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之事塵埃落定,林如海彷彿放下了一段心事,他現在依然忙碌不已,朝廷並沒有因為西寧王府一干人的衰敗而清閒,反而有許多事務分派下來,尤其事關平安州。平安州既然全在長慶帝掌握之中,總要派人駐守。
平安州當初由西寧王府鎮守,經營百年,兵力強盛,就是因為那是一道關卡,位於西北,與北疆、西域相連,往北可去草原,往西可行西域,可以用茶葉、綢緞、瓷器換取北疆的駿馬、牛羊、皮毛、黃金、藥材,也可以換取西域的寶石、香料等等,利潤極大,即使朝廷不允許私下互市,然天高皇帝遠,西寧王府卻常常與北疆、西域私下交易,所以長慶帝才會在西寧王府略露野心卻沒有防備之際悍然出手。
西寧王府的勢力被連根拔起,現今都是孝敬親王接管,接管之後,他立刻發現其中互市的好處,仔細查訪數日後,連忙稟明長慶帝。
用一兩極尋常堪稱下等的茶葉,或者一件極粗糙的瓷器、一匹極普通極便宜的綢布,就能從北疆換到一匹駿馬、一斤黃金甚至更多的好東西,也能從西域換取一塊寶石乃至幾塊寶石、大包名貴香料等,簡直是沒有本錢的買賣。
從前這些都掌握在西寧王府手中,僅限於和西寧王府有來往的人家知曉,別人一概不知,朝廷雖知道一些,但總認為利潤不大,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雖然因為抄沒了許多官員的傢俬,國庫得益幾千萬兩,一時半會不缺銀子使,但是仔細算下來,這些銀子只能供應朝廷一年的開銷罷了,往後各樣天災**哪樣不要錢?加上欠稅導致國庫稅收不足,最終仍是缺錢的局面。
長慶帝得到孝敬親王的折子,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利潤?有心在平安州開通互市,在平安州設立監官,管理通商一事,不再像以往那樣,北疆人和西域人都是偷偷和西寧王府交易。
長慶帝的打算是開通互市,准商賈與北疆、西域以物易物,因為彼時商賈之稅遠勝農稅,乃是十稅其二,於稅收大有益處,二則長慶帝也打算讓自己的心腹皇商從中得利。他的心腹皇商不同於往宮裡供應各樣花木蔬果香料布匹的皇商,而是專門為長慶帝打理生意的人,用的是長慶帝私庫裡的銀子,得利全歸長慶帝所有。
以往國庫裡缺錢的時候,朝廷急需,長慶帝自己從私庫裡貼補了不少銀子。
於是,林如海就為了互市一事忙碌。
他現在已不是吏部尚書,開春便已升為相國了,總管六部諸事,深受長慶帝倚重。
林如海又進言與長慶帝道:「除茶葉、瓷器和絲綢外,莫若再添些奇巧精緻之玩物,價格既貴,又得其所喜,且也能消磨其志,於我朝有極大的好處,亦可少動干戈,便是開戰,我朝兵士勇武依舊,他們卻已墮入奢靡,勝負了然矣。」
長慶帝撫掌大笑,十分贊同。和處處循規蹈矩的酸腐不同,長慶帝最喜林如海便在於此,他總有奇巧之心,往往比從正道行事更容易達到目的。
過了半日,長慶帝正色道:「朕打算派恆兒坐鎮平安州,你看如何?」
林如海聞言,頓時一怔。
長慶帝重用俞恆他自然明白得很,俞恆不僅是自己看著長大的,長慶帝和俞皇后夫婦也把他當兒子一般看待。長慶帝登基後,為免太子異心,有些事他不願交給太子,但畢竟和俞皇后情分深厚,素來又疼太子,所以就將這些重任交給了俞恆。
俞恆文武兼備,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平安州又是要塞,長慶帝不想派諸王公過去坐鎮,怕助長其勢,所以想到了他。
這些日子以來朝廷上下罷免許多官員,權柄皆在長慶帝手中,呈現一片清明,不似先前許多權勢都在那些處置的官員手中,京都啟閉、宮禁等沒有俞恆親自掌管,自己壓根不放心,但如今諸事已經落定,自己的其他心腹將領亦能勝任。
林如海遲疑了片刻,道:「老夫人已逾米壽,俞公爺怕是不願遠行。」
聽他一提,長慶帝也想到了。
俞恆是俞老太太一手撫養長大,自小孝順非常,如何願意遠離老祖母?這一去可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回來的,至少也得三年五載。人常說,父母在,不遠遊,尚未年邁的父母已經如此,何況俞老太太已經九十多歲了,俞恆更不敢離開。
長慶帝眉頭微皺,想到俞恆之孝,道:「此言甚是有理,恆兒必不肯的。」
說罷,道:「暫且先叫九弟管著平安州,令郭卿家回京,我另有要事交給他。」平安州已經平安無事,可還有西海沿子呢,那是南安王府的勢力所在。
林如海應是,遂命翰林院庶吉士擬旨,發往平安州。
相比祖上的英武謀算,現任的南安王爺霍煜竟不得其一半,人品雖不差,本事卻平平無奇,這些年坐鎮西海沿子,明明兵力甚多,遠超諸海島小國,卻總是敗多勝少,長慶帝心裡極是不滿,若不是他牢牢守住了西海沿子,早尋了不是召喚他回京。
之前朝野中老臣勢力遍佈,幾欲架空朝堂,買官賣官之風甚重,長慶帝發了狠,遂先料理他們,如今將他們的勢力都清理八、九分了,便想收回西海沿子的兵權。
相比西寧王爺有謀反之心,南安王府平素倒還算老實,只是老實無用,長慶帝需要驍勇善戰的將才,需要將才坐鎮西海沿子,不僅要防禦邊境小國時不時地入侵,還要打得他們俯首稱臣,這樣才能還西海沿子的百姓一個安穩太平。
長慶帝覺得,以霍煜的本事,有一朝一日兵敗的話,朝廷有何顏面?百姓又如何安寧?
林如海明白長慶帝所憂,對此長慶帝另派將才鎮守西海沿子的打算十分贊同。霍煜之所以能坐鎮西海沿子,不過是依賴祖蔭,實際上他確實沒有什麼本事,麾下兵士也較為軟弱,上輩子不就是在後年年初兵敗被俘,不得不和親贖回,而和親的對象就是探春,南安王府捨不得自家的女兒和親,便選了出身不高才思敏捷容貌標緻且十七歲尚未定親的探春。
如若西海沿子換了精明強幹的將領統率,嚴加訓練兵士,說不定能免了後年的兵敗之辱,百姓得益何止一星半點。
君臣二人心中有了成算,都想著如何收回兵權。
誰知,南安王爺霍煜的折子忽然在此時送達京城,竟是請辭鎮守西海沿子。莫說朝廷內外官員,便是長慶帝和林如海亦感訝然。他們正在想方設法地收回西海沿子之權,霍煜就送了折子來,怎會如此之巧?
長慶帝命人查探西海沿子送來的消息,他登基後,在西海沿子安插了不少細作,其中有一位進了南安王府,深得霍煜倚重,每年都有消息傳來。
看畢消息,君臣二人方知端的。
原來霍煜見西寧王府獲罪,其權盡歸長慶帝,不覺暗自心驚。他對行軍打仗並不精通,但對人心卻甚是瞭解,想到四王八公之中,東平王府和北靜王府皆因手裡沒有兵權,體面勝過他人,西寧王府敗落後,就剩自己這麼一位擁有兵權的異姓王了,如果自己不識時務,說不定下一個敗落的就是自己王府。橫豎他自己沒有本事,每回對戰敵國總覺得力不從心,若是能抽身而退,未必不是一條出路,於是和長史官並幕僚等商議後,上了這道折子。
霍煜最倚重的那位幕僚正是長慶帝的人,見霍煜有放棄西海沿子兵權的意思,自然十分贊同,與他仔細剖析其中的厲害,這才讓折子如此迅速地送到京城。
長慶帝立刻批了折子,派心腹將才去西海沿子與霍煜交接,並令其回京受賞。
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回了西海沿子的兵權,而且還不會妨礙名聲,長慶帝心裡自是歡喜不已,重重賞賜了南安王府一番,打發內相親送到南安王府。
林如海也替長慶帝歡喜,更替西海沿子的百姓歡喜,前去替換南安郡王的這位將領十分驍勇善戰,想必能免後年的兵敗之災。百忙之中,他也沒有忘記女兒的生日。這是她十五歲的整生日,也是及笄之年,因此每日下班回家都會仔細詢問賈敏關於及笄之禮的事宜。
想到上輩子寶釵十五歲時尚能擺酒唱戲,自己女兒及笄之時卻是冷冷清清,無人在意,雖有榮國府逐漸寥落的緣故,可到底是他們辜負了自己的托付,對黛玉不上心。上輩子黛玉沒有體面的及笄禮,這輩子他定要辦得熱熱鬧鬧。
見林如海從自己梯己裡拿出一千兩銀子給黛玉置辦及笄禮,賈敏登時哭笑不得。
對於賈家落難,雖然林如海並未吝嗇,叫她從公中拿錢打點,但是賈敏終究覺得為娘家打點,不能從林家出,所以用的都是自己體己銀子,林林總總算將下來,約莫花費了三四萬兩銀子,林如海百般勸說不得,只得由她。
因此,今至黛玉生日,林如海無論如何都不願讓賈敏再掏梯己銀子。
賈敏道:「老爺何至於此?就算我因娘家的事情花了些銀子,可是這二三十年下來,我的梯己有進無出,給玉兒置辦嫁妝都使得了。」
林如海微微一笑,更顯得氣度閑雅雍容,道:「這是我做父親的一點子心意。」
賈敏倒覺好笑,道:「別人家都疼兒子多些,偏老爺迥然不同,疼女兒進了骨頭裡。睿兒在你回京後辦冠禮時,也沒見老爺這樣。」
林如海笑道:「兒子窮養,女兒嬌養,家家皆如此,何況我哉?」
一句話說得賈敏無言以對。
過一時,賈敏方歎道:「睿兒那樣疼妹妹,智兒也極敬姐姐,偏生玉兒及笄時,他們都不在京城,不知道心裡如何懊惱呢。」
算著黛玉的生日,遠在江南的林睿和林智確實十分抑鬱,尤其是林智,在老師齊先生跟前吵鬧著要回京。為了參加黛玉的及笄之禮,他引經論典,據理力爭,擾得齊先生白日耳邊不斷聲,夜間睡不穩,又聽他誇讚自己的姐姐博學多才,有天人之姿,齊先生頓生好奇之心,終於答應了林智的請求,借口遊學,帶了門下數位弟子進京。
真正算得上齊先生入室弟子的只有四個學生,最小的便是林智,上面兩個年紀比林如海只小了幾歲,可惜都已經沒了,一個死於四十歲,一個死於前年,只有三十九歲。另外一個年紀倒輕,也是林家極熟悉的人,卻是妙玉之夫顧適。
除此之外,齊先生就沒有學生了,其他弟子不過在他的書院裡讀書,以外門弟子自居罷了。齊先生本不打算再收弟子,偏生去年有一日他出門遊玩,偶遇到靈動跳脫的林智,試探幾句,見他雖考功名,卻非奔著名利二字,行事為人極有章法,也不迂腐古板,時有佳句令人驚艷,故動了心思,然後才知道他在姑蘇高中案首。
齊先生年紀大了,難免喜歡熱鬧,極愛林智的性子,也不拘著他,所以林智要回京參加姐姐的及笄禮,他倒覺得本性自然流露,姐弟情深,兼顧適來信說欲在京城開一家書院,專門用心教導世家子弟,免得多成紈褲無能之輩,想請先生指點。
幾下湊在一處,齊先生就乘船進京了。
他門下的外門弟子也有許多江南一帶的世家子弟,跟隨的便有四個,船隻行李並一應土儀自是齊備,林睿也準備了許多東西,又有書信和禮物叫林智帶回京。
因而一行人浩浩蕩蕩,趕在黛玉生日前幾日平安抵達京都。
林如海和賈敏早得了消息,因知齊先生舊宅尚未收拾,忙在自家收拾出幾處院落來,待他進京時,可巧林如海休沐,往年又和齊先生有舊,親自迎進家中。
相互廝見畢,吃完接風酒,齊先生打發那些弟子下去歇息,問林如海道:「咱們是老相識了,我又收了你兒子為徒,不算外人,久聞女公子之名,我倒是很想一見。當年你在江南時,疼愛女兒之事可是人盡皆知。」齊先生年逾古稀,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已經不必避諱和未出閣的小女孩兒見面了,不過婦人他是不見的,賈敏他便沒見。
林如海聽了,便知是從林智口中得知,他知兩個兒子素來以黛玉的才氣為榮,自己也如此,所以面對師尊,林智定會炫耀出口。
瞪了林智一眼,林如海吩咐丫鬟去請黛玉過來拜見。
黛玉和兄長弟弟一別一年有餘近二載,心裡十分想念,自從聞得林智回京,只為了自己的生日,她比誰都歡喜,早就盼著相見了,誰知他的先生也來了,先生又帶了其他的弟子過來,府裡紛紛擾擾,竟不得見,著實氣悶。
正在這時,丫鬟來請她過去拜見齊先生,忙換了見客的衣裳,依言過去。
林智陪侍在齊先生跟前,既見齊先生,必然能見林智。
齊先生此時和林如海相談甚歡,雖然他和林如海一個在江南,一個在長安,年紀又相差二十來年,但是當年他們卻是脾氣相投,很有些交情,一別多年再相見,自然有著說不完的閒話,講不完的往事。
聽說通報說黛玉過來了,齊先生方住了嘴,叫林智拿了自己的眼鏡過來,待簾櫳捲起,舉目望去,不覺暗自心驚。
若說美貌,黛玉的容貌絕不是最標緻的,然這份氣度卻令齊先生大開眼界。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齊先生從前讀莊子時,總覺得世間無此神人,今見黛玉,方知形容她再貼切不過了。
世人萬人,無人有此風流。
黛玉盈盈拜見,齊先生忙命快起,又見她目光水潤,暗含靈慧,進退之間沒有半點俗氣,不禁連聲誇讚,對林如海笑道:「我今兒才算明白了,你何以出了名地疼愛女兒,若我有女如斯,怕也要捧在手心裡。」
林如海莞爾一笑,頗為自得。
因要見黛玉,齊先生身邊就只有林智一人,隨身的小廝等都隨著那些弟子去打理自己的住處了,所以齊先生對林智說道:「還不快把我給你姐姐預備的表禮拿出來。」
林智見到黛玉的時候,早就歡喜得了不得,正發怔間聞得此語,連忙跳起身,取出四部書來,墨跡猶新,道:「姐姐,老師小氣得不得了,他的許多好書都不讓外人看,我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師同意,又請老師執筆抄了幾部書,都是咱們家沒有的。」
黛玉聽了,十分歡喜,忙向齊先生拜謝。
齊先生見她如此,目光格外柔和,思及林智所說她的才氣品格,不免開口細細考校了幾句,聽她一一作答,口齒清楚,才思敏捷,其聰慧處不讓睿、智,不由得對林如海脫口說道:「見到這孩子,我竟後悔了。」
林如海笑道:「後悔也不成,外人都知子彥兄你收犬子為關門弟子了。」
他看得出來,黛玉的靈性讓他動了心思。
齊先生連聲歎息,可惜不斷。
住在林家的這幾日裡,齊先生常叫黛玉和林智為伴,每回給林智出題,難免也叫黛玉同做,皆在林智之上,更覺得可惜,道:「若是男兒,何愁不能給林家再掙一個狀元回來?偏生是個女孩兒,縱有才華也得遮掩。」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腳瘡痊癒,開始每天三十里的慢跑鍛煉,十幾天沒有跑步,今天有些不適,不免耽誤了時間,而且為了好不容易才徹底恢復的健康著想,面人九點半之前必須睡覺,所以今天只更五千字,明天補齊。