣:這個傻子,明明有十五招降龍十八掌,足以把那群醜八怪全打趴下,何必屈膝。能為了自己抗師,就不能做得更多一點嗎?陳師兄為了梅師姐,連我爹的九陰真經都敢偷呢。
吵鬧間,門外一聲長笑,踱進一個葛衣蒲扇、白髮白鬚的老人,笑吟吟地道:「這裡怎麼了,棒打鴛鴦?」
韓寶駒脾氣暴燥,怒氣沖沖地道:「我們教訓自己徒弟,老傢伙你少管閒事。」
等他說完,領老人進來的金頭鰲石威才上前介紹,「莊主少莊主,高手,高手啊,他舉了個裝滿水的水缸,還能在水上行走。」手舞足蹈,語無倫次,怎麼看都是因為太興奮了才失禮。
眾人大驚,陸乘風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道:「晚輩陸乘風,不良於行,不能恭迎前輩大駕,尚請海涵。敢問前輩怎麼稱呼?」
老人冷冷地上下打量韓寶駒,從鼻子裡哼出聲來,「老夫裘千仞。」
鐵掌幫幫主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鐵掌輕功雙絕,名震天下,可是有資格參加華山論劍的絕頂高手。人的名,樹的影,縱使銷聲匿跡二十年,「裘千仞」三字報出,依然無人不敬,五怪氣焰頓消,又是一番「久仰」。
陸乘風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
裘千仞道:「金使常山郡王昨夜過太湖往蘇州,如今整支隊伍和宋國派去迎接的兩千官軍都無影無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此事,陸莊主怎麼看?」
陸冠英想到太湖水寨人多口雜,此事實難隱瞞,搶先道:「昨夜湖上有大風浪,也許是太湖水神不忿金人侵我大宋。」
裘千仞皺眉道:「少莊主,老夫是為你好。你是怕那位小王爺記恨嗎?罷了,你放了他,老夫擔保你無事。」
陸乘風苦笑道:「不敢隱瞞裘前輩,聽說那小王爺風流得很,攜美夜遊太湖,實不在隊伍裡。裘前輩尋錯地方了。」
裘千仞沉聲道:「老夫從蘇州知府衙門來,其他地方官,亦無消息。只可能,小王爺已遭不幸,或者,身陷囹圄。」
陸乘風歎道:「此事複雜,一言難盡,晚輩自當詳述前因後果,前輩現在就不要苦苦追問了。難得前輩和七俠大駕光臨,寒舍已備下宴席,尚望賞光。」
裘千仞對於陸乘風竟不聽話地立刻交出金使,頗為不悅,但他涵養甚好,也不動怒,只是倨傲地入席。
朱聰輕聲道:「似乎姓陸的擒了金使,還是位王爺,我等暫忍一時之氣,虛與委蛇,只要能殺了金使,必可破壞和談,讓金宋繼續打下去。」笑著大聲道:「我們兄弟七人,只是跟黑風雙煞有仇,陸莊主樂善好施,仁名素著,我等欽佩得很,更何況有裘前輩在場,小輩們的事情,日後再說。靖兒,過來,你和我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