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季衡在季氏一族遭難被劫走了數十人之後,他就給廣州大舅寫了信去。
許大舅在廣州做海外生意,因倭寇橫行,朝廷已經禁止民間和倭人有聯繫,自然也是不能和倭人做生意的,許大舅便主要做東南亞以及西方國家的生意。
雖如此,他現在家大業大,在海上很有力量,名氣自然也大,季衡不相信他和江浙一帶的海寇倭寇沒有一點交情,故而就寫信直言不諱說了這次的季家之難,希望他能夠幫忙想辦法將季氏一族給救出來。
這所謂救,其實也就是給錢買。
倭寇重利,只要有利,就不會不把人交給許大舅。
這樣的做法雖然窩囊,倒其實是最省力最有保障的辦法。
大海渺茫,那倭寇抓了人到底帶到哪裡去了,要將這倭寇找到打敗,且還要將人完好地救出來,想想就知道是可能性太低。
季衡一向心細如髮,不是那不管不顧的張狂性子,自然不會去做這樣沒有把握的事情。
許大舅收到他的信,便給季衡來了回信,爽快答應了幫忙。
但是之後一個月過去了,竟然再無消息,季衡正要寫信去詢問,許大舅就又來了消息,說的確是聯繫上了侵/犯蘇州揚州一帶的倭寇,只是這些倭寇將抓捕到的人質都轉手交給了別人,對方還守信不願意洩漏交給了誰。
許大舅又想了些辦法,又自己猜測,上一次同那倭寇一同上岸劫掠,以至於被朝廷打敗損失慘重的乃是王啟一夥,便覺得倭寇是將人給了王啟。
他轉而又去聯繫了王啟,王啟卻含含糊糊並不承認人在他那裡。
故而許大舅至今沒能幫忙救到人,怕季衡著急,就寫了這封信來解釋,又說他會繼續同王啟聯繫周旋,又找人到別的地方探聽,看人到底在哪裡,一定會想辦法將人救回來。
季衡收到這封信,倒是並不失望的。
他之後從潛入倭寇那裡的密探處得知了人質的確是在王啟處,又通過許大舅的信,判斷出王啟握著人質卻欺騙許大舅,這其中一定是有深意在的。
王啟握著人質,是想要和季家談判,得到好處,人質才算是起了作用。他卻在許大舅面前不承認握有人質,那只能說明許大舅同這個王啟之間的關係定然是非同一般,王啟知道了許大舅的意圖,迫於交情,人真在他手上,他就一定得交給許大舅,所以他只好撒謊手上沒有人。
既然如此,那王啟就該是想用這人質換許大舅給不起的東西了。
季衡有此判斷,但是此時沒有對趙致禮講。
畢竟此事涉及許大舅。
趙致禮倒是十分真誠,他知道季衡在這件事情上既悲憤又為難,季衡身為兩江閩浙巡撫都御使,位高權重,又因擔著皇上榻上之臣的名頭,正是受整個官場和百姓矚目,大家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季衡是做好了是應該,出了什麼差錯,卻是要受萬人說道,就說季氏一族婦孺被劫走海上這件事,倭寇賊寇橫行這幾年,被劫走的百姓怕是沒有一萬也有幾千之多,因倭寇海賊入了海,大海渺茫,朝廷從來不會專門出兵去救這些人,季氏一族被劫走,朝廷就出兵去救,季衡恐怕便要被那些言官直接扣上一個公器私用的罪名。
即使皇帝下了旨意說要將季氏一族被抓走的人救回來,那也改不了季衡要被說道。
趙致禮道,「季氏族人在王啟手裡之事,汪大人可知?」
季衡知道趙致禮的意思,他便說道,「我這消息也來得隱秘,汪大人當是還不知道的。」
趙致禮眼神幽黑深邃,緊緊看著季衡,低聲道,「既然汪大人不知,若是王啟真派人來聯繫你,你有什麼不方便做的,給我說一聲便是。」
季衡心裡倒是十分感動,道,「若是真需要你幫忙,我並不會同你客氣。」
趙致禮歡喜他還不曾同自己疏遠,伸手拍到他肩膀上去。
季衡吃了翁太醫的藥,月潮期間並不腹痛,但是也並沒有平日裡的那種暢快,腹部隱隱發脹,精神也並不太好,被趙致禮那一大巴掌拍在肩膀上,差點把他拍得人都側倒下去了,他還沒有出聲,趙致禮卻先驚了一聲,「哎喲,對不住,對不住,我忘了你病著,沒控制力氣。」
季衡對他笑了一聲,說,「沒事,就是身體發軟。難道你一巴掌還能把我打壞了不成。」
趙致禮也笑起來,說,「我還真是覺得我能一巴掌把你打壞。」
說到這裡,他又湊到季衡跟前小聲道,「你既然知道了你的族人在王啟那裡,難道就沒探聽到王啟在哪裡,你的族人被關在哪裡的嗎。若是有這個消息,我偷偷帶著人去把人救回來,不就得了。」
季衡道,「王啟是個老狐狸,又很是多疑,他佔據的島嶼怕是有不少,他具體在哪裡,我要是知道了,直接點了水軍殺過去了,哪裡還用等著。族人在哪裡,也不知道。」
趙致禮於是無奈歎了口氣,說,「我是不善水戰,河船倒沒什麼,我上了海船就暈,實在是老天爺看我不順眼,要給我在這裡下個絆子。要是我不暈船,定然不讓海寇在海中那般囂張。」
季衡還是第一次聽他說他暈海船,不由略微吃驚,之後又被他逗笑了,故意道,「這也是天妒英才,沒辦法的事。」
季衡做了巡撫,便總是不苟言笑,特別是季氏一族遭難之後,他就更是面容冷峻,此時這般笑起來,倒笑得像是春暖花開了一般,季衡來小日子的時候,皮膚本來就會變得更好些,一張臉盈盈然若有柔光,這一笑,眼若秋水,神色柔和,倒讓趙致禮看得癡了一下,季衡那調侃他的話,他都沒注意了。
趙致禮陪著季衡說了一大半晚的話,之後甚至也沒有回自己的住處,就住在巡撫府的客房裡了。
季衡那小日子不來則已,一來就止不住了一樣,開始兩三天季衡在床上還窩得坦然,到了四五天上發現還是血流不止,他就很是不耐煩了,翁太醫只好又給他改了藥方子吃,在六七天上才漸漸止住了,但是之後季衡就些微貧血,於是又吃了大半月的藥膳。
正月十二這一天,官府衙門也都恢復了上值,季衡便也去巡撫衙門裡看了看,等回去時,就收到了京城送來的東西,送東西來的正是抱琴,抱琴不比季衡大幾歲,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又蓄了須,以前分明是個面嫩的少年,蓄了須就像過了而立之年的大叔了。
季衡看到他倒是高興的,一番敘話之後,抱琴說了京中家裡的情況,說季氏一族出了那種事情,家裡人人都是十分悲傷的,老爺甚至因此病了一場,兩鬢白髮都生出來了,好在是現在病好了,太太許氏倒是還好,只是十分憂心他,還說揚州那裡的莊子,只要人沒事就好,裡面也沒有多少財物,讓季衡不要去擔心,然後他又說道,「就是堂侄少爺家裡太悲傷了些。」
所謂堂侄少爺,該是指的季朝宗家裡,季衡問道,「怎麼了?」
抱琴便說,「大少爺,您竟然不知嗎?堂侄少爺家裡的長公子,正是去年五月被送回老家的,上次倭寇之禍,長公子被倭寇抓走了呀。少奶奶得知這個消息,直接就暈過去了,正是我跟著太太一起上了堂侄少爺府上去的,少奶奶誰也勸不住,只是可勁地哭。堂侄少爺這麼多年了也沒納妾,少奶奶就生了盛孚長公子一個兒子,之後有個姑娘,但是也才三歲呢。現在少奶奶也不年輕了,以後哪裡還能生。」
季衡這下也跟著震驚了,他記得那份寫著被倭寇劫走之人的名單上的確有季盛孚的名兒,但是,後面寫的身份,卻分明沒寫長房嫡脈這樣的字眼兒。
季衡又去將那份名單翻了出來,仔細確認了,發現季盛孚後面什麼註釋都沒寫。
季衡低低地「啊」了一聲,之後就沒有再說話。
抱琴來,就說自己暫時並不回京了,來照顧季衡的飲食起居,而且他還帶了兩位清客前來,是季閣老安排來的。
這兩位清客,一位姓何名道明,三十多歲,正是能說會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之輩,不過既然是季閣老安排來的,按季閣老的謹慎,該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另一位姓風名紹臣,四十來歲,則是沉默非常。
季大人待清客一向很好,季衡也是,直接對兩人以先生相稱,還給辦接風宴,倒是讓兩人受寵若驚。
季衡知道父親這個安排,是因為出了季氏之難,怕自己一個人在之後應付不過來。
正月十五,單身漢季衡受邀去總督府過元宵節,汪大人看到季衡一身淺青色便服,臉色白慘慘的,迎接他的時候就「呀」了一聲,道,「賢侄,你怎麼臉色這麼不好。知道你前陣子病了,我事務繁忙沒有去親自探望,派人過去了,又回來說你無礙,怎麼現在就這副樣子了。」
季衡其實只是經期失血過多,吃些補血的就好了,他笑了笑,道,「多謝大人如此關懷,其實沒什麼事,就是氣血不足罷了。」
季衡和一群單身漢將領或者是諸如趙致禮這樣的老婆沒帶在身邊的,一起熱熱鬧鬧過了這個元宵。
遠在京城,皇宮裡也正熱鬧著。
因為皇帝要求節儉,故而宮裡沒有大設宮宴,但是家宴卻是需要的,而且他還特意施了恩典,讓宮妃的娘家人入宮來一起過節。
因皇帝帶頭節儉,元宵佳節,宮裡也並沒有前幾年那麼大肆懸掛元宵燈,只是在蓬萊池畔碧溪殿周圍掛了元宵燈,燈光透過元宵燈上的美麗圖案變得五顏六色,碧溪殿被襯托得如同仙境一般。
皇帝生怕將兒子冷到了,故而不僅給他穿得多,還用柔軟的貂裘將他裹在裡面,頭上又帶上帽子,只留了一張小臉在外面。
皇帝抱著他,在碧溪殿外下了輿轎。宮中人心險惡,皇帝生怕兒子出什麼事,故而一直將他養在麒麟殿和勤政殿,別的地方都不讓他去。
這次楊麒兒被帶到這碧溪殿來,漂亮的元宵燈簡直要看花他的眼,因為是晚上了,他本來有些犯困,此時也有了精神,眼睛咕嚕嚕地轉著到處看,還用那軟軟糯糯的聲音撒嬌地對皇帝道,「爹爹,燈。」
皇帝高興地在他嫩臉上親了一口,在唱禮太監「皇上駕到」的聲音裡進了碧溪殿。
緊接著就是一應宮妃和誥命們山呼萬歲的聲音。
楊麒兒經常被皇帝抱在腿上在勤政殿接受大臣的行禮跪拜,故而對這聲音已經習以為常了,不以為意地懶懶地打了個小呵欠,用那酷似季衡的眼睛冷清地瞄了瞄殿裡跪著的人們,正要將臉又埋進皇帝的懷裡,因太監唱了平身謝恩,宮妃誥命們都起了身來,而楊麒兒也看到了許氏,於是就一下子來了精神,肆無忌憚大聲喚了一句「喃喃」。
剛起身的宮妃和誥命們都被馬上就是太子的二皇子殿下這一聲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