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傍晚許七郎回去大太太那裡問了安,和大太太說了一聲,就一股腦又跑回仙霞居來用晚飯。
許氏這裡的廚子,除了有做淮揚菜的外,也有做京菜的,特別是做京裡的點心,很有一手,所以許七郎很喜歡在這裡蹭飯吃。
飯後許七郎又想留宿,被許氏不動聲色讓丫鬟給送回大太太那裡去了。
衡哥兒只白天看書,晚上是從不看書的,就和許氏坐在一起,他自己研究圍棋,許氏則和他說些話。
「衡哥兒,你父親來了信,派了人來接我們娘倆兒進京去。」
許氏經過一天的沉澱,說起這件大事,也已經是鎮定平靜非常。
衡哥兒白嫩嫩的小手,還帶著嬰兒肥,握著陶瓷材質的白子,手比白子更加潔白,他的手分明頓了一下,才放到棋秤上。又抬起頭來看向許氏,黑亮的眼睛宛若黑寶石,柔柔地看著許氏,輕聲說,「母親,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衡哥兒就是太聰明了,許氏一說這句話,衡哥兒就知道她有擔心季大人到時候會對衡哥兒不滿意。
許氏輕歎了口氣,伸手握住他的小手,在手裡揉了揉,道,「母親只盼著你長命百歲呢,你上學太刻苦了,不注意身子,可不行。」
「算不得什麼,又沒有挑燈夜讀,更不是囊螢映雪,頭懸樑錐刺股。」衡哥兒笑了笑,又說,「父親讓我們上京去,是不是要收拾很多東西,要回家去了嗎?」
衡哥兒說話總是能夠切中要點,而且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許氏想要衡哥兒對她撒嬌有親子之樂,卻是不可能的。
許氏略微有點遺憾,衡哥兒太沉靜了,不過,衡哥兒的從容鎮定又正好是她可以驕傲的地方,她便收起這點遺憾,說道,「的確是要回家去收拾整理東西了,這陣子家裡一定亂糟糟的,你在家裡,怕是會住得不好,要不,你就住在舅舅家裡?」
衡哥兒搖了搖頭,「母親,不用了,我和你一起回去,你不在舅舅家,我住在這裡,也很多不方便。」
許氏想了想衡哥兒的身體,認為他說的也很有理,「那好吧,就和我一道回去。這幾天,我也先在城裡置辦些東西,你需要什麼東西,也都讓買好,到時候帶進京裡去。雖然雍京是一國之都,但是很多東西,還是揚州的好,而且便宜。除了這些要用的東西,帶一些土產去送禮,也是必須的。」
衡哥兒想了想,說,「我沒什麼特別要帶的東西,明天和七郎去書局,多買些在京裡難買的書也就罷了,其他的,母親做主就好。」
許氏笑道,「你嘴裡就只有書。」
衡哥兒道,「是母親您太好,其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也不需我去想什麼。」
許氏被衡哥兒這馬屁拍得十分高興,又摟著親暱了好一陣,才放過他繼續去下棋。
衡哥兒得知要去京城,其實心裡並不如表面這麼平靜,他挺高興的,這次進京,他一定會讓他父親承認他兒子的身份。
第二日,許氏開了很長的單子讓管事去採買東西,又叫來繡坊做衣裳,讓繡坊按照現下京城裡的流行樣式做,不僅是她和衡哥兒的,連要跟著進京的丫鬟和管事媽媽也給做兩套體面的,又叫來銀樓給做京裡時興的頭面首飾……
雖然揚州是大雍一等一繁華之地,許氏住在這裡,並不會顯得俗氣,但許氏還是害怕自己進了京,衣裳首飾跟不上京城裡的時尚,讓人小瞧了去。
除了這些,胭脂水粉各種香料,她也都讓買了很多好的,到時候去了京城給姨娘們算是見面禮,用來送人也行,畢竟揚州要比京城裡便宜很多。
然後就是衡哥兒要吃的藥,又準備了不少預備著。
其他零零碎碎,置辦好了,也都用箱子裝起來,先放在仙霞居裡,到時候直接從揚州裝船上京。
衡哥兒和許七郎去書局買書,許氏身邊除了幾個頂用的男管事就全是女人,衡哥兒出門,她便也沒人安排在他身邊跟著,就去讓大太太安排了人跟著兩個人。
大太太疼許七郎,就差把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哪裡會不安排好。
不僅安排了兩個比較懂事的小廝跟著,還安排了兩個得力的管事跟著,臨著兩人要出門,又是千叮呤萬囑咐,敲打兩個小廝都說了好一陣,讓務必保證兩個少爺的安全。
衡哥兒和許七郎卻沒怎麼在意,衡哥兒是心性一向平和鎮定,出個門並不放在心上,許七郎則是能夠出門就很開心,把他母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從大門出了許家宅子,外面就是一條不窄的巷子,馬車裡面空間不大,衡哥兒先是正襟危坐,許七郎則掀開車窗簾子看著外面,車進了大街上,雖然此時時辰還早,但外面已經是熱鬧非常,叫賣吆喝的,路上偶遇說話的,馬車的轱轆聲,抬轎子轎夫的聲音,還有乞討者的聲音……
衡哥兒不由也感了興趣,探頭過去看,許七郎看他要看,就給他讓了一個位置,兩隻腦袋湊在一起看著外面。
衡哥兒面皮潔白,膚若凝脂,毫無瑕疵,許七郎側了一下頭,目光就幾乎完全被他的面頰所吸住了,然後又看到他鴉翅一般的長眼睫,黑幽幽如夜空一般的眼瞳。
許七郎看著他就不再看外面了,衡哥兒側頭瞥了他一眼,「你盯著我做什麼?」
許七郎面色一紅,趕緊又看車窗外,道,「沒看什麼。」
衡哥兒蹙了一下眉頭,他就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衡弟,你看有賣面人的,我們下去走路,邊走邊買東西,怎麼樣?」
衡哥兒對小孩子的這些愛好不感興趣,說,「你要下去就下去吧,我就這樣坐馬車去。」
許七郎就覺得很沒意思,也不說要下馬車了。
揚州文風十分之盛,昭元元年大比狀元就是出自揚州,這裡書局自然也不少,甚至有專門的一條街,這條街除了書局多,也有古玩鋪子,文房鋪子,樂器鋪子,裝裱鋪子等等,兩人在街口下了馬車,馬車伕就把馬車趕到附近的馬車驛站去等,跟著兩人的小廝和管事就趕緊跟上兩人。
衡哥兒是個漂亮得有些過分的孩子,人小卻氣定神閒,很有些違和感,他帶著許七郎先進了一家書局,然後他就開始淘書,許七郎則去翻坊間話本,這些話本,多半是葷素不忌的,而且還帶各種帶勁的插圖,甚至專門的春宮也會放在書攤稍稍隱蔽的地方賣,民間接受能力十分強,根本不以為意。
許七郎虛歲十歲,實歲才九歲,在現代,那還是實打實的兒童,不過在孩子一向早熟的古代,十二三歲就開始給安排通房丫鬟了,許七郎去翻話本,書局裡的夥計也沒說什麼。
衡哥兒則是挑了當朝大儒宋伯齋先生新出的一本庭訓冊子,又買了一套《資治通鑒》,交給旁邊跟著的小廝抱著,又看到了架子上有一套《夜航船》,不由眼前一亮,他人太矮,拿不到,就對小廝說,「許前,你將那套書拿了。」
許前手裡抱著書,沒法子拿,就只好把手裡的書放到旁邊凳子上,再去拿書時,已經有另外一個人將書拿了。
許前只好看向衡哥兒,衡哥兒則看向那個搶走書的書生,書生一身月白直裰,戴著文士巾,面如朗月,目似晨星,端的是十分俊朗的容貌,一身風流。
他正要抱著書去付賬,發現衡哥兒盯著他,他只好停下了步子,看向衡哥兒,因衡哥兒十分好看,像個雪娃娃,他臉上就不由帶上了笑,道,「這位小公子,你這樣盯著我,有何見教?」
衡哥兒說道,「你手裡的書,是我先看上的。」
書生愣了一下,笑著道,「你喜歡這個書?」
衡哥兒神色從容,「是的。」
書生叫來夥計,「張岱先生的夜航船,你們這裡還有嗎?」
夥計說沒有了,只有這一套,書生只好對衡哥兒說,「只有這一套了,我將這書讓給你,我再去別家看看。」
衡哥兒看他這樣謙讓,自己也不好沒有禮貌了,只得說,「不用了,你留著吧,我去別家看看就好。」
書生還要說什麼,從另一邊轉過來另外兩個書生,說,「文淳兄,你可好了,我們走吧。」
蘇文淳只得對衡哥兒道,「那有勞小兄弟去別家看看了,這套書,你就讓給我。」
衡哥兒點了一下頭,另外兩個書生看蘇文淳在和衡哥兒說話,就覺得詫異,「這是誰家的孩子?」
蘇文淳道,「他也想要張岱先生這套書,不免讓他割愛了。」
其中一個就說,「他這麼小,只怕字也不認識幾百吧。」
衡哥兒沒說話,只是淡淡看著他們,小廝許前要上前辯論,被衡哥兒拉了一下袖子,只得忍了,蘇文淳大約也是認為衡哥兒字也不認識多少,所以就沒有說同窗什麼,只是又和衡哥兒點了一下頭,去找夥計付了賬,抱著書和同窗離開了。
許前畢竟還是知禮的,等他們走了,才說道,「看他們這個樣子,倒像是梅花書院的書生,只是卻這般不知禮。」
書局夥計則道,「他們都是梅花書院的,剛才那位買書的公子,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呢。」
許前不以為意,「怎麼個有名法,不是還沒中進士嗎,還不是在書院裡做學生。」他這樣說,不是看不起讀書人的意思,其實只要是讀書人,就是很受人尊敬的,他只是假了衡哥兒父親季大人的威罷了,季大人當初可是考的二甲前幾名,現在又做到了侍郎的官位上,怎麼著,這些書生在他面前,也都算不得什麼。
夥計很瞧不上許前這做小廝的,就說道,「雖然現在沒中進士,但以後中進士也是簡簡單單的事情。梅花書院裡,稱文才第一的是誰,蘇子淳,就是他了。你不會連蘇才子的大名也沒聽說過吧。」
許前當然是聽過蘇才子的事跡的,正要辯駁,衡哥兒就仰著頭看了他一眼,許前已經十六歲了,比衡哥兒大不少,但是衡哥兒這一眼,卻看得他閉了嘴,衡哥兒說道,「我們一會兒去別家再看看就好,何必因這些事多嘴。中進士是不是簡單的事情,即使皇上也說不得准,誰又能說他說的就是准的。」
說完,就去找許七郎,也不管那個夥計面色漲紅說不出話來,反而是許前笑盈盈抱著書放夥計跟前讓算賬。
許七郎正偷偷摸摸翻著一本書,衡哥兒拍了他的胳膊一巴掌,把許七郎嚇得不輕,看到是他,就趕緊把書合上,衡哥兒看了一下書皮,「『梅娘子』,這是什麼?」
許七郎將書趕緊壓到另外的書下面去,又拉著衡哥兒往一邊走,道,「你的書買好了嗎?」
衡哥兒道,「還要再去別家看看。」
許七郎就說,「嗯,那好。你買了什麼,都替我也買一模一樣的一套就行了。」
衡哥兒,「……」
衡哥兒無語了一陣之後,就又說,「你要買話本,你就買,我又不會說你什麼。」
他這麼一說,許七郎就笑意盈盈地要回去拿話本,沒想到衡哥兒還有接下來的話,「只是有些太過分了的書,即使我不說你,你自己看著,不覺得不妥當嗎,再說,你帶回去,你是和大舅母住在一起,屋子裡丫鬟婆子那麼多,進進出出,讓女兒家看了,你不覺得害臊。」
許七郎,「……」
許七郎第一次見識衡哥兒可以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平常怎麼逗,衡哥兒話都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