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也著人去蘭園請我,向裘千仞介紹這是全真教少俠楊康,長春真人門下,現在在莊上借宿。丘處機名氣大,裘千仞總算是點了下頭,算是招呼。五怪都對我怒目而視,大概是從郭靖口中知道了是我勸他早點和黃蓉成親。彼此看不順眼,我就沒理五怪,坐到陸冠英邊上。黃蓉郭靖分開兩桌,還是凝視對方,真是情深意重。至於梅超風穆念慈,貞婦淑女嘛,絕不拋頭露面,就在房裡用飯。
裘千仞坐在首席上,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
如此神乎其技,足見他內功精深,眾人相顧駭然,我心裡卻是一讚:大用騙子,韓侂胄的愛好和我一樣嘛。真虎難馴,但何必真虎?反正沒人細看,紙老虎就行了。
裘千仞對技震全場的效果很滿意,又笑著勸酒。突然,旋風般闖進兩人,是一身黑衣的梅超風抓著個丫鬟的肩膀,跟著,是一臉惶急的穆念慈追了來。
沒有面紗遮擋,五怪和陸乘風都認了出來,不禁驚呼出聲。
我還是「試圖挽回」,立刻站起道:「你跑出來幹什麼?你這副尊容很嚇人的,我早告訴你了,上哪都得戴面紗。快跟我回去。」就想帶她離開。
那丫鬟萍兒緊皺眉頭,忍痛叫道:「陳夫人,到了,你放了我吧。」一脫制錮就撲到陸乘風腳下磕頭,邊飲泣邊道:「莊主恕罪。穆小姐很關心郭公子和黃小姐,他們婚事遇阻,婢子一時嘴快,說了出來,陳夫人一聽說郭公子的師傅是江南七俠就逼婢子帶她來……」
梅超風一放開丫鬟,兩隻骨節突出的手就搭上了我肩膀,陰森森地道:「康兒,你瞞得我可真緊啊。要不是這丫鬟多嘴,可就讓仇人從我眼皮子底下跑了。」
被當場抓住,我還是有一點小小的不好意思的,不能推卸責任也要拖人下水,「別光怪我,你的寶貝師妹,不也一樣不告訴你嗎?」
梅超風喝道:「你是我侄兒!」
從來以為跟梅超風是公平交易,兩不相欠,原來,她真的當我是親人嗎?搞得我愣了半天,才能給她完美的理由,就是傷感地道:「你報了仇,就會去尋姨父了。」
康兒是怕我自殺殉夫?梅超風一陣感動,怒火頓消,柔聲安慰:「放心,至少在你劍術大成前,我不會死的。我答應過要帶你闖蕩江湖,今日報了仇,以後,去哪都由著你,我會陪你。」
我認真地教育她:「你錯了。人活著,一定要有個目的,為達成這個目的而努力,每天都有事可做,每向目的接近一步,都會由衷地高興。沒有目的,那就是行屍走肉,每天無所事事,度日如年,那種空虛,能折騰得人不想活了。這些年你住在我家裡,還是受了不少委屈吧,以後還會有更多的苦頭要吃,一生的黑暗痛苦,豈是七命能夠償還的?你還能活很久很久,這唯一的事,何必著急?慢慢整治。至少,要讓他們也受十二年的罪。」
梅超風皺眉道:「你是說,抓了他們每天用刑?你……有地方關嗎?」金國應該是派了很多密探到宋國的,莫非,康兒能掌握他們?還說要躲皇帝呢,就知道這小子有準備。
真是太純潔了,我都被她搞得沒脾氣了,要不是因為她瞎了眼,我一定要她看看歷代后妃傳。「十大酷刑裡,剝皮、剔骨、腰斬、車裂、縊首、宮刑、刖刑、棍刑、灌鉛,傷的只是身,最後一刑,謂之心刑,才是真正的酷刑。就是要由心而發,斷人念想,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夜倍受煎熬,永墜阿鼻地獄,世世不得超生。」
五怪大嘩。韓寶駒拍桌大罵:「就憑你們?」朱聰搖著扇子道:「我相信楊夫人是非分明,是不會和鐵屍梅超風有什麼牽扯的,楊康你認她為姨,不知令師知道了會是什麼想法。」柯鎮惡則道:「承蒙指教,我等當逐一嘗試這十大酷刑。」
陸乘風語重心長地道;「楊少俠,你出身名門,就該潔身自好,豈可結交匪類,還想為虎作倀?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陸某薄有微名,當與七俠一起面謁令師,為少俠緩頰。」
梅超風桀桀怪笑起來:「姓陸的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我只是練功,你才是太湖水匪的頭子呢。再說,我這點道行,比起康兒,真是小巫見大巫,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康兒,當年,為了本經書,全武林都追殺我和你姨父,都是我的仇人。你的劍法需要實戰才能提高,跟我血洗江湖,怎麼樣?」
這話深得我心,議和在即,我正覺得江湖人麻煩呢。眼睛一亮,我歡欣地道:「好啊。今天先解決了五怪,明天我們就開始掃蕩武林,先去哪,霹靂堂怎麼樣?」
陸冠英皺眉道:「楊兄,你性情怎麼完全變了?你本來彬彬有禮,現在卻這麼偏激。你,可是有過什麼不愉快?你可以說出來,憋在心裡,就成魔障了,會迷失自我的,你現在就有點入魔了……」
我輕蔑地一笑,傲然道:「什麼入魔,我就是魔。」
穆念慈輕聲勸我:「冤家宜解不宜結……」
我鼓掌贊同,「沒錯,冤冤相報何時了,很多年前,我姨娘姨父殺了飛天神龍柯辟邪,後來,那傢伙的弟弟飛天蝙蝠柯鎮惡在蒙古見到他們,糾集了其他六怪設伏暗算,打瞎了梅姨,害死了姨父。所以,只要結怨,就一定要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穆念慈一臉震驚和不信,大聲道:「郭大哥是你義兄!」
我輕鬆地道:「我知道啊,我不會殺郭靖的,五怪跟我可沒關係。」
郭靖緩緩站出來,道:「阿康,我並不想和你衝突,但你不能這樣。你要幫梅超風殺我師父,就先殺了我。」
「不自量力,我成全你。」梅超風說了一句,抽出毒龍鞭就想一鞭子打死他,嚇得我趕緊阻攔,握了她的手,在手心迅速寫了「從我,包你回師門」這幾個字,梅超風毫不猶豫地就緊了緊手。我知道她是答應了全聽我的,遂對郭靖笑道:「阿靖,你一定要攔著,只好我們吃虧,不報仇了。不過黑風雙煞聲名赫赫,卻一齊栽在不入流的江南七怪手裡,這事兒傳出來,別人還以為我姨娘姨父浪得虛名呢,連帶著,也會懷疑他們師父東邪是不是就靠著奇門遁甲之術保命。正好,這位裘先生是江湖名宿,不如雙方對質,在他面前將當年之事說個清楚,就托裘先生傳言江湖,讓全武林都知道,七怪只是運氣好,並非我姨娘姨父武功不濟。如何?」
五怪商量了一下,不解其意,最後柯鎮惡拍板:「身正不怕影斜,我們殺陳玄風是為民除害,有什麼不能說的?說,看看楊康能搞什麼鬼。」
這段時間,我讓穆念慈去收拾行李,到我房裡把我的劍拿來。和陸氏父子破臉,不好再住這裡,一會我們把當年的經過說清楚就走了,絕不會傷害郭靖。這麼說,她才肯去,動作倒利落,沒一會就回來了。
見我取劍在手,陸冠英使個眼色,示意金頭鰲石威也出去拿兵器回來。
裘前輩對江湖秘辛很有興趣,滿口答應,一定會替我們將真相公之於眾。
我道:「梅姨那時就瞎了,很多事情不清楚,請七俠說吧,我姨父死的那天的所有事情,照先後順序說,我很想知道郭靖怎麼會出現的。」
朱聰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在下就當仁不讓了。其實上次見面時我們已經說過一遍了,那時你一個人落在最後,不知想什麼,才不知道此事。哼,你不是江湖人,恐怕都不知道你的梅姨姨父幹過些什麼吧?我就再給你講一遍當年的事。長話短說,十二年前,我們兄弟七人終於在蒙古大漠找到郭靖,他的資質……唉,我們想看看他的膽識,讓他半夜去山上找我們。當夜,我們等在山上,將至亥時三刻,發現九堆骷髏頭,大哥認出是黑風雙煞的傑作,我等決定為民除害,就埋伏起來。等了片刻,鐵屍先至,拿活人練摧心掌,之後我們大戰一場,正好烏雲擋住月亮,黑不視物,大哥便趁機打瞎了鐵屍的眼睛,我方已有三人重傷。她召喚銅屍,這時正好靖兒來了,銅屍趕來時就抓了他,七妹去救靖兒,卻不是對手,五弟為救七妹,被銅屍殺了。也是天理昭彰,靖兒有把鋒利的短劍,他鬼使神差地拔出短劍,又無巧不巧地刺入銅屍的命門,銅屍立時斃命,這才解了我等的危機。鐵屍帶走了屍體,我們葬了五弟後再去找鐵屍,沒找到,只是見到兩頭豹子在啃銅屍的屍體,我等念著人死仇消,趕走豹子,重新下葬了銅屍。這就是當年的事,鐵屍,不錯吧?」
梅超風陰沉沉地道:「似乎不錯。」
我微笑著道:「朱二俠,在下想問你四個問題。一,你們有什麼理由和我梅姨姨父為難?要說他們殺人,證據呢?誰死在他們手裡了?總得有名有姓吧。官府有案底嗎?發過海捕公文嗎?你們是當事人,不能做人證,另外還缺物證。總不能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朱聰語塞,柯鎮惡陰惻惻地道:「練九陰白骨爪要用人頭,還要把人頭分成三份,成三角狀,兩份之間距離一百步,每份又有三堆,每堆九個,上一中三下五,他們一直這麼幹,你認識梅超風很久了吧,沒有見過嗎?」
我很乾脆地道:「沒這回事,我看梅姨是對著石頭練的。倒是你們,原來我第一次見到你們,就是那天,我親眼見到你們殘害生靈,用毒鏢射大雁,而梅姨,她在我家住了一十二年,從未殺生。」
郭靖插話道:「是真的,我看到過,每個骷髏上都有五個指洞,世上只有他們兩人的九陰白骨爪才能做到。」
梅超風得意地道:「當然啦,我的九……」
我回頭衝她喝道:「你給我閉嘴!」再轉頭繼續對朱聰道:「請教朱二俠,屍體要多久才能爛成骷髏?」
朱聰眼珠亂轉,不答。
我自顧自地接下去道:「眾所周知,黑風雙煞盜了其師的《九陰真經》出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很多江湖人追殺他們,所以他們一直東躲西藏,不得安生,在哪兒都呆不久,頂多三兩月,就得搬家。我梅姨姨父居無定所,如果是他們殺的人,你們看到的一定是新鮮屍體。阿靖看到的是骷髏頭,不是死人頭,這就是關鍵。有骷髏,可以說曾經有死人,但是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前死的,跟我梅姨姨父有什麼關係?這種有五個指洞的骷髏頭,只能證明他們對死者不敬,把死人從墳裡挖出來了。可是,無論宋國的《刑統》還是金國的《泰和律義》,盜墓罪是指盜竊殉葬品,單挖屍體嘛,沒有定過罪名,算是給他們鑽了國法的空子,就是送他們去官府也無罪可判。而且,你們似乎忘了,十多年前正好黃河氾濫,餓殍遍地,他們撿路邊屍體就足夠用了,連挖墳都免了,他們那是清理廢物,防止瘟疫,有功而無過。再說,天道循環,骷髏骨到底是會化成塵土的,沙石塵土是一樣的,用骷髏頭練爪力和少林和尚用磚頭練掌力是一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有點驚世駭俗,可他們是東邪的徒弟啊,不邪豈非忘本?既然他們無罪無過,清清白白,你們怎麼可以對奉公守法的無辜良民包藏禍心,埋伏暗算他們?五位怎麼解釋?」
眾人愕然,氣氛沉悶而壓抑,只有燭火的「辟啪」聲。
梅超風突然大笑起來,打破寂靜:「康兒,難怪你敢自稱天下第一辯士,我算是見識到你的口才了,三言兩語就能顛倒黑白,原來我和賊漢子都是好人啊,不錯不錯,你繼續說。」
我忍住笑道:「第二個問題,照朱二俠所說,如果不是正好有烏雲擋住月亮,你們七對一,埋伏加圍攻加暗算,都不是梅姨一人的對手,何況還有我姨父呢?你們武功比他們差得太遠了,發現骷髏頭後,怎麼敢不逃之夭夭呢?活得不耐煩了?怎麼不找根繩子自己吊死?你們敢壯著膽子留下,是胸有成竹了吧?從結果上看,他們兩個高手,一死一傷,你們七個人才死了一個,果然是力不及智。敢問諸位的克敵妙計是什麼?別說你們算好了在哪招時正好有烏雲蔽月。」
朱聰陰沉著臉道:「沒有什麼妙計,我們兄弟不過是憑血氣之勇,欲為世間除一大害。」
我不屑地道:「不說算了,我還猜不出來嗎?第三個問題,你們說日間就叫阿靖夜裡上山,後來你們才發現我梅姨姨父的蹤跡,你們有七個人,怎麼不分一個去通知阿靖不要來?或者,你們早就發現他們在那山上,才讓阿靖夜裡上山?有什麼人可以證明這兩件事發生的順序嗎,究竟誰前誰後?」
朱聰一甩袖子,怒道:「沒人能證明,我們說是先約了靖兒才發現他們的,信不信由你。」
我一本正經地道:「第四個問題,黃姑娘剛才也說你們近年來武功大進,梅姨遠非敵手了,敢問諸位是得了什麼奇遇?難道是吃了萬年人參、七彩靈芝、火龍果?另外,我姨父是你們安葬的,那麼《九陰真經》呢?梅姨那時剛瞎,匆匆摸索了姨父的屍體一遍,沒找到《九陰真經》,想到姨父可能是記在心裡,逃命要緊,只得扔下屍體走了。你們那時有六個明眼人,而且時間充裕……」
朱聰見裘千仞、陸乘風、黃蓉看自己等人的眼神已經變了,又驚又怒,道:「你胡說!我們從沒見過什麼《九陰真經》……」
我淡淡地道:「請五位解釋這四個問題。」
朱聰拉住怒氣洶洶的柯鎮惡,低聲向四人解釋現在的危急形勢。合計半晌,方道:「天下人都知道黑風雙煞是大魔頭,我等當年不過是行俠仗義,對邪魔外道當然不用講究江湖規矩,我等問心無愧。」
真是沒有說服力。我望了裘千仞一眼,他拈著鬍子道:「五俠說完了?那四個問題,你們還是沒有給出解釋啊,這可叫老夫怎麼幫你們呢?」
我冷笑道:「我聽說,斷案就是撥開重重迷霧,發現真相,當時的事情可能有各種不同的說法,排除所有不切實際的說法,只會剩下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它能解釋每個環節所有疑問,這個說法,不管乍一看有多不可思議,它,就是真相。我可以代江南七俠解釋,五位是要本公子說出來呢?還是自己說?」
柯鎮惡怪笑道:「你說呀,真金不怕火煉,我看你能怎麼陷害我們!」
我冷冷地道:「當時我並不在場,我只是按照七俠的敘述推測事實。真相就是,你們見到骷髏頭,知道黑風雙煞就在附近,想到,唔,應當是朱二俠想出來的妙計,黑風雙煞自視甚高,不會拿小孩如何,你們日間見到的那個有把鋒利短劍的孩子郭靖正好可以利用,於是,你們計劃好了。合該你們走運,梅姨先到,使得你們有機會個個擊破,先弄瞎了梅姨。而後,我姨父聽到梅姨求援,匆忙趕到,這時,你們安排的小孩也出場了,很順利地接近了我姨父,把短劍刺入你們所說的地方,一擊斃命。之後當然就是尋找戰利品了,你們甘冒奇險不就是為了它嗎?而且你們一定是找到了,否則你們江南七怪怎麼躲在蒙古十二年才回中原?別說你們嘉興人喜歡大漠風沙。」
穆念慈惶惶不安,囁嚅道:「阿康,別再說了,他們總是郭世兄的師父啊,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嗤道:「哦?我從前怎樣?」
穆念慈道:「你以前就是個貪玩的孩子,現在你,唉,你還是不要長大的好。」
我冷笑道:「人總是會長大的。」轉向五怪,「朱二俠,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朱聰怒道:「你含血噴人!我們江南七怪從沒……」
我淡淡地道:「你們的說法有四個問題不能解答,我方的說法能解釋所有問題,讓旁觀諸人評評,哪種說法才是真相?」
郭靖想上前,黃蓉拉他退後,道:「靖哥哥,你現在就這麼上前是沒用的,你的好義弟說的挺通的,你好好想想當時的情況,究竟是不是他說的那樣?」
雖然很恨梅超風,也很討厭這個楊康,但是拿九陰真經送回給師父更重要。陸乘風移到另一邊,與梅師姐夾著五怪,道:「柯大俠,你們說他胡說,那就反駁他,陸某洗耳恭聽。」
裘千仞搖頭歎息道:「唉,久聞江南七俠的俠名,原來……唉,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