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黃蓉跟著群盜回莊,待眾人離船後,才趁人不覺,飛身上岸,仍然從莊後圍牆跳進,回到臥房,裝做才睡醒的樣子大開房門出去。
莊主陸乘風著人請他們去書房賞畫。黃蓉去後,笑盈盈地道:「莊主,我有兩個朋友,久無音訊,可否請莊主幫我找找?他們一個叫楊康,一個叫穆念慈,一男一女,以前曾說過想看太湖風光,也許就在這附近。」
郭靖大驚:「蓉兒,你幹嗎讓陸莊主找阿康?」
黃蓉道:「怎麼不能?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不擔心他們嗎?」湊到郭靖耳邊,壓低聲音,「傻哥哥,陸冠英要殺的只是金使完顏康,只要楊康真的心向大宋,你我又不會揭他**,他一個宋人,怎麼不能也來做客?」
郭靖聽得連連點頭,「你說得對。好久沒見到阿康了,我也挺想他的。」
一點小事,陸乘風讓書僮去跟管家說聲,三人繼續賞畫,當然,是陸黃評,郭靖聽。
不想片刻間管家就跟書僮一起來了,恭敬行禮後稟道:「老爺,您要找的楊康,是不是全真教長春子門下那位?他昨夜四更天時來莊上投宿,現在就在蘭園。他還帶了兩個女子,年輕的正是姓穆,說是他妹妹,年老的說夫家姓陳,是他姨娘。」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楊康你好大的膽子。黃蓉嗖地站起,「就是他。莊主,我們先去看看他,待會再聊。」拉著郭靖,一溜煙地跑了。
到蘭園問了那的丫鬟萍兒,楊康是一人住正房,吩咐了不要打攪他;他那位恪守禮節的姨娘陳夫人眼睛不便,為了照顧她,穆念慈和她同住於西廂房。
黃蓉讓萍兒去廚房拿了盤點心來,自己托著,推開西廂房的門就走進去,盡量溫柔地道:「陳夫人,穆小姐,請用點心。」
穆念慈本來坐著玩自己的頭髮,聞言驚訝抬頭,才說了一個「黃」字,見黃蓉猛搖頭,又把話嚥了回去,只淡淡道:「放在桌上吧。」
黃蓉仔細打量了下那陳夫人,一身黑衣,梳著高髻,鬢簪白花,端坐不動,她在房裡還戴著重重面紗,手也攏在袖中,全身上下不露半點肌膚。戲文裡,因為地位差異而棒打鴛鴦的豪門頑固老太婆,一定都是她這副陰森森的樣子。
看不到她的手,不知道她會不會武功,黃蓉向穆念慈招招手,指指門外,又指指嘴。
穆念慈看懂了,走到陳夫人面前一福,「姨娘,我去院子裡走走,不打擾您休息。有什麼事,您大聲叫我就行,我就在院子裡,不會走遠。」待陳夫人點頭,這才跟黃蓉出去。
黃蓉扯著穆念慈直走到東南角的梧桐樹下,一臉調笑地道:「穆姐姐,你跟楊大哥在一起了是嗎?這些日子,都發生了什麼?說給我聽聽。」見穆念慈面紅耳赤,瞟了眼跟上來的郭靖,招呼都不打,又把頭垂到了胸口,更是好笑,「靖哥哥在,你不好意思是嗎?我們把他趕走,你跟我一個人說。姐姐你可真厲害,能讓那根木頭開竅,快詳詳細細地都說出來,讓我也學習一二。」
連哄帶騙,終於把楊康近日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弄清楚了。什麼詐死脫身、再也不回金國,黃蓉是一個字也不信,但那所謂的陳夫人,竟是名叫梅超風嗎?
黃蓉惋惜地道:「原來姐姐你還沒成功啊。對了,太湖銀魚鮮美無比,姐姐你要不要去廚房給楊大哥做上一份銀魚羹?七公說過,要拴住一個男人的心,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拴住他的胃。靖哥哥就很喜歡吃我做的菜,姐姐你要不要試試?」
待穆念慈滿懷希望地走後,黃蓉鄭重地道:「靖哥哥,我現在要去見一個壞人,你在外面等我,我若大聲叫你,你就進去救我。」一個人又進了西廂房,看著梅超風,緩緩地道:「『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爹爹這副對聯就刻在積翠亭上,你還記得嗎?梅,若,華。」
梅超風大驚,顫聲道:「你……你叫爹爹……你是師父的女兒嗎?師父呢?」
黃蓉冷笑,「好啊,你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你,你親自瞧你來啦!」
一聽之下,梅超風只嚇得魂飛天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不知如何是好。有心要叫小王爺,卻知他劍法未成,不是自己師父的對手,以他的自私,又怎麼會為自己招惹東邪這絕頂高手?忽然想起:「師父立誓不離桃花島,怎能到這裡來?只因如此,我和賊漢子盜了他的《九陰真經》,他才只有乾生氣,不能出島追趕,我可莫被人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連轉兩個圈子,凌空揮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落英神劍掌」中的一招「江城飛花」,叫道:「這一招我爹爹教過你的,你還沒忘記罷?」梅超風聽到她空中轉身的風聲,哪裡還有半點疑心,舉手輕輕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
「這的莊主說有些藏畫,請爹爹鑒賞,他們在書房呢。」黃蓉歎道:「梅師姊,唉,我知道你的遭遇,你眼睛瞎了,陳師兄也死了,這麼多年,你也吃夠苦頭啦。只是你畢竟是叛師出逃,爹爹不得不罰你,不如這樣吧,你先立幾件功勞,待會爹爹來了,我替你求情。爹爹最肯聽我的話,必能饒你。」
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為她向爹爹求情,登時精神大振,急道:「小師妹隨便吩咐,任是什麼天大的難事,師姐也一定給你辦到。」
黃蓉微笑道:「哪有什麼天大的難事呢,我認識的一個姐姐看上了一個公子哥兒,我怕她吃虧,想幫她打聽清楚那人的品性。」
梅超風苦笑:「小師妹你可真會刁難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連面都不知,哪能知心呢?不過你也不用得意,我是瞎子,但我有個侄兒,善測人心,我叫他去好了。你要查誰?」
黃蓉悠悠地道:「我這個姐姐,名叫穆念慈,她看上的人,本名完顏康,現在改叫楊康。我要知道此人的所有事情。」
梅超風沉默了會,再開口,已是語氣冷淡,「俗話說,有情人終成眷屬,小師妹何必替他人操心?」
黃蓉冷冷地道:「梅超風,你是不是忘了我爹爹懲罰人的手段?爹爹最恨金人了。再說,你對他如此好,他對你,可是未必。」
梅超風搖頭道:「就因為師父最恨金人,我才不可以照你的意思說他如何不好。當年,要不是他救我,我早活活餓死啦。」
黃蓉道:「他是看你武功好,想利用你,何恩之有?這麼多年來,你替他做了多少事?如今不是你欠他,而是他欠你。」
梅超風摘下面紗,張開眼皮,露出兩個空空的眼窩,自嘲地道:「看著我,別總忘記我是瞎子。一個瞎子,能做什麼?又可能知道些什麼?十二年來,我就是給他掃掃後園的落葉,三餐都有丫鬟送來,我都不出園門的。一定要說他利用我,那就是讓我殺了私入後園者。其實,後園根本沒有秘密,那些探子見那就我一個瞎子,以為裡面有寶貝,不斷地闖進來,正好給我練功。康兒說,這就是直鉤子釣魚——願者上鉤。根本沒有餌,魚兒反而不信這是魚鉤,搶著去咬,就上鉤了。那時,他才七歲。」頓了頓,語重心長地道:「小師妹,你是師父的女兒,我才跟你說這麼多,我相信你聰明地能明白。康兒善測人心,跟他作對是自尋死路。他的性子,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有以報。你別招惹他,會連累師父的。」
七歲?師姐一定是在嚇唬我。黃蓉好笑:「你沒見過我,不相信我鬥得過楊康也就罷了,你居然連我爹爹都懷疑?他可是聰明絕頂,武功絕頂。」
梅超風道:「師父是聰明絕頂,只是他會的實在太多了。」一想到小王爺也是天生的絕頂聰明,卻把詩詞曲賦琴棋書畫這些閒雜事等一樣樣地放棄,專攻權謀劍法,梅超風就打心底裡泛寒,為師父擔憂,「康兒最講風度,作風正派,不會跟你有過節,你找他的麻煩,只是因為他的身世,怕他會對宋國不利吧?今天的事,我不會跟他說。到此為止吧,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宋國那麼多文臣武將,還要你一個小姑娘操心國事嗎?」
和歐陽克一戰,大耗真氣,我沐浴後就打坐,直到次日上午,才覺恢復,小睡一覺,中午才開門出去使喚人。
一個丫鬟送了洗漱用具來,道:「楊公子,我家少莊主已回來了,和莊主都在花廳相候,請您醒後過去坐坐。」頓了頓,又道,「現在已是未時三刻(十五點),楊公子想點什麼菜?婢子這就讓廚房做,只是需等等,還請楊公子海涵。」
我在洗漱的空隙裡說道:「貪睡懶覺,我活該錯過早點午飯,不好意思再要廚房另外給我做,你拿些點心來就行了,我吃點就去拜訪你們莊主少莊主,謝款待之德,別讓他們久等了。我妹妹姨娘呢?」
丫鬟道:「她們早醒了。陳夫人說她,她……未亡人不便見客,一直都在房裡,萍姐在伺候著。楊公子認得郭靖郭公子吧?」
我點頭道:「認得,我和郭靖和結拜兄弟,怎麼了?」
丫鬟道:「郭公子和一位黃公子早幾天住了進來,他們聽說楊公子也來了這,說認識你,就去找了穆小姐,和她在房外聊了好久。楊公子,那位黃公子,雖著男裝,其實也是位姑娘,郭公子又是你義兄,當可放心。」
我奇怪地道:「我沒不放心啊,你幹嗎一個勁地解釋?」
丫鬟驚訝地道:「令姨陳夫人謹言慎行,足不出戶,還一直戴面紗,你們家這麼講究禮儀,穆小姐卻和男子見面說話,這……這……當然要跟楊公子說清楚了。」
我洗好臉,擦乾,扔了面巾,隨意地道:「只是我姨娘很講究,我無所謂,我那個妹妹姓穆,是認的乾妹妹,姨娘根本不會管她。」
丫鬟喜道:「那婢子就放心了。穆小姐人很好,婢子們可不想她有什麼磨難。婢子這就給楊公子拿點心和茶來。」端了臉盆等物轉身離開。
看著這丫鬟的背影,我發現我錯了:原來穆念慈也是很有本事的——她善於和群眾打成一片。統共才六個時辰,一不用錢二不用權三不用勢四不用貌(都是女人),就能得其真心相待,時間長了還得了?收買人心的天才啊。
先去給姨娘請安。
一進去,梅超風就跳起來抓住我手腕,急切地道:「康兒你傷好了吧,我師父來了,你快帶我離開。」
穆念慈掩口驚呼,我驚訝地望了她一眼,拍著梅超風安撫道:「別怕,我在這裡。怎麼回事,你說清楚,我好安排。」
梅超風定了定神,道:「先前我小師妹,就是我師父的女兒來找過我,問……問穆念慈的事。她說師父來了,就在莊上。」
聞言,我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梅姨你上當了。這落腳處是我挑的,會撞上你師父嗎?那個黃蓉,學你跟人私奔啊,她更怕被你師父捉回去。放心,我們就住在這裡。」
「這樣啊,嘿,那小丫頭,說的跟真的似的。」梅超風道,「你說我師妹怎麼了?」
一安心就聊八卦,看來即使是鐵屍也不能免俗嘛。我道:「她看上了我義兄郭靖,一個很天真很純樸很厚道、一心想做大俠的好人,你師父什麼性子,一定不允的,所以他們兩個就逃了。」
梅超風突然翻手掐住我脈門,皺眉道:「康兒,你怎麼知道我師父什麼性子?你打聽過我,還有我師父,是嗎?」
我悠然笑道:「梅姨,你該不會以為,我會容身份不明的人待在我家裡吧?至於你師父,我被丘處機帶出去後,就打聽了下江湖上所有的絕頂高手。知道你不是奸細就行,這麼多年來,我何曾薄待了你。好了,這種陳年往事有什麼好提的,我跟你說,據我所知,他們兩個是這麼認識的……」娓娓說了一遍燕無痕告訴我的本年最古怪愛情故事。
梅超風聽得連連搖頭:「小師妹太傻了,那郭靖有什麼好,哪裡配得上她?仗義疏財,扶危解困?呸,我說他是聽說小師妹是女的才著意討好她。」苦惱地道:「小師妹說會幫我向師父求情呢,康兒,你說,我是信她呢,還是送封信給師父?」
嗯?天啊,梅超風居然不同情同樣深受壓迫、婚姻不得自主的黃蓉?我無奈地道:「打你的如意算盤吧。黃藥師就一個寶貝女兒,出走半年,他還不出島來尋?誰知道他現在在哪,我們怎麼通知他?」
梅超風道:「那你想個辦法分開他們。」
穆念慈忍不住道:「陳夫人,你怎麼可以這樣。郭大哥是好人,他和黃姑娘是真心的。」
梅超風鄙夷道:「小丫頭懂得什麼,你眼裡的好人都是什麼人啊,康兒這樣?這小子明明壞事做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肯結拜,那個郭靖一定也是心計深沉。」
穆念慈還想再辯,我示意她出去,她站起說燉了湯,現在去拿來。我在她帶上門後方在梅超風耳邊輕聲道:「梅姨,黃蓉沒那麼好,關心穆念慈。你可以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你師門,而且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麼多年裡,你偶爾也聽到了幾個我屬下的名字吧,我警告你,不得提任何人名。」
梅超風低聲道:「我不會主動提起,但我也不能騙我師父。」
我輕笑道:「你師父是個空想家,自負文武雙全,怨憤世道不公,英雄無用武之地。他看不起小卒子,不會問起的。梅姨你放心,我現在無權無勢,日後還有用你之處,自然會設法讓你師父重新收你為徒。」
穆念慈端了一盅銀魚羹回來。我笑道:「梅姨,說了這麼多,你該相信阿靖是好人了吧?你還不信的話,晚飯去廳裡吃吧,我介紹你們認識。我現在要去拜訪這的少莊主,走了,晚上見。」
穆念慈急道:「你不先吃一點嗎?」
我搖搖頭,「我不吃銀魚。」趕緊走,去陸冠英那吃點心好了。
梅超風拿了勺子試了下,「味道還行,丫頭廚藝不錯嘛。我喜歡吃銀魚,反正你也閒著沒事,以後每天做吧。」
穆念慈急道:「陳夫人,這是做給阿康的。」
梅超風放下勺子,歎道:「丫頭,你陷得很深啊。脫身吧,你太善良,康兒太狠毒,你們合不來的。」
穆念慈咬咬嘴唇,道:「這是我們的事。」頓了頓,又遲疑地問道:「你先前問阿康傷好了沒,他受傷了嗎?」
梅超風聳聳肩,「也許吧。他打架贏了,應該大吹特吹的嘛,居然一個人躲房裡,不讓人打攪,應該是要療傷。何況,我師妹來時,他都沒動靜。歐陽鋒比之王重陽只差一線,康兒算能從歐陽克手下活著回來就已經很好了。」
穆念慈又驚又怒,「你知道阿康危險還扔下他一個人?」
梅超風不再說話,心下暗歎:這孩子真是太天真了,他武功不濟,自有別的手段,知道的太多,會很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